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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哭吧哭吧,尽情的哭吧!
“咦,这是人哭还是狼嗥,咋这么瘆得捞的呢?”
“你那是人耳还是狗耳,哪来哭声啊?咦,还真是哭唉哟!”
“城门下坎儿!那埋着清代抗俄死鬼,不是炸尸还魂来索咱俩命的吧?”
“你干啥玩意儿你?俺可是大老远被逼来的。跟这哈的死鬼,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别吓唬人啊?我可胆小,禁不起兔子叫唤?”
“你往哪靠啊你?挤啥挤,我也不是门神?你以为我是打鬼的钟馗呀,我胆儿都颤了?”
“娘哟,不是一个,一帮鬼哭呀!”
“人吓鬼,鬼死!鬼吓人,人死!你别血愣,就是人哭嘛!”
拉枪栓,嘎吱、嘎吱、嘎吱、嘎嘎吱,……
“谁?”
“俺!”
“干啥的?”
“进城。”
“哭个**?”
“**没哭,人死了。”
“谁死了?”
“你二舅。”
“俺没舅。”
“那就是他舅。”
“你有舅吗?”
“没听说。”
“妈的充傻,哪来哪去?”
“来的地场来,去的地场去。你俩干啥的,充胡子啊?”
“胡子?胡子!妈呀,蹽吧!”
“回来!这镇上有个开皮货行的,叫殷明喜的吗?”
“阴朝地府?你搞错了。鬼有鬼门,人有人道,你们该上哪去上哪去!我告诉你,人可不是好惹的。”
“人说鬼话。殷大掌柜,卖皮子的。”
“啊,他呀,要‘砸窖’啊你们?我认得他,他没长眼睛,不认得俺。你们是人是鬼,找他干啥?”
“俺大舅!”
“……”
两个大兵听这仨老小子自报家门,说是千里嗅的外甥,打了个惊讶又疑惑的打锛儿。两大兵犯了嘀咕,这可是千里嗅四处放风打听的硬头货,莫非跟谣传曲老三抓的那撞山门的仨人有关,这么巧合?听那口音和这个装束不像有诈,跟胡子差远了?哭哭唧唧的,这其中说不准有啥猫腻?那这仨老小子就是千里嗅的外甥,叫曲老三撞上了,绑了肉票。没见千里嗅派人赎票,曲老三能放人吗?这黑灯瞎火,又大雪咆天的,准是逃出来的。千里嗅那么趁,这仨老小子也准有油水,身上准趁点儿干荷,先敲下竹杠榨点儿油水。
“你们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谁信呐?有凭证吗?”
“这就是凭证!”吉增听大兵的口气是想弹脑瓜崩儿,敲点儿嘎麻的。堂堂国府城门下,他可不吃这一套?大兵总比胡子好对付,属狗哨子的,吃硬不吃软,你越泡馍他们越捏水。他举起拳头,在两大兵眼前攥的骨头节嘎嘎响,“饿了吧,想吃这个,怕硌牙不?”
“哦,不禁诈,啥他妈的千里嗅的外甥啊,蒙大傻子呢?傻大个儿,还真是想砸殷大掌柜窖的仨蟊贼,咱俩今晚黑儿算没白喝西北风,逮着了。”嫩娃娃的大男孩儿大兵诈蒙地说:“有赏钱了。没说的,走,送官吧!”
“送官,那有啥好啊?俺看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胡子、大兵,兵匪一家嘛!我看算了,留下个交情吧!”傻大个儿拿出惯用的勒大脖子伎俩,唱红脸,装好人,往里套吉德哥仨,点明的勒索钱财,“爷们,哈咱们两个道跑的车,归溜齐,都一回事儿,为了一碗吃食。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就当俺们没长腚眼儿,不拉屎。”
“傻大个儿,你倒会装人?”大男孩儿看吉德仨人干杵着,没啥响动,就顶着枪口白脸的吓唬,“这要叫队长嘎巴上,咱裤兜就装脑袋瓜子了。这北门口,一上冻封江,也不跑船了,哪还来的乌秧乌秧的人流了,逮一个宰一个,要不西北风咱都喝不上流!不管你们是胡子还是谁他妈外甥,我认他妈大贵姓呀?你们碰上我,算你们他妈倒大霉吧!灶王爷抹黑脸,没的商量,专管乱烟锅灶!走,交官!”
