陈年烈狗
作者:不问三九
陶淮南是个瞎子,迟骋是他捡的烈狗。陶淮南小时候养过一条狗,死了。他摸着老狗已经凉了的身体,有些孤独地呢喃,我怎么办呀。迟骋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蹲着的膝盖上,跟他说,我是你的狗。瞎子和丑狗慢慢长大,一个还瞎,一个不丑了。后来瞎子又没有狗了。这篇有一定控度的无论攻控受控都不适合看。小朋友要学会慢慢长大,长大的过程中会做错事,难免的。
陈年烈狗 1、第 1 章
太冷了。
陶淮南侧躺着缩在车后座上,身上盖着他哥的大衣,外面声音嘈杂,他听见哥哥在和别人说话。
面包车门窗不严四处漏风,陶淮南扯了扯大衣,把脸又缩进去一半。哥哥的衣服上有烟味,还有纸灰味。
这两天他们烧了很多很多纸,哥哥身上一直都有这股呛人的味道,陶淮南自己也有。
车门被拉开,陶淮南睁大着眼,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
睁眼是为了表达自己已经醒了。
――他是个瞎子。
“醒了?”
是哥哥的声音。
陶淮南踏实了,爬起来坐着,胳膊伸直了把身上的衣服往前递。
他哥说:“盖着吧。”
陶淮南还是伸着胳膊:“哥穿。”
陶晓东身上只有毛衣,一身寒气,没坐他旁边,接过他手里的衣服随手套上,问:“饿不饿?”
陶淮南说“不饿”。
陶晓东身上寒气不那么重了才坐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陶淮南听见他哥说:“醒了就下去吧,等会儿再给爸妈磕个头。”
陶淮南点头,说“好”。
这两天陶淮南被他哥哥牵着手,不知道磕了多少次头。他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周围时时刻刻都有很多人,这些人总在叹息。
陶淮南耳朵灵,别人在不远处说他命苦,说哥俩以后必定不容易,说小瞎子得拖累哥哥一辈子,陶淮南听见了。他握紧着哥哥的手,哥哥的手心总是热的。
他们是前天回到这儿的,回来葬父母的骨灰。从半年前开始陶淮南没有爸妈了,只剩下哥哥。
哥哥比他大很多,很疼他。
老家习俗多,白事流程长又繁琐,他们要在老家住一周。陶淮南没来过这儿,他不是在这儿出生的,也没在这边生活过。这里对他来说太陌生了,这边的人他都不认识。
这儿太冷了,陶淮南带着毛线织帽,脸前的位置带按扣的,扣上后就能连头带脸都罩住,只剩下眼睛。可尽管这样,陶淮南还是冻得鼻梁疼,两眼中间的那点小骨头被风一吹就针针儿疼。
寒冬腊月,人在外头说话都带着股寒风里的僵硬,好像嘴唇和舌头都不那么灵活了。
陶淮南说话瓮声瓮气,时不时咳嗽两声,第一天来这他就感冒了,吃了几次药,一直也没好。陶晓东要忙的事多,不是时时都能顾上他。
陶淮南就是在这时候遇见那个小孩儿的,在他爸妈的灵棚前,在一个冷得彻骨的冬天。
那时他站在外面捧着杯子喝牛奶,帽子上的按扣揭开,脸前的那截布片在下巴处垂着,杯子口牛奶蕴出的热气喷了他满脸。
身后是依然嘈杂的灵棚,一杯烫手的牛奶让陶淮南终于不那么冷了,手心暖呼呼的,都有点不舍得喝。
――手里杯子突然被人抢走的时候陶淮南吓了一跳,惊得整个人往后一缩。他什么都看不见,在一个处处都陌生的地方,这种突然发生的变故总是令他很害怕。
牛奶泼到他帽子和前襟上一些,陶淮南慌张短促地喊了一声“哥”。
那是个光着身子的男孩儿,比陶淮南矮点,瘦得好像只有一把骨头,肋骨一根一根凸着,身上青紫遍布,脸上胀着不健康的红。
他两手捧着陶淮南的杯子,大口大口地咽着牛奶,手上破皮皴裂,还很脏。
老家的叔叔喝了一声,因为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陶淮南又是一哆嗦。
陶晓东走过去抱他,陶淮南立刻紧紧贴上来。
老家叔叔说那是迟家的小子,见天儿这么光着,他爸喝酒喝傻了,喝多了就打他。
“迟家?”陶晓东问,“迟志德?”
