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未时
作者:刀鱼儿的小说
生于未时
生于未时 第一章 前世今生(上)
省府益州,百年名校南大偏安一隅,也颇有人才辈出之势。
而在南大,相较于颇有年代感的老红砖教学楼群,逸生楼属于新的标志性现代建筑。
它的现代特色首先体现在“大”。
整个建筑的结构像个超大四合院,中间是个巨大的天井。一层大厅铺着漂亮的暗花大理石地砖,采光很好。面对正门的整面墙上镌刻着校训,在一大堆精心摆放的绿植丛中闪耀着醍醐灌顶的光芒。大厅平时空着。碰到有些小型活动,这里便很方便的布置成为活动场地。从二层往上,长方形的回廊围了一圈,回廊外侧分布着各种功能性教室。课间时,回廊里师生们如过江之鲫似的穿梭往来,颇为热闹。
不过,对于李未来说,这楼的特殊性在大楼外面,高高的外墙上贴着的金光灿灿的几个手写体大字“陈逸生楼”。与别人不同,对于李未,这个名字不仅代表着一个不好好说国语的南方巨贾的慷概,更勾起他一个遥远到模糊的家族记忆。
刚来益州上学时,李未曾去舅舅家认门,
舅舅叫魏永康,是妈妈的大哥,大她十几岁。六十年代毕业的老大学生。去边疆贡献了十年,后来调回益州,在一家大型国企当高级工程师。可惜他大概是早年在边疆给伤了元气,实在人不如其名。身体不好,本来没到退休年龄,已经提前办了个内退,现在大部分时间就是在练各种气功、看报、伺弄小孙子中打发了。
吃过饭,舅舅拿出旧相册,兴致勃勃地怀起旧来。他翻到一张发黄的小幅照片,指着上面一排已看不出太大模样分别的青年,对他说:
“喏,这就是陈逸生,现在很出名的,晓得伐?当年在上海跟你外公做过事的,还来过家里呢。我那时还小哦,倒不记得什么样了。后来他跑去了香港,发啦!这些年回来到处捐了好多钱呢。对了,你们学校也有份。最大的那个新楼,就是他给钱盖的。电视新闻都报道的,当时省里的头头们去了好几个。啧啧。你外公如果当初……”
老先生一边轻轻摇着头,一边叹息,颇有种错过了上辈子姻缘的遗憾,又有点想用世事沉浮来指点下后生的意味。
关于外公、外祖的传说,以及如何“恩泽”了后人,李未好歹也是知道一些的。
外公姓魏,名承之。据说祖上本是江南人氏,大致也算书香世家。到他父亲魏明乾这一代,上洋学堂、留洋,跟洋人合伙开公司做买卖,都赶得刚刚好,不到三十便在上海发了家,成了十里洋场上数得着的精英人物,连带着老家的祠堂都翻修扩建,多添了好些仪式。及至魏承之作为独子出生时,一睁眼,已是金汤匙在口、站在投胎顶层的金贵公子了。
可惜,或许是魏大公子前半生福泽太重,把后半辈子、连带着家族攒了几世的好运都给消耗光了。
生于未时 第二章 前世今生(下)
在历经了几轮政权更迭、老爹暴毙、战乱、以及各种运动之后,家财散尽。到魏公子变成魏先生,又变成魏同志拖儿带女的跟着支援内地建设的滚滚洪流迁到这个内地城市时,他只是一个成分不佳、见谁都和和气气、在工作服里穿着干净的衬衣假领、时常帮着抄抄板报、写写大字却永远署不上名的工厂老会计魏师傅而已。
李未的母亲魏永敏是魏师傅最小的女儿,来时还不到四岁,对自己那个遥远的出生地几乎不记得啥。父母和几个哥哥也很少提起。但家里人那软绵绵的口音、那些固执成习惯的“讲派”,时时告诉她“阿拉上海林”这个遥远的故乡概念。每隔两三个月,家里会收到奶奶从上海寄来的信,开篇总是用规整的小楷写着“亲爱的承之、淑贤吾儿……”。有时,奶奶会寄来一些当地少见的稀罕物,比如几包精致的点心、漂亮的搪瓷碗、书、还有亲手缝制的带花边的背带裙。父亲也常回信。到她会写字后,父亲还让她也在信未歪歪扭扭的签个大名。
魏永敏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奶奶去世了。路途遥远,来回要一星期。据说那时父亲厂里因为搞会战,走不开。魏永敏记得那天晚上看见父亲一个人在阳台上,破天荒的抽了烟,站了很久。再后来,就没有什么上海来信了。
魏家的讲派之一就是无论如何,娃娃都要好好读书。好在魏永敏兄妹几个,读书都挺上道。不过最后读到大学的只有大哥魏永康一个,还是在更远的西北,在那儿一呆就是15年。在他之后,弟弟妹妹们便像蒲公英一样,纷纷奔赴了各自的广阔天地,研究地球和动植物去了。
益州往北、溯江而上。出了平原、地势渐起,奇峰叠岭、峡谷深幽、溶洞密布、水系众多。然进出艰难、路险且阻,颇多与世隔绝之地。山民居此已久,民风朴实而农耕艰难、多辅以狩猎、采摘、家畜饲养等,勉强糊口。其中有一地,传说三国时有将士在此操练兵马,故取名“苦草坝”,与“苦操”相谐。至近代,有乡绅上书提议改名“永安”,求永保安宁之意,遂名永安镇。