“老总,俺们确实是殷明喜的外甥,这俺们不敢糊弄老总的。”吉德急着离开这是非之地,尽快见着大舅。这从三姓出来十多天了,不知大舅咋掐指算日子咋惦挂呢,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忙递上两块大洋,“俺们刚从山东老家拿步量过来,一路上。带俩子儿也花光了,这点儿钱买口酒喝,等俺们见着俺大舅,要点儿钱,再孝敬两位老总。”
“行了。俺们就不跟你俩计较了,都混饭吃,不易。”吉增想兵不厌诈,耍大排的吹嘘说:“俺们打曲三爷那旮旯来,刚吃完席。曲三爷说,你们阎队长跟他是拜把子兄弟,有啥事儿可以找你们阎队长。俺看算了,县官不如现管,就请两位抬抬手,你走你的独木桥,俺走俺的阳关道,井水河水两不犯。这样,总说得过去吧?”
两大兵拿了钱,又听吉增这么说,也就兔子吃肉,撞的胆儿!大男孩儿忙嘿嘿地说:“这扯的。曲三爷熟头巴脑的,你们打他那地盘路过,是曲三爷请的你们,不是抓呀?这风传的,没了影了。对不住了!这钱……”吉增摆摆手,“算了。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用不着谁呀?多个朋友多条路,花吧!打这往后,缺啥少啥,到殷府找俺。大哥,咱走吧,大舅烫酒等咱们呢。”吉德冲两大兵点点头,哥仨一溜烟的进了城。两大兵傻眉愣眼的还说啥,吓了一身的冷汗。傻大个儿喘着大气发着感慨,“总算没白忙活,明儿酒钱总算有着落了。多悬的事儿,打雁好悬没叫雁鹐了?这门洞风,也不知往哪栽楞,啥噱头风都冒?”
“二哥,你可够能吹的,刀尖儿上还敢扯曲老三的虎皮,那要整开裆裤了,那要爬出来个王八来,可够咬一口的。哎,你咋知道他们队长姓阎,又跟曲老三拜过把子呢,真有你的。明明的瞪两眼扯谎吗,还真叫你蒙着了?人哪不能门缝看,瞧扁了。”吉盛还回头回脑的悬个心,纳闷地说。
“哧,你个小孩伢子,你二哥啥人呐,张飞,粗中有细,俺听老鱼鹰跟云凤念叨的呗!”吉增自豪地说。
“老二,往后别鼻尖上耍大刀,玄得扔的。这两大兵吃唬,遇着吃生米的咋整?一对质,全露馅了。那姓阎的,还不把咱们仨再送回狼窝狗洞啊?”吉德告诫地说。
“大哥,不是俺说你,你有时也够戗,这回这事儿怨谁,还不是你受不了女人叫喊,要不早到大舅家了,能整这一出死里逃生吗?”吉增不服气地顶着吉德。
“嘎吱嘎吱”,吉德没再吭声回应吉增的不恭,拿生疏的眼光打量黑黑昏昏又蒙蒙的街道两旁,寻觅殷氏皮货行的匾额。
临街人家和商铺大都上了扎板儿,没上扎板儿的窗里透着微弱的灯光,隐隐绰绰的人影映在窗户纸上,尤如驴皮影晃来晃去。
“大哥,这城边街子咋一个人影也没有呢?有人也好打听打听个道,这蒙瞎的咋找啊?”吉盛着急的磨叨。
“真是个事儿。黑咕隆咚的,就找到了,也太惊动人,一宿大伙都睡不好。”吉德举棋不定的自言自语。
“管那些呢。到家到家,扑奔来的。再咋的大舅也没挑,哪来那些顾虑?要那样儿,还不来了呢?”吉增不客气地说。





乌拉草 第96章
正当哥仨唧咯浪唧咯浪,从对面雪中突然撞出一个操袖的雪人来,拦住了去路,“三位是赶店的吧?我家铺子大,屋暖和,跟我来吧!”那人像个伙计,冻得哆哆嗦嗦的,看样儿他在外面揽生意,等了多时了。吉德动心的跟吉增和吉盛说:“不如咱们先住下,明儿亮瓦晴天的再找大舅,也不差这一宿了?”吉增说:“七十二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了?哎伙计,俺跟你打听个人呗!殷氏皮货行咋走?就殷明喜开的老大的铺子。”那伙计咝咝哈哈没好气地说:“打听道啊?不知道!就知道,先住下,再告诉你。不住店,谁扯你呀?这些天,夜里镇上不太平,净来些问道打听人的,谁知你仨是啥人呐,这要一旦告诉出事儿来,咱不生意没揽成,还摊事儿吗?就是不知道,愿找谁找谁去,我没空和你们嘎达牙?”
