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林冲又欢喜又不安地笑着说,“白白里害大官人牵肠挂肚。”
“唉!林兄,不瞒你说,我柴进在江湖上,也还有个疏财仗义的名声,会过的人也不少,就不曾交着这等一个好朋友,想来是我福薄!”
“原都是缘分。时候一到,遇着的人,每每是意想不到的。”
“这话不错。”柴进点点头说,“譬如今日得遇你林兄,不是缘分是什么?”
“大官人要交我鲁大哥,也还不难,等消停些日子,我觅便写封书子——”
话还未完,只听庄客喊道:“教师来也!”就此把林冲的话头打断了。
“来得好,请来一起坐。”柴进吩咐小童:“添杯箸来!”
林冲听见称作“教师”,不敢失礼,急忙站了起来,含笑迎候。只见那个教师,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个胸脯子,大剌剌地走了进来,只斜着眼看林冲。
林冲自然看不得他这副形象,转念一想,敬教师便是敬柴进,顿时成见尽消,走到下方,等他回过身来时,随即躬唱个喏说:“林冲参拜!”
那人全不理睬,也不还礼,把个躬着身的林冲僵在那里动弹不得。柴进慌忙走来引见,手指着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武师林冲,这位是洪教师。且请相见。”
林冲这下才得拜了下去。洪教师冷冷地说道:“休拜,起来!”
柴进心内不悦。等林冲来让座时,洪教师连个“谢”字都不说,自顾在首席坐下,林冲便坐了陪位。柴进心内越发不快。
等坐定了,洪教师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待配军?”
柴进觉得他的话问得可笑,随口笑道:“这位非比寻常,乃是八十万禁军中有名的教头,何能轻慢?”
“哼!”洪教师冷笑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眼睛看着半空中,“只因你好习拳棒,往往流配军犯都来倚草附木,都道‘我是教头’,谁知底细来?无非知得大官人慷慨好客,看想些酒食钱米。你财大势雄,周济囚犯,原也不妨,却怎的奉作上宾,不叫人看低了大官人你的身份?”
叽叽呱呱这一阵乌老鸦似的乱叫,柴进一句也听不进去,只好歹是个宾客,不便发作,先用抚慰的眼色看了看林冲,然后转脸对洪教师,忍着气说了句:“人不可貌相,休小觑他。”
洪教师见他对林冲的眼色,已怨他不知好歹,听了“休小觑他”这一句话,更加怒气上冲,跳起身来,把张脸涨得通红,指着林冲,向柴进厉声说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趟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
柴进气得要发抖,一转念间,觉得妙极!顿时大笑着说:“也好,也好!林兄,你心下如何?”
林冲已打定了主意,只看柴进的分上,不与这妄人计较,便摇摇头笑道:“我不敢!”
这神情竟是不屑一顾!洪教师怒不可遏,加以柴进与他称兄道弟,益觉酸气直冲脑门,恨不得把林冲一棒打杀,煞白了脸,只说:“来、来!手下见真假,扯那些淡话,抵不得事!”说着,走到堂前,转身看着林冲,是立等非动手不可的样子。
柴进一来要看林冲的本事;二来要林冲赢了,好灭那厮的嘴;三来趁此机会,好厚赠林冲。因此,他站起身来拉住了林冲的臂膀:“以武会友,也是常事。洪教师手下了得,只怕你不是对手。”一面说,一面使了个眼色。
林冲会意,是柴进要他拿出本事来教训这个妄人,原是碍着柴进的面子,既然如此,便不须再推辞了。
“生疏多日,兼以脚下还有些伤,若有失手时,大官人休得笑话。”
在林冲原是交代门面话,那洪教师却又听得不入耳了:“说这些无味的话做甚?”他扬着脸说:“便功夫不生疏,脚下不伤,又赢得了哪个?”