魏永敏这颗流淌着“上海林”血液的蒲公英种子扒火车、挤汽车、蹲马车、花了三天两夜,就落在了这个距益州500公里的永安镇,哦,当时叫永安公社的世外天地里。
猎户出身的永安公社书记李大力搓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亲自主持了一个简短而热烈的欢迎仪式,还叫人领着他们去参观了满镇子的革命遗迹,这让一帮在路上吐的晕头转向的城里学生娃们大为意外,不禁重新生出了一番改天换地的干劲。
第二天,大家被分配到了下面各个的生产队。魏永敏去的地方叫擂鼓城。
擂鼓城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块石头,一块像山一样巨大的从上往下盖着的石头。外面的人要使出猿猴般的非人类攀登技能和飞行员的心理素质,方能堪堪的从崖壁上攀爬而进。而石头顶上是一片平地,那就是全队生活劳作的地方。所以,他们就像时刻在擂着一面大鼓。与天斗,咚咚咚!
生于未时 第三章 好人卫国
之后的两年,魏永敏就在那里度过了火热又饥肠辘辘的少女时代,活生生把自己锤炼成了可以与鼠斗、与虫眠、可以上山撵野猪、下地拍蚂蝗、逮啥吃啥、上天入地不打颤的原生态女战士。当然,这也不妨碍她时时露两手口齿伶俐能写会算作文好的本事。
两年后,她就给调到镇上,在公社当了个打杂干事。
公社的活儿没那么重,分配的口粮虽然还是紧巴巴,但好歹能发挥出些催长作用了。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眼瞅着就长成了有模有样的大姑娘,青翠欲滴。一时间,围着转打主意的光棍或光棍爹娘不少,并且长得越赖的还转得越勤快。
李书记一看不好,顿生了惜才之心,干脆直接祭出了自己根正苗红的独生子。
小李同志,刚满十八,大名叫李卫国。跟他爹一样,生得鼻正口方一脸正气,话虽不多,但待人在实处。加上上山下田都是一把好手,还会摆弄仅有的几台拖拉机,在社里颇有些技术骨干的范儿。于是几乎没费什么劲,李卫国同志就秒杀了一众歪瓜裂枣痴心妄想的竞争者,与魏永敏建立起了革命友谊。
春来暑往,握着城里的来信,魏永敏千辛万苦的回了两趟益州。一次是给爸爸送葬,一次是给姆妈送葬。
魏师傅在送走小女儿后,话就更少了。常常在厂里加班到很晚。有天晚上加班回来,天黑路滑,为了躲一坑,直接骑车摔了出去,后脑勺磕在路边石头上,当时就不行了。晚上人少,在那儿躺了几个小时。等到巡夜人发现时,身子都凉了。魏家掌门大公子就这样一声没吭的走了,连个藏宝遗言都没留下。
又过了一年,淑贤,也就是魏永敏的妈也没了。医生说是肠癌。那时医院也乱糟糟的,没怎么正经治。家里没什么人,全靠邻居周姨跑前跑后的帮忙照顾。她走得挺痛苦。走了,也算解脱了。
哥哥们还在更遥远的地方不知要修炼到什么时候。魏永敏独自送走了母亲,捧着骨灰回来,把家里所剩不多的家什打包封箱,连着从山里背回来的一筐鸡蛋,一起交给了周姨,然后去厂里办理了公房腾退手续、交出了家的钥匙。
她短短十八岁的人生里,从东到西,从城市到农村,从平原到深山,好像做梦似的走了很长的路。后面要怎么走,她也不知道。益州对她,或许就是个过路的地方。她想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回去了,能去的只有那大山里的写着她户口的永安镇。
山里的日子过得很慢,但是基本能吃饱,有人疼,还有难得的尊重。她从益州带回来一些书,帮她打发了很多难捱的夜晚时光。李卫国也常来借书,顺便帮她干点活。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关系也更近了。魏永敏觉得也挺好。
又过了大半年,有一天,李卫国忽然被他爹薅着去了趟县城。回来后,李卫国要进部队当兵的消息就传开了。李卫国跑到魏永敏屋里,连比带划地告诉了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然后对着一脸先懵逼后阴晴不定的魏永敏又宣布了另一条“好消息”:“我爸同意我们结婚了。走之前就娶你过门,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会被别人勾跑啦!”魏永敏的眼里忽然就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