“嘿,瘸子屁股,邪了门了嗐?”吉增闹不懂的咋碰上这么个艮瓜,“俺看你就是欠揍!”
“哼,揍咱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你算搁哪冒出的拉拉蛄?”那伙计真是个吃生米的主,“你动咱一手指头,你看看?黄县坯子,住不起店就说住不起店的,扯啥扯呀?有手指头吧,个个儿嗦啦吧!”
“哎伙计,这店俺们住了。”吉德拉着伙计,“咋个走法,你头里。”
“这还像个人话。”伙计高兴的朝透有灯光的房子一指,“一胯子远儿,就热炕头,扯啥扯呀死冷的?”
到了门前,伙计高兴地说:“你们仨来咱家店算来着了,咱家店是老字号,这噶达还荒无人烟呢,就有这客栈了。那时候啥镇呀,第一家,老有名了。这镇的名号,还依赖咱这客栈起的大号呢。”吉德就着伙计开门射出的灯光,仰头一瞅,黑龙车马客栈。底下有一行小字,“黑龙县第一客栈”。
这样的大车店,在东北小镇,比比皆是。错过脚的过往行人、马车,住宿、打尖儿、歇脚、喂马、打马掌钉的地场。便宜拉馊的,方便倒是方便,就人杂马乱,啥死猫烂狗都有,乱糟。
进了屋,通屋的南北万字大炕,地中间一个大铁桶火炉,架着松木半子,火着得熊熊的,热咕嘟的热流扑面,叫经受寒冷浸透的身子,一下打个寒噤。
满屋的人,分出几伙儿,围坐在几个炕桌旁。
靠屋紧里头的一伙人,看样子是久别后,冷不丁凑巧赶在一块堆儿的老熟人,咧咧着棉袄,露着黑乎乎上漆的胸脯,吆五喝六的划拳喝酒。一个个叫老高粱酒烧得红眼耗子似的,胀红脸的伸着爆鼓粗筋的黑红脖子,扯着沙哑的公鸭嗓儿吼叫着、撕扭着、怒骂着。伴着猴辣的蛤蟆头旱烟冲人脑门子的味道,洒劲的放纵原始人性的粗野,拼死的度量酒的海量,像好斗的公狮子头破血流的较劲壮实的体魄,尽情地煊赫人与人之间朴实的真情,用民间最简单的“今儿有酒今儿醉”这个千古不破的真理感染对方,炫耀彼此的真诚友情,拿松花江一样的汹涛骇浪拍打朋友敞开的心扉。喝!已成惟一最能表达彼此此时此景汪洋汉字之首。在这伙人眼里,只有一个“喝”字,是他们交流勾通最精辟最简洁的短句了。
一个咧着膀子醉醺醺的干巴汉子坐在炕沿边儿,一把把过来劝酒的胖达的老板娘,扯仰到个个儿怀里。老板娘不羞不臊的擎个粗糙的景泰蓝大酒盅,嘻嘻地仰颌喝到嘴里,嘴对嘴的叫干巴醉汉亲吻地吸吮到嘴里,老板娘一个黑鱼打挺站起身儿,回手 “咚”一拳打在干巴醉汉的前胸上,干巴醉汉头一歪,歇斯底里的一阵淫邪的狂笑,引得满屋人的哄堂喝彩。
老板娘装成愠色的骂大街,“挨千刀的猪头,看老娘咋熟你的皮,别到真章装熊犊子!”
老板娘闹扯疯癫够了,才妖里妖气的扭身来招呼吉德哥仨。
“三位小爷,住店啊?”