“对,你还记得?”
陶晓东跟迟家那个酒鬼没差几岁,小时候打过架,他还砸过迟家的玻璃。迟家辈辈都是酒鬼,喝多了打老婆打孩子,迟志德从小就被他爸打聋了一边耳朵。陶晓东向来不待见他们家的人,路过绕着走。
“他儿子都这么大了?”陶晓东看着那小孩儿,从头到脚都光着,连个布片都没,身上那些伤和疤一看就是被打出来的。陶晓东看不下去,放下陶淮南,脱了身上的大衣,裹住那孩子。
男孩前后打着摆子,整个人以夸张失控的幅度剧烈地发着抖,牙齿磕得喀喀响。
大衣带着体温罩着他,男孩手里还抓着陶淮南留着温度的大杯子,抬头看了眼陶晓东。
陶晓东也看着他,这孩子长得随他爸,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陶晓东尽管无意多管别人家的事,可是这么冷的天儿光着身子光着脚在外面跑,一个不当心可能就冻死了。
陶晓东看了眼男孩腿间冻得发紫缩起来那一小点,在外头这么冻几个小时,小鸡儿不掉也废了。他想让那男孩去屋里暖和暖和,然而还不等他张嘴,那小孩转头就跑了。
大衣和水杯都扔在地上,沾了地上的脏雪和泥。老家叔叔吆喝着骂了声,把东西捡起来:“懒得沾他们家的破事儿,他爸就是个疯子,疯起来谁都打。”
陶晓东问:“他妈呢?”
“让他打跑了,谁跟疯子过得了,早走了!”
陶晓东穿回大衣,也没管上面沾的泥,蹲下去抱陶淮南。陶淮南手上还带着刚才牛奶的温度,滚烫的小手心贴在陶晓东脖子上。
陶晓东问他:“吓一跳吧?”
陶淮南点点头,声音不大:“吓我一跳。”
陶晓东于是隔着帽子用力捋了捋他的脑袋,哄了句:“摸毛吓不着。”
那时候的陶淮南被他哥护得跟个娃娃似的,小瞎子太脆弱了,陶晓东天天绑在身上护在眼前。
这个岁数的男孩儿按说正是街上乱跑傻淘的年纪,淘起来能把爸妈气得扯过来抽一顿都不解气,陶晓东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然而也不全是那样,这有一个没了爸妈自己又没法活的小瞎子,那又有一个有爸妈还不如没有的小脏狗。
说到底人不同命,命好的各有各的好,惨的也都能各自惨出花来。
陶淮南喝了他哥重新给热的一大杯牛奶,小孩养得精,每天一大杯牛奶缺不了,喝得小孩奶白奶白,浑身上下都是那股奶哄哄的膻味儿。
喝了牛奶下午睡了长长的一觉,被他哥放在炕上,铺着他自己的小毯子。梦里梦外都是外面灵棚时不时响起的唱丧声,阴阳先生突然吼的一嗓子总让他连睡着也肩膀一缩。
因为这一觉,到了晚上睡不着了。
哪怕眼睛看不见,白天黑夜对他来说也还是有区别,眼前那点微弱的光线能让瞎子的世界分个昼夜。
陶晓东晚上不睡,棉袄外面裹着一层老家叔叔沉沉的黄绿色军大衣,领子立起来护着耳朵和脸,蹲坐在火盆边给爹妈守灵,时不时在火盆里点火烧沓纸钱。
他进来看了陶淮南一次,陶淮南听见他进来,伸手去摸他,小声说:“哥我去陪你。”
他哥用手背碰碰他的手,哄他:“外面太冷了。”
“我穿上棉袄。”
“穿上也冷,在屋里睡吧。”陶晓东坐下陪了他几分钟,过会儿又出去了。
陶淮南很久都没能睡着,他下午睡多了。农村的玻璃窗不严实,晚上有风。身下的火炕烧得烫人,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和手又很冷,鼻尖都是凉的。