林冲不响,心里寻思:看柴大官人的金面,本待点到为止,如今少不得打你个心服口服。
当下一起出了厅,庄前便是一片颇平整的场子,皓月当空,极便较量。这时庄客早捧了一捆枣木棒来,“嗬喇喇”往地上一丢。洪教师抢着先取了根称手的在手里,林冲便随手捡了一根,两人一东一西相向站定,一个横眉怒目,一个气定神闲。柴进看这光景,便知胜负已定。
“且慢!”他双手一拦,走到两人中间说道,“两位教头比武,非比其他。我来下个彩。”说完,叫小童去取银子——朱漆盘里银光闪闪两锭大元宝,足一百两。“哪位赢了,便以这不腆之仪奉赠。倘或失手带伤,我自延医诊治。却休落了残疾,还请手下留情。”
说到最后一句,眼睛望着林冲去看,是打他的招呼。洪教师大吼一声:“气死我也!”猛然跳起,“唰”地一棒,往林冲当头便砸。
林冲原是有防备的,一跃避开,不但自己避开,还顺手拖了柴进一把——柴进未曾想到洪教师这等不讲比武的规矩,猝不及防,吃了一惊;等停停神细看,林冲已经连避三棒,退得老远了。
林冲是看洪教师的功夫稀松平常,像这等一条棒,八十万禁军中,少说也有上千,所以不肯还手。不道洪教师却当他怕自己,心内得意,越发起劲,把条枣木棒抡圆了穷追猛打。林冲依旧是连连退让。这一下把个柴进急坏了,高声叫道:“林兄,你真不肯叫人开开眼界?”
一听这话,林冲随就变了势子,等洪教师的棒扫过来,便顺手一磕,也不曾用多大劲,洪教师便觉手里一震,那条棒飞也似的荡了回来,几乎打着自己的头。
洪教师如果见机,便应住手,无奈满话说在前,欲罢不能,加以还存着侥幸之心,妄想林冲有个失手,就好翻本,所以依然鼓起劲来,极力招架,百忙里还要偷袭一招,真个像拼命了。
这一来,林冲也不免着恼,一连数棒,着着进逼,有一棒已经点到洪教师肩头。照理洪教师便已落败,应该罢手,他却耍赖不顾,依旧发招反扑,丝毫不让。
林冲愣得一愣,心里在骂:“好个没廉耻、不知趣的妄人,你自己要剥你的面皮,待我成全了你!”
于是林冲把手中棒往外一送,顺势高举,成了个“举火烧天”势,门户大敞。洪教师不知是计,心里大喜:合该这厮要败在我手里!一个念头不曾转完,那根枣木棒已用足了劲,横扫过来。
一旁凝神静观的“小旋风”柴进却是急坏了,心里只怨林冲:怎的如此大意!明明已胜定了的,偏偏出此一招,岂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就这提心吊胆、皱眉顿足的一刻,只见右手高举、右足拳起、身子外倾的林冲,竟顺势往下一跌,洪教师的那一棒从他身上越过,扫了个空。洪教师刚喊得一声“不好”,只见贴地一棒横扫跳避不及,着了一下——林冲怕打折了他的腿,不曾用力,但就像林冲娘子使撑窗棍打高衙内一样,脚胫骨上是最吃不起苦的地方,洪教师一阵冷汗淋漓,不由得便站不住脚。
等洪教师这面栽倒,那面林冲已一跃而起。这败中取胜的一记险招,不但那些围观的庄汉听都未听过,连柴进也是初次见识,当下暴雷也似的喝彩不绝,纷纷围了上来。洪教师自觉无趣,趁这乱哄哄的一刻,熬着痛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径自出庄而去。
“林兄,果然名不虚传。”柴进笑嘻嘻地说了这一句,又回头喊道:“快取花红来!再拿酒,待我庆贺。”
一盘银元宝捧了来,柴进亲自奉赠,林冲不受。
“原是没奈何动手,不敢当此厚赐。”林冲又说,“何况有罪在身,何用这些财物?”
“错了,错了!往后你要用银子的时候多得是,休得推辞,不好看相。”
推来让去半天,林冲只得收受,却说暂且寄放,待动身时再取,柴进也只好允了。等取来了酒,立饮三杯,柴进不住夸奖,林冲心内却不见得高兴,暗自失悔,又结了个冤家!
一想到此,便即问道:“洪教师呢?”
“出庄去了。”有个庄汉大声回答。
柴进想想也不妥,嗔怪那庄汉说:“怎的不拦住?”
洪教师素来不得人缘,那庄汉冷笑答道:“又不是少不得的一个人,谁要拦他?早走早好!”
“话不是这等说。”柴进回身向那小童说道:“你远远去看了来回报,洪教师可在他自己屋内?”