“废话!不住店,上你这旮子干啥,看你耍狗坨子呀?”吉增攮丧一句。
“呦,够牙口嗳嘿?硬茬儿,挺冲!多暂吃的枪药啊?二杆子,打水,铺炕。然后弄一桌,叫小爷仨喝着。夜头还长着呢,躺下也是烙炕头子,怪难受的。”老板娘吱呼着。
“嗯呐!”二杆子应声出了后门。
吉德哥仨在靠门挨着一个隔开的单间坐下,瞅老板娘颠着滚圆的屁沟子,凑近对面大炕掷骰子的一伙人,“郑老炮,赢多少了?打墩,打大点儿。花多少,老娘卖多大劲儿。你别属铁公鸡的,净占老娘便宜?”说着,朝递过眼皮的郑老炮来个漂亮的飞眼儿,勾得郑老炮掉了魂地说:“我的美人鱼,瞧好吧娃娃鱼,今黑儿我非叫你嗷嗷的。哈哈哈……”老板娘撇嘴的说:“小老样儿,我娃娃鱼早领教了,别逞能啦?你蝎拉虎子尾巴有多大脓水,谁还不知道啊?”一桌子人,都瞅着郑老炮和老板娘起狗秧子。
“哼,瞅那色拉样儿,就是个大破鞋!”吉增讥讽地骂着,“还美人鱼呢,幻觉吧?就一个又丑又蠢拱海草的儒艮,大海牛!”
“二哥,你别扯啊,脸儿还挺俊的。”吉盛讥笑地说:“就胸前吊当那两个灌满水的大猪吹篷,咣咣当当的,太肆意妄为了,瞅撑得大衣襟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哼,浑身透着荡气回肠的浪劲儿,一派人人可夫的架势,瞅着就不是啥好东西?”
吉德没事儿的也抹眼打量着老板娘,盘头戴簪,长的很俊,就是过早的胖了点儿。看上去三十岁不到,二十六、七是有的。上身穿着紧箍箍的绣有玫瑰花蓝地的缎子夹袄,下身浅绿缎子宽腿夹裤,一双绣花二棉鞋撑着一双大脚。
“水来啦!”
二杆子一手扶着头顶着的三个摞在一起的铜盆,一手提拎一喂得锣热水,进来招呼吉德哥仨洗脸泡脚,打断了吉德的瞎想,收回了搜刮的眼神,胡乱抹哧两把脸,就水洗了脚。转眼工夫,二杆子摆上炕桌,弄些杂七杂八的饭菜,还有一瓷壶烫热的老烧子。吉德哥仨在乌烟瘴气的吵吵闹闹声中,胡乱吃完饭,上炕躺下。在喧噪中,眯盹得浊浪滔天,也不知是睡着了,还似醒着。
迷糊中,屋内陡然静了下来。这一骤静,倒叫吉德从弥留中清醒过来,就听一个男人拉风匣似的连续不断哽噎的喘吁声,在奇特喑哑空旷的大通屋子里,显得那么乍耳,而又叫人跟着哽噎喘吁声一样难以忍受的憋得慌。“死齁喽板子……”女人的吟哦,更诱惑得人窒息。
“哗、哗啦啦、哗……”从门后旮旯一只破洋铁皮尿桶里,传出时断时续瀑布般哗哗的响声,转而泉水叮咚,滴嗒几声,透过炉门微弱的红炭光,娃娃鱼面对大庭广众,毫无顾及的从容地完成了伟大的排泄。
“噌!”猿猴一样敏捷的白影,蹿到娃娃鱼身边儿,拉扯上炕,蒙在大棉被里。
“挨剋的,这就卖大炕啊!”
吉德骂了句,疲惫带来酣畅淋漓的呼呼大睡。吉德醒过来,一睁眼,若大个屋子只有他哥仨还没有起来。他神情恍惚的叫醒更神情恍惚的吉增和吉盛,穿上衣裳,还等没下炕,老板傻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带着奚落的傻气问:“幌花蛋儿,一夜睡的可好啊?”吉德木然的瞭瞪下老板,带着一脸的懊恼和沮丧低下了头,“睡的还好,啥时辰了?” 老板齁齁的有上气儿没下气儿的拔着气,拉风匣地说:“大后晌儿了,快落黑了。不想走,好吃好喝的,就再住一宿。”
“啊,大后晌儿了?”吉德撺儿火的急愣,“老二、老三,别磨蹭,耽误大事儿了,快走!”
“啥,后晌儿了?”吉盛提拎棉裤腰下地,系上腰带,“这啥破客栈呀,刨了一宿的炕洞子,咚咚的,敲大鼓似的,整啥呢,跳大神儿呀?”