陶淮南时不时抬手焐焐鼻尖,手心里是炕革上的柴火味儿。
老太太的哭嚎声由远及近传进耳朵时陶淮南往被子里缩了缩。
衰老却尖利的叫喊声让陶淮南更冷了,近了还能听见男人的怒吼和叫骂。脚步声伴着人声混乱地掺在一起,越来越近了。
男人骂着“小兔崽子”,吼着“我他妈今天非打死你”。
老太太大声哭喊着求他别追了,时不时夹着一句“快点跑”。
陶淮南安静地躺在那里听,眼睛在黑暗里徒劳地瞪着。他想找哥了,哥不在身边心里总是不踏实。
院里搭了灵棚,这些天院门是不关的,一直大敞四开。
院门被磕出“砰”的一声时,陶晓东正盘腿坐在火盆前抽烟。他抬眼看过去,还是白天迟家那小孩儿。
光屁股的小孩儿往墙根处躲,他爸追着他撵,一边被老太太扯着胳膊往后拖。拖也拖不住,反倒一直被扯得跟着踉跄地跑。
“别打了!再打真要打死了!志德啊!!”老太太哭着喊,边喊边徒劳地捶着男人的后背。
男人一身酒气,骂骂咧咧地朝男孩的方向去。
陶晓东一根烟没抽完,他依然坐在那儿。
“志德啊!那是你儿子啊!!”老太太嗓子早喊哑了,声音一拔高更是带了股歇斯底里的绝望。
一老一少一酒鬼,在搭着灵棚的院子里像是在演一场哀戚的闹剧。
陶晓东冷眼看了半天,也是难为他们不觉得装着骨灰的两口棺材}人。陶晓东又点火往火盆里烧了沓纸钱。
这是陶晓东从小生活的地方,这个院子和这两间房就是他从小的家。他在这里傻跑疯淘上房揭瓦,再被他爸吼着吓唬着拍两下屁股,手拍下来都是收着劲儿的。
那时候迟家上一任的酒鬼还是迟志德他爸,喝多了打儿子,每次迟志德挨揍挨得狠了也四处乱跑。那会儿如果陶晓东他爸碰见了肯定是要拦着的,说有能耐出去使,打孩子耍酒疯算什么能耐。迟志德每次看见陶晓东他爸都往他身后躲,哭着喊“陶叔”。
此刻眼前迟志德打儿子,那小孩儿看起来比迟志德小时候还惨很多。“陶叔”没了,骨灰在棺材里存着。当初哭着喊着救命的孩子现在变成了下一任酒鬼,瞪着一双猩红的眼浑没有丁点人样。
这一切又滑稽又可悲,眼前的闹剧也透着股隔了一辈跨着时间的宿命感。
一根烟抽完,陶晓东烟头扔在火盆里,站了起来,随手拿了旁边拢火堆的长棍子。
小孩儿跑起来没个数,腿脚冻得也不好使了,想绕过陶晓东却没能绕过去,一脑袋磕在陶晓东身上。
迟志德在后面骂咧着过来的时候,陶晓东猛的一棍子抽在他脖子上,直接把酒鬼抽得躺在地上回不过神。
“滚。”陶晓东冷眼看着缩在地上捂着脖子的酒鬼,棍子朝院门方向指,“别在我爸妈这儿撒泼。”
陈年烈狗 2、第 2 章
陶晓东一共抽了三棍子。
酒鬼没理智,让人抽了必然不会消消停停就走了,他有意想跟陶晓东支巴几下,不等他站直陶晓东一棍子下去就又倒了。
老太太又哭着喊着拦陶晓东,喊他“陶家小子”,让他别打了。
后来酒鬼和老太太都走了,走的时候还捡了块砖朝院子里扔过来,扔在地上摔成两半。走了挺远又捡了块砖回来砸在院门上,“当”的一声,在夜里听来突兀又惊心。
陶晓东不等他再砸这一下已经进屋了,开了灯去看他弟。
陶淮南自己摸索着穿上了小毛衣,正蹲在地上摸鞋。听见人进来高高地仰起脸:“哥?”
陶晓东把他抱起来,拍拍他后背说“没事儿”。
“谁啊……”陶淮南眨眨空洞的眼,两只手从两边摸着他哥的脸,手心潮乎乎热热的,“打着你了吗?”
“没有。”陶晓东脸上冰凉,身上的大衣也冰凉,把陶淮南放回炕上,撸了两把他的脑袋,“害怕了?”