小童应了声,急步而去。柴进和林冲回到厅上,重新又温酒来吃。刚吃得一杯,小童转来回报,说看门的眼见洪教师出庄投西,问他不答,只怕再也无脸回来了。
“这都是我的不是!”林冲不安地说,“替大官人得罪了宾客。”
“你休放在心上。实不相瞒,这位教师,原是不受尊敬的。”柴进停了一下又说,“也罢,相与一场,少不得还尽我的心。”
于是他命人取了五十两银子,追了去送给洪教师,说是相赠的盘缠。林冲见此处置,才稍稍放下了心。
这夜几乎吃了一夜的酒,论道谈艺,相见恨晚。如此一连数日,柴进只留住了不放,对两名解差,自然也是大酒大肉款待。但日子一久,董超、薛霸心里不免着急。这天刮了一夜的西风,第二日一早起身,只见黄叶满阶,却又潇潇地下起雨来,益添愁思。
董超耐不得了,去寻着了林冲,悄声商量:“教头,秋深了!我们弟兄还要赶回去,残年腊月,雨啊、雪啊的,路上不好走。”
“是啊!我比两位心里还要急,也不知告辞过多少次,无奈柴大官人情意特厚,真个无法。”林冲又安慰着他们俩说,“两位放心,我再与他去说,总在这一两日内一定动身。”
等这天午后,柴进料理家务完毕,照例兴冲冲来觅林冲,置酒欢饮。坐上桌,第一杯酒林冲就不肯吃,赔笑说道:“大官人——”
话还未说完,柴进便抢着说道:“林兄,你吃酒!吃了再说。”
“怎的?”
“看今日的光景,你敬酒不肯吃,要吃罚酒!”
“说得在理,我自然受罚。”林冲又赔着笑说,“大官人,你须教我心服。”
“又是‘大官人’!罚两杯。”这下才明白!柴进不知已说过多少次,无须用此称呼,反倒显得生分。林冲只是不肯称兄道弟——名分上的事,原勉强不来,柴进也不便苦劝,却不道此刻忽反常态,林冲不觉诧异,只好先干了两杯酒。
“这才是!”柴进满怀欣悦,“林兄,我陪你两杯,从今以后,随你叫我兄弟也好,叫我名字也好,只再休提‘大官人’三字,不然还要罚你!”说着把两杯酒并入一个细瓷碗中,一饮而尽。
林冲十分感动,茫然不知所措之中,忽然有了个计较,便即说道:“若依得我一件事时,我便无不听从。不依我时,我依旧只叫你大官人。”
柴进笑了。“不知林兄也这等惫赖!”他又干了一杯酒,“你说,你说!只我柴进办得到,无不依你。”
“自然是办得到的。”林冲站起身,执壶替他斟了酒,又把自己杯中斟得满满,放下酒壶,双手高举酒杯,饮干了照一照杯说:“柴兄,我明日一早动身,不敢惊动,就这席辞行了!”
“说哪里话!”柴进大声嚷了这一句,自己也觉得不免强人所难,想了半天说道:“我不多留林兄,三天如何?”
于是商定再留三日。三日期满,恋恋不舍,又留了一日。第四天早饭以后,柴进捧出二百两银子,都是五两、十两的小锭,打成一个包袱,另外写下一封书信,亲手交与林冲:“林兄,沧州牢城的管营原是熟人,颇有交谊,有我这一封书去,你不得吃苦——本当亲自送到沧州,只是近来有闲言闲语,说我结交官府,不得不避一避嫌疑,还请见谅。”
“就如此已报答不尽。”林冲既欢喜、又感伤地说,“我遭了这场横祸,却交了两个知己,真正是因祸得福了。”
“这也是天意安排。林兄只管放心前去,三两年若得朝廷有恩赦之命,我打点你脱罪。那时索性将嫂子搬了来,在沧州落籍,你我朝夕盘桓,岂非快事?”
提到妻子,林冲不觉黯然:“果真有此一天,我必如兄所命。”说罢,拜了下去:“柴兄,我告辞了!”
柴进急忙也跪了下去,彼此相扶着,四目相视,都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董超忍不住在旁边开口了:“两位都请起来吧!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都在沧州,见面不难,怎的泪汪汪的?不灭了英雄气概!”