“啥刨炕洞子跳大神儿呀,你耳朵听噌了吧?”吉德没心扯淡,捞过羊皮大氅往肩上一披,“俺算账,你俩麻溜的。”
“要走啊?”娃娃鱼手拿一根扫帚蘼子抠着红映映的山菰娘,一脸的媚俗,透着春水的欢畅,悄声而至,“赌资加食宿钱,一共十二块大洋。”
“啥玩意儿?”吉德不敢正眼瞅娃娃鱼,猛然翻白眼儿的冲天棚嚷嚷,“你忙昏了头,没弄错呀?”
“咋的,想赖账啊?”老板给娃娃鱼仗腰,摆出王八架势,“小黄县,你们不知这是谁的店吧,说出来吓死你?”
“俺管谁开的店呢?就玉皇大帝阎王爷和伙开的,住店给钱,天经地义。”吉德瞪眼的冲老板说:“哪来的赌资啊?你、你讹人呐?”
“讹人?我凭本事赚钱,从不讹人。”娃娃鱼挤出菰娘里的籽儿,吹鼓溜了,放进嘴里浪浪的一挤,挤小死耗子似的吱唧一响,一缓气,又挤一响,她媚脸的一伸手,拿掉吉德大氅领子上沾的一根炕席糜子,嘻嘻地含着刀子的冷静,“讹谁了?褥子黵(zhan)的河浪,怨得了我吗?你问这小爷,可有赌资赊账这事儿?”
娃娃鱼嘴挤着菰娘“吱吱”的,搂过吉增,推给吉德。
“你?”吉德吼眼地瞪视吉增。
“嗯哪,趁你眯眯着了,俺叫娃娃鱼拽去撸大点儿了,输掉了十块,整整的。”吉增怯生生地点头说。
“老二你,败家子!这骡子上嚼子驴下套,你也钻呀?”吉德瞋目叱之,懊恨可怜相地说:“俺还哪来的十二块大洋啊?”说完,哭丧个脸,抠抠的从裤腿脚堰口抠出两块大洋,扯过娃娃鱼滑腻腻的手掌,拍在掌心上,“……剩下的,改日来还。”娃娃鱼浪不丢的向老板瞥下个聍(ning)聍的眼色,“瓜园里的甜瓜,诓的就是偷瓜的贼?咱干卖大炕耙园的活,也得有猪八戒拱地,咱倒贴了,留下,还完赌债再走?”说完,就拧答答的走开了。
“哎老板娘,你卖大炕咱也没沾边儿,这啥客栈呀,仨人一宿一顿饭,两块大洋,这不讹人吗?”
老板凶凶又阴阴地齁偻,“黑吧,想不给钱,没门!”哼的一甩髻子,也走开了,把吉德哥仨晾了。
殷氏皮货行商号,坐落在黑龙镇东西大道十字街口靠东一点儿的繁华地段,坐北临街,青砖黑瓦,铺面很大,也很阔气,更是气派。拱拱的檩瓦房檐下,斗斗的门庭上,鎏金墨宝的“殷氏皮货行”匾额高悬其中,耀眼又炫目,张显铺子人伦的崇尚,给人一等一信得过的踏实。殷家铺子前店后厂,经营生皮收购、代料加工、裁缝皮件、批发零售皮张的买卖,生意达三江通四海。蓝狐黑貂皮大氅,响遏行云的誉满雪飘冰封的北国疆域。宽敞的厅堂,挂满了各种皮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室内一溜的大火龙,熏得屋子里暖烘烘,散发着兽皮特有的气味,人冷不丁闻了不是很舒服。大掌柜殷明喜闻惯了这种皮子的味道,一天不闻就觉得浑身紧巴,心里空落。据说,殷明喜有拿鼻子闻一闻就知啥种皮啥皮色的绝活,行里道外人士,送给殷明喜一个美誉的绰号“千里嗅”!是褒是贬,是真是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啥季节打下的啥皮子,不用瞅不用摸,鼻子筋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对暗藏的瑕疵,更绝了,手一捋毛皮,就知有没有暗藏的瑕疵。反正是以讹传讹,被吹得神乎其神,哪个猎户,哪个皮货商,都不敢在他面前螳螂耍大刀,班门弄斧,弄拙取巧,以次充好,蒙混过关。这种传言,对他的生意带来不少的好处,省了不少麻烦。