“我怕别人打着你。”陶淮南小声说。
“打不着,打不过你哥。”陶晓东哄哄他。
身上毛衣穿反了,陶晓东又给他脱了。隔壁院子老家叔叔听着动静穿好衣服走了进来,问怎么回事儿。
陶晓东从水壶里倒了点热水投了条毛巾,正给陶淮南擦脚。刚才光脚下地踩得脏,脚底也冰凉,陶晓东给他擦着脚,说:“没事儿,迟志德跑这儿耍酒疯。”
“大半夜作这儿来了?”老家叔叔骂了一声,说,“惊着小南了吧?要不把小南带我那屋睡?跟他婶儿住。”
陶晓东说不用,陶淮南也摇头。
“在这儿吧,”陶晓东给他擦完脚,拍拍脚心让他回去躺着,“反正我在外头。”
陶淮南老老实实回被子里躺好,自己把背盖严实了。
老家叔叔坐了会儿见没什么事就回去了。陶晓东回头在屋里四处看了看,没看见迟家那小孩儿。
“哥不关灯了,给你留点亮。”陶晓东说。
陶淮南点点头说行。
陶晓东把陶淮南白天泼上牛奶那身衣服找了出来,拿着去了外头。
小孩儿缩成一团蹲在火盆边,火盆早灭了,他两只手捧着火盆外圈,哆嗦得像个雪地里被人打了一枪残废的小动物。
陶晓东把衣服放他旁边,说:“穿上吧。”
男孩抬头看他,牙齿磕出来的“喀”声一下一下频率很快地响着。他伸手的动作僵硬,瘦得皮包骨,看着甚至有点}人。
陶晓东看了他几眼,后来还是走过去把他捞了起来,顺道也把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小孩儿挣了一下,陶晓东皱眉说“别动”,小孩儿可能也没什么力气挣了,被陶晓东一只胳膊夹着腰,胳膊腿都垂着,半死不活。
陶淮南躺着没动,听见他哥又开门进来了。
陶淮南听见他哥把什么放在了炕的另一头,随后听见了磕牙的声音,那是一种夸张的、失控的声音。
那时候陶淮南还以为他哥抱回了条冷了的狗。
“躺会儿缓缓。”哥说。
“你爸小时候就像你这样,长大了又像他爸。”陶晓东看着整个人趴在炕上去感受温度的脏孩子,“一辈辈儿传下来,造孽呢。”
听见这话,陶淮南又觉得不是狗了。听着应该是白天抢他牛奶那个小孩。
小孩儿也不说话,侧着脸贴在炕上抽搐着,牙齿打颤成这样估计也说不成话。
家里就一套被褥,还是老家叔叔给拿的,现在陶淮南盖着,陶晓东脱了身上军大衣扔在脏孩儿身上盖着。
“今晚你就睡这儿吧。”陶晓东扔下一句。
那小孩儿也不吭声,没个话,只有磕牙的喀喀嗒嗒。
陶晓东出去守夜,磕牙的声儿喀嗒了能有一个小时。陶淮南一直睁着眼躺在炕的另一头听他喀嗒,频率越来越慢,后来没声了,睡着了。
陶淮南这才悄么声地翻了个身,他胆子太小了,和一个完全陌生而且白天还抢了他牛奶的小孩儿共处一室,动都不敢动。
翻身背对着,陶淮南往上扯了扯贴着身盖的小毛毯,把脸藏进去半截。
到底还是皮实,那小孩儿光着屁股冻了一天竟然也没冻出个好歹来。陶晓东把陶淮南的那套脏衣服让他穿了,也没听他有句话,说不出个“谢”来。陶晓东喂陶淮南吃粥的时候给他也盛了一碗,用的装菜的二大碗,他抬头看了看陶晓东,伸手接了,去一边直接用碗秃噜着喝。
陶晓东吹了吹勺里的粥,随口一问:“你爸总打你?”