“说得也是。”柴进强笑着扶起林冲,“不想教他取笑了去。”
等他站起身来,董超持枷在手,赔笑说道:“大官人,教头,我可要得罪了。”
“言重了!这几日十分承情,我略有点小意思,休嫌菲薄。”柴进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摸出两个红纸包,塞在董超和薛霸手里。
两名解差每人又得了十两银子的好处,看待林冲越发客气,替他背了包裹,领着出门。柴进步行相送,出了村子,方始珍重道别。
走了有四五十步,林冲回头一望,却不道柴进还站在那里目送,如此情重,益觉难堪,急忙回身,挺一挺胸,撒开大步,直奔沧州南城。只是脚下轻快,肩头沉重,一个鲁智深、一个柴进,对这两个人的情分,林冲颇有不胜负荷之感。
进得南城,正放午炮。这倒好,不用问路,循着声音,自然到了衙前。两名解差先下了客店,洗脸用饭,顺便也道了别,然后替林冲系上包裹,径投州衙司法厅,办了解交批回的手续。董超、薛霸的公事有了交代,向林冲唱个喏,说声“保重”,管自去了。
换上沧州衙门手铐的林冲,当天转送牢城收管。沧州牢城在西门外,一圈土墙,一角碉楼,这方圆三里的范围之内,关的都是军犯窃盗,良莠不齐,历来都用严刑峻法,以为压制。林冲识得其中的利害,格外小心,一步不敢乱走,把个包裹放在脚下,静静地等在牢房里,听候点视。
那些早在这里的罪犯,见林冲虽然戴着手铐,却是风度端凝、气宇不凡,又在柴进庄上养得白白胖胖,加以心存谦谨,英气尽敛,因而看上去像个忠厚多福的财主似的,叫人乐于亲近,便纷纷走来搭讪。
“这里的管营、差拨十分厉害——只是见钱眼开,诸事都好商量。不然一百杀威棒,打得你死去活来。”有个瘸子指着自己的左脚说,“我这只脚,便是这等打坏了的。”
“多承指教。”林冲悄声问道,“若要使钱,不知该送多少?”
那人把手张开了一伸,刚要说话,忽又住了口,悄悄地溜了开去。
是差拨到了,挺胸凸肚地走了进来,扬着脸问道:“哪个是新来的配军?”
林冲上前唱个喏答道:“小人便是。”
“你可懂这里的规矩?”
“小人初到,不知有甚规矩?”
那差拨只当他装糊涂,顿时变了脸,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拜,只来唱喏?怪道你这厮在东京做出这等事来!大剌剌的,叫人哪只眼看得上你?你啊,满脸饿纹,一世发不得迹。你这打不死、拷不杀的贼囚,看我收拾你!”
一顿臭骂,把林冲弄得摸不着头脑,见那瘸子又把手伸了伸,方始恍然大悟。
于是林冲赶紧赔笑道:“差拨哥!我懂了‘规矩’,请稍待。”说着伸手到包裹里摸出一大一小两锭银子,捧了过去,“这五两送与差拨哥买酒吃,十两孝敬管营,就烦差拨哥代为递一递。”
差拨的那张脸上,就如黄梅天气一般,见了银子,阴霾尽扫,云层里透出金光,满脸堆欢地说:“林教头,我也久闻大名,真个是好男子汉!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目下一时之苦,久后必然发迹,且耐心守一守。”
“全靠差拨哥看顾。”林冲又伸手到包裹里,“还有封书信,拜烦一起呈与管营。”
差拨也识得几个字,一看封皮,埋怨林冲:“林教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柴大官人的书信,何不早说?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来、来,且先‘过堂’。”他把林冲拉了出去,又轻声说道:“等要打杀威棒时,你只说有病吃不得棒,我自来与你支吾。要装得像,瞒生人耳目。”
等上了堂、点过名,管营问道:“林冲,你可识得字?”
“小人略识得些。”
“既识字,且自去看。”管营把手往后一指。
林冲抬头看时,管营身后壁上,高悬一面虎头牌,上面大书:“祖制:凡牢城收管配军,点验之时,杖臀一百,以儆凶顽。”想来这是“杀威棒”了。
“上告管营,”林冲依计而行,“小人有病,吃不得棒!”
“混账!”管营把公案一拍,“睁着眼说瞎话,你待骗谁?你这厮倒会撒谎,养得又白又胖,哪里是有病?”
“启管营,这配军委实有病,他是痔疮,脸上看不出来。”差拨说到这里,伸开五指,往上一伸。
管营会意,点点头说:“果然有病,权且寄下这一顿棒,待痊愈了再打。”
过完了堂,差拨来到后厅,将林冲孝敬的银子——他落了一半,只得五两——连柴进的书信,一起送了给管营。
柴进的信写得极其切实,一看便知与林冲的交情不同泛泛,管营自然不肯再受那五两银子的“孝敬”,便即吩咐差拨:“把这五两头退了去!这配军是柴进的好朋友——平日不曾少使了柴进的钱,些许小事,该当照看。”
“喳!”差拨响亮地答应一声,心里好生欢喜,这五两银子自然不必客气,落入腰包,额外想个花样,还可以捞他几文。
正在这样盘算着,管营又说:“看柴进的面上,须得把这林冲好好安置。可有什么清闲职司?”