殷明喜头两年从三姓撤出分号,实属被人设局挤兑。这噶达的松花江属下江,也就是下游。从上冬到开春有大半年被冰雪封着,跑不了船,送个货跑个脚啥的,水路不通就得走旱路。三姓距离黑龙镇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在山里绕来绕去少说得有三、四百来里地。山里大雪一封山,道险坡陡,马车、马爬犁行走非常艰难。尤其是初冬跟开春,冰雪一融化,稀溜溜,坑坑包包,疙瘩溜湫的。早晚再一上冻,镜面似的,呲溜滑,马都搭不住蹄。再说,这条道一直不太平,闹胡子,闹得乌烟瘴气的,一天比一天猖獗,商家贩货车马时常遭劫,损失太大,这也是实情。其中更大的是隐情,是三姓地面有个叫臭鼬的皮匠,忒不是物,仗着跟当地山头周正大当家的有交情,又结交地痞赖子一些狐朋狗友,狐假虎威的欺行霸世,专挑远来会念经的和尚敲木鱼、剃光头、扒袈裟。殷明喜分号开张整的动静挺大,叫同行乍舌头吐眼球,闹了红眼病,起了嫉妒心,产生了欺生排外。臭鼬一看你个外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抢了他的生意,就没安好心,和几个同行搭手跟殷明喜唱上了擂台,对着干。开始操纵市面皮货价钱,今儿降价抛售,明儿砍价疯抢殷明喜铺子的皮货,后儿又找茬退货,再后来就雇一些混混赊账砸铺子索要保护费。这些殷明喜都认了,应对过去了。可臭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来个连根刷。这边儿叫人定上一批货,限定期限,如期不到加倍赔偿。那边叫周正派胡子,在半道打劫殷明喜送货车,两下一折腾,啥好铺子也经不起呀?周大掌柜劝殷明喜放放手算了,再折腾老本都搭进去了。缓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殷明喜耿耿于怀的还是收了手,忍气吞声的把铺子低价兑给了臭鼬,念想总有一天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占领三姓这块大街都淌油的商家必争之地。
殷明喜此时满脸心思的一个人独坐在后堂屋内,孤自品味从前厅时断时续飘过来的皮货特殊味道。他优雅地刻意的抽煽两个鼻孔,品嗜随季节变化而产生皮子味道的差异。冬季的皮子,味道最鲜活诱人。从毛绒里散发出的味道,充满着温暖的活力。皮子味道,他闻了神经就兴奋,心中就溢满喜悦,就看到了白花花的大洋,飘满屋的银票。他从二十啷当岁闯关东,做皮货生意,二十来年了。对识别皮子成色质地造诣很深,又很会精打细算,生意做得是红红火火。他精明睿智,该抠的抠,该爽的爽,该一是一,该二是二,该咋咋的,丁是丁,卯是卯,不打囫囵语。跟猎户、客商讨价还价那才叫老道,抠门抠得都带血星子,叫人恨得牙根儿痒痒,最后皮货还得卖给他。因为他识货。一分钱一分货嘛!次等皮子你想要高价,连门都没有,个个儿找门去?好皮色的上等皮子,也不看行情,价不压,公平合理,还会在彼此商定好的价上,再撩撩那么毛八七的。你不觉吃亏,像似个个儿还占了大便宜。就这一手,弄得猎户、商家是哭不得笑不得,打不得骟不得,离了他的铺子你就玩不转。不知道个个儿这皮子是好是次,弄不好还叫买家打了浑浑眼,叫买家给糊弄了也不知。所以,猎户跟客商恨归恨,佩服归佩服,打心里眼儿服了他。一来二去,千里嗅名声遐迩。有些达官贵人收受的馈礼,也都大老远找他给鉴别一下质地估摸个价钱,还四处炫耀个个儿身穿的皮件是经千里嗅识别过的真玩意儿,以此抬高身价。
后堂是接待客人的办公地场,布置得又讲究又朴实。
一张古典黄花梨木的八仙桌放在大堂中央,几把配套椅子,随着季节更换坐垫。
靠东墙一张紫檀木大号写字台,上面摆放着安徽宣城的宣纸、歙(she)县的徽墨、浙江湖州的湖笔、金沙江绿膘黄膘带红眼崖石雕刻有敦煌三只眼梵天的苴(ju)却砚(前身三国的卤水砚)的文房四宝,还有一个珠子拨拉得发红发亮的枣木大算盘。除此之外,一尊足足有百两黄金铸成的观音菩萨,闪闪的摆在桌子的正中间,足见主人对佛的虔敬。听说,这尊金佛是莲花庵文静师太馈赠,又亲自开的光,最灵性了,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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