那小孩儿从碗里抬起头,朝这边看了看,耷着眼皮没吭声。
他不说话陶晓东也懒得再问。
陶淮南倒是总惦记着那边还有个人,看不见的眼睛时不时往那边瞥瞥。陶晓东用指节敲敲他侧脸让他转回来。
迟家祖传的不招人喜欢,正常这么大的孩子摊上这么个家这么个爸,村里大人再怎么心冷也会管管。但这孩子见人从来没句话,谁问他什么也不怎么说,不招人疼,再加上对他那个酒鬼爹都烦得很,怕沾上麻烦,所以大人们管几次就没人再管了,顶多是在他这样光着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让他进屋暖和暖和,给点东西吃。
他就像村里一条脏狗,吃百家剩饭,穿百家旧衣,躲完了还是得回家,赶上他爸喝酒了还是得揍他。
陶晓东也没想过要管,他管不着。这世上除了自己家的事以外都是别人家的事,别人家事多了,管不过来,也没那么多闲功夫管。他只跟那男孩说:“这几天你就来这儿待着吧,你爸在家你就别回去。”
陶淮南眼睛又往那边瞟了瞟,空洞的视线里带着小孩子胆怯的好奇。
陶晓东让他在这儿待着,那小孩儿就真的待了好几天。晚上天黑了回家,早上天亮了就来,来了也没个声,往哪个角落一缩,没个存在感,别人也注意不到他。吃饭的时候陶晓东通常会拿个碗拨点饭菜给他,他就端个碗去一边吃。
陶淮南那套衣服他一直穿着,胸前那片奶渍也一直带着,袖子和前襟都脏得有点黑了,一直也没见换下去。
除去刚开始未知的害怕,陶淮南后来也适应了周围经常多出这么个无声的存在。那小孩儿总是离他远远的,靠着墙。偶尔在外面陶晓东顾不上的时候,陶淮南就去跟那小孩儿一块蹲着,虽然同样没什么归属感,也总好过一个人在未知的地方茫然地站着。
一个真瞎子,一个假哑巴,沉默着搭个伴儿。
陶淮南每天早上一大杯牛奶,上午得尿好几次。这天爸妈骨灰下葬,陶淮南一大早被抱着去了坟地,棺材落土,陶淮南被哥哥牵着磕了一共九个头。清晨太冷了,后面繁冗的流程陶晓东没再让他跟,把他送了回来。
陶淮南穿着小毛衣坐在炕上等,坐得不太老实,屁股挪动好几次,左等右等没等着他哥回来。
哑巴小孩儿在他对面靠墙站着,看着他。
陶淮南皱着小眉头,时不时侧侧头,听声儿。外头大铁门响了一次,陶淮南仔细听,没听见人进来,朝着面前开口问:“是我哥么?”
他声音挺软的,声音小,奶声奶气儿。
对面小孩儿眼睛往窗户上一瞄,头一回开了口,声音没陶淮南那么软乎,说“不是”。
陶淮南张张嘴,“啊”了声。他低头坐着不动,抿着嘴唇,手指一直在炕革上轻轻地挠。
外头没一点动静,又过了会儿,陶淮南再次开口:“你帮我找个瓶儿……”
他眨着空洞的眼睛,这次听起来快哭了:“……我想尿.尿。”
眼瞎就是这么废物,八岁的男孩子了身边要没个人自己连尿都尿不了。
对面的男孩也眨眨眼,随后抬起那双总是往下耷着的眼皮四处看了看,翻了挂着的半截门帘去了外屋。
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个饭盆儿,比二大碗大一圈,陶晓东有时候用这个盆儿盛饭给他。铝盆儿磕在木炕沿上,他甩着长了一块的袖子又往前推了一把,然后转头回了之前站着的墙根。
陶淮南往前摸,摸到冰凉的圆盆儿,他没用这东西接过,可也没犹豫,实在是憋不住了。
半天之后提好裤子轻轻地把饭盆儿往前推推,声儿更小了:“你帮我倒了……”
水泥地没那么平,男孩儿拖着没那么合脚的棉鞋,鞋底擦地面的声音就更明显。陶淮南听见他过来,又听见他开门出去,随后门再响,铝盆“当”的一声落在外屋的锅台边。棉鞋底和水泥地的摩擦声一步一步再回来的时候,尿舒服了的陶淮南朝着墙根的方向不好意思地笑笑。
大人没在家,俩小孩儿偷着干了坏事儿,拿吃饭的盆儿尿尿。
尿完知道害臊了,陶淮南手还抠着炕革,也没抬头,悄么声儿地哼了一句:“……咱们别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