“有,有!”差拨想起有个地方的看守,得福不知,久无孝敬,正好换人,“天王堂的看守,素常懒怠,不如换了这林冲去。”
管营的点点头:“也罢,且先安置在天王堂。”
差拨答应一声,兴冲冲地来觅着了林冲,拉到僻处,十分关切地说道:“林教头,我先与你开了手铐,也轻松些。”
手铐一开,林冲心头先轻松了。一路来一面枷、一副手铐,纵得暂时卸开,总还有戴上的时候;只有此刻一卸,是真正的宽免,从此安分守己,双手便永无拘束,岂非可喜之事。
于是他揉一揉手腕,唱个喏称谢:“多蒙差拨哥照应,我另有谢礼。”
“哪里,哪里,我再不好意思受你的谢礼了。倒是有个职司,你若肯出谢礼,我替你花些心思去谋干了来,林教头,那时你就舒服了。”
“好啊!”林冲欣然答说,“全仗费心。”
“既然你愿出谢礼,又信得过我,便再出二十两银子——这个职司值四十两,一则我久仰林教头,再则柴大官人的面子,拼着说破嘴唇替你去谋成了他。只有一件,若不成时,我原物奉还,你休怨我。”
“差拨哥说笑话了,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说着又取二十两银子递了过去。
“我此刻便去,你静听我的好消息。”
过了有顿饭时分,差拨走了来说:“成了!此刻便去接事。”
林冲自然欣慰,少不得问一句:“是何职司?”
“你可知天王堂?”
“身为军汉,怎不知天王堂?却未想到牢城中也有。”
“牢城也是军营。”差拨说道,“从今日起,你便看守天王堂,每日里只不过扫地烧香,是这里第一个清闲职司。”
林冲喜出望外——他就怕罚当苦役,苦倒不怕,就怕监工的头儿作威作福,若受不得气,迟早有场架打,大小又是祸事。如今派在天王堂,与人无争,真正可以免祸了。
当下带到王天堂,差拨传达了管营的命令。原来看守的配军,不敢不遵,怏怏地交出了钥匙。林冲接了事,又取二两碎银子,托差拨买了些酒肉来,邀同原来的看守一起吃了一顿。就在神龛后面,展开卧具,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先焚香,后扫地,诸事妥帖,清闲自在。看着那一丈多高的金身,不免想到东京禁军,那里也有个天王堂,比这里大得多——凡有军营之处,几乎都有天王堂,那还是唐朝传下来的规矩。相传天宝初年,西番侵犯安西,守将急报朝廷,请发援兵。唐明皇下诏高僧不空、三藏,诵念《仁王护国经》消灾。后来安西守将奏报,说有金甲尊神,从天而降,鼓角高鸣,大奋神威,把入寇西番杀得落花流水。这位尊神,照安西所呈的图形来看,就是毘沙门天王的第二个儿子,名唤独健。唐明皇答谢神庥,敕谕各藩镇所在州府,于西北角建立天王堂,却不知如何普遍传入军营。
东京禁军营中的天王堂,是林冲常到之处。因为那里院子宽敞而且严密,禁军中有些肯上进的弟兄,想林冲格外指点,常借天王堂作个聚会之地,十分恭维林冲。想不到今日在牢城中的天王堂,干的是这等低微的职司,抚今追昔,不免感慨。
思绪一转,想到妻子,益发愁肠百结。他在想:目前倒还不要紧,高衙内总要等受了贿的两名解差回去复命,说是中途已经依计而行,结果了林冲,后患一绝,才敢进一步图谋他人的妻室。只是董超、薛霸一回东京,真相大白,奸计落空,那时高衙内恼羞成怒,强抢或是逼奸,都为意中之事。到了这一步,祸事便越闹越大了。
林冲信得过自己妻子,秉性刚烈,断断不肯失身;而岳父张老教头,也不是肯受人欺侮的;再有那鲁大哥,忍而又忍,早就无可再忍。这一闹开来,无论如何收不得场,说不定就是三条人命。
一想到此,林冲忧心如焚,恨不得能星夜赶回东京,拼得自己屈辱到底,好歹要保得他们太平无事。无奈身在囹圄,真个“半点不由人”——直到此刻,林冲才知官法可畏,一个人千万犯不得罪!
于是只好自己为自己万般譬解,每日里没事找事,把地上扫了又扫,桌子抹了又抹,香炉、蜡扦皆擦拭得点尘皆无。半夜里睡不着,便起来打一套拳、舞一路棒——白昼不敢练功,他自知名声太大,若有那配军要跟他讨教,犯了管营、差拨的忌,又惹麻烦,所以一身绝艺,从不敢在人前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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