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懊恼,因为他想不到她写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没有见过。
赵瑗定了定神,仔细去看字的内容。
别人都是珍藏自己得意的诗稿,或是词曲。她珍藏的是看起来有些幼稚的大白话。
赵瑗摸了摸略有些皱的纸页,是泪水吗?当时是哭了吗?他凑到鼻端闻了闻,墨香和纸香,好像还有似有若无咸涩。
那日自己在做什么?
把她赶下了车。
赵瑗揉了一下鼻子,把这张纸放下,去看下一张。
没有日期,赵瑗略一思索就想到了,是她从同里回来的那日。毕竟她离开府里,又需要等他的时候,就只有那一日。
那日自己在做什么?
故意在外面磨蹭,让她等。
只有这一句。
只有一个字。
赵瑗根据纸张的位置猜测,一个字那日应该那晚之后;一句话那日,是他第一次从同里回来,她第一次没等他。
夜飞又在叩门催,剩下的赵瑗快速扫了一眼。零零琐琐的过去,每一页上面都有他,一个字的时候有他,满张纸的时候,更是有他。
赵瑗觉得手里的纸张有千金重,这曾经是她的全部的生活,他曾经是她的全部。
而那个时候的自己,在躲避着她。
就如此时的他和他,他满心的想着她,而她把他当成了一个无足轻重,一言一行都对她没有影响的人。
不,不一样。
那时候他心里有她。而此时,她心里没有他。
纸张上面的字,变得朦朦胧胧。赵瑗仿佛看到自己的新娘子,站在一场雾蒙蒙的春雨里,冲着他笑。
他分不清是嘲笑,还是爱怜的笑。
秋葵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看了眼门口立的夜飞,直接推门冲了屋里。
“世子妃去哪儿了?”
赵瑗抬起手背试了一下眼睛,把东西收拾进木匣子,放回了原处,又用薄被盖了一下。淡淡地说:“她在别人家作客,过几日就回来。”
秋葵脱口而出道:“你撒谎。”
“撒谎”二字,让赵瑗的心颤抖了一下,最近他最怕听到撒谎,说谎,谎话等等跟谎有关的词。
他站起了身,话语仍是淡淡的:“你老实在府里呆着,不要出去添乱子。”
“我不能去观看册封典礼吗?”秋葵的眼里又有了泪,硬咽地说:“世子妃回来若是问起我,你穿的什么衣服,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话,我都答不上来。”
接着又急声说:“世子妃一定会问的,只要你晚上宿在府里,次日的衣服,都是她帮你准备的。”
夜飞再次急声催促:“主子,要来不及了,街上的人多,不好走。”
祝小月今日穿了件丝绸白袍,外罩了层金色的纱衣,腰间用了条淡蓝色的软纱轻轻挽住,一头乌黑的发丝翩垂芊细腰间,头发绾成了风流别致飞云髻,鬓里插着水晶蝴蝶镂空的步摇。
整个人好似随风飞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
她轻抚着步摇垂下的蓝水晶吊子,欢喜地说:“这枝步摇好漂亮啊!是不是就归我了。”
太后淡笑着反问:“已经在你头上了,谁还敢抢了去?”
祝小月笑吟吟地说:“太婆,今日是皇子的册封礼,我如此盛装打扮,会不会不妥?”
太后抚了抚明黄色的朝袍袖子说:“你今日要跟着我去宣明楼,不打扮岂不是想要失我的脸面。”她看了眼立在旁边的一身粉蓝色宫装的祝东风说,“你瞧瞧你娘,比你打扮的还要俏,倒像是你的姐姐似的。”
祝东风微笑道:“娘都是认为自己的女儿是最好的,在我眼里,我尚不及小月一半。您瞧她立在那里,像不像一株盛放的白玉兰?”
“娘,不许打趣我。”祝小月挽了祝东风,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仰头望着她,笑呵呵地说:“爹爹也会入宫吧?”
巳时三刻,是钦天监推算的吉时。
紫辰殿里,从未有过如此多的人,莫要说一月上不了两次朝的王太傅在场,就是九十多岁高龄的老太傅也被两个儿子架着胳膊,颤危危的立在朝堂上。
皇帝是赐了座。
他本人非要坚持,说是自己活不了几日了,希望能被未来的新君看到自己站立的样子。要亲口嘱托两位皇子,莫要忘了国仇家恨,争取早日收复故土。
喜庆的时候,听到老太傅话的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沉闷而悠长的钟声,响了十六声。
赵瑗和赵渠着通天冠,绛纱袍,在紫辰殿叩拜皇帝皇后,福全宣皇帝令: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昭垂,付托至重。今有皇族子弟赵瑗、赵渠二人,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绍兴十六年六月二十六日、授赵瑗、赵渠二人以册宝,立为皇子。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赵父赵母刚接到赵瑗被皇帝选中的消息,就再三的叮嘱他,入宫后,要好好读书学本领,听老师的话,听皇帝的话,这样就可以成为皇帝的儿子。
七岁的赵瑗尚不懂得,成为皇帝的儿子有何意义。他知道的是,爹娘不要他了,他若表现得好,就可以有新爹娘。所以他很勤奋,天不亮就起床读书习字,一举一动都严格遵照宫中的礼仪。
十二岁的时候,同他一起入宫的另一个孩子,因被黑猫惊吓,殿前失仪,送出了宫。这个时候,他已经懂得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所有的努力,都是要在某一天成为皇子,皇太子,最后继承赵家的江山,继往开来,励精图志,收复故土。告慰祖宗,告慰天下万民。
此时此刻,入宫十二年的目标,终于实现了一个,他却没有一丝激动和喜悦。相反,乌黑镶金的通天冠像是巨大的山石压在他的头顶。
殿内站满了朝臣,上首坐着皇太后、皇帝和皇后。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人,为什么没有多一个人站在这里呢?
赵瑗感觉到有人拉了他的结束。二人对视了一眼,俯地再次叩拜。
“谢陛下恩典。”
第247章:遇见。
祝小月推着慕容谨走在去宗庙的路上。
按照典礼流程,皇子们在紫辰殿听诏令、接宝册,然后随皇帝一起乘撵到宗庙拜祖敬香,接着在宗庙前接受众臣的朝贺。
这一切结束,正是午时,最后去杭州城里最高的地方宣明楼照见百姓,与民同庆。
祝小月听说街上前所未有的热闹,吃喝玩乐,什么都有免费的。就想让慕容白带她到街上看看,于是告诉太后,她会算着时辰,在明宣楼下等他们,然后陪太后登楼。
但被太后阻止了。
太后说皇子册封是大事,身为大理使者不去观礼祝贺是对朝廷不敬。
祝小月说,我又不是使者,我是家属。
太后说,你不去,你爹就不去。现在能说动他的,就只有你。
祝小月俯身低声问慕容谨:“爹爹,我不来,你真的也不来了?您若是觉得无趣,我们看一眼就走,也算是来过。”
慕容谨歪头望着她,笑道:“没有不想来,是觉得出行不方便。现在有你跟着,这唯一的不方便也没有了,当然愿意。”
祝小月笑呵呵地说:“有娘啊!您去哪儿,她都愿意陪。”
慕容谨微笑道:“不想让她这时候来这里。”
祝小月惊讶道:“为什么?”
祝小月这两日在慈宁宫,没事的时候,就缠着祝东风问这问那。对祝东风年轻时候的事,了解了不少。
还未等慕容谨回答,她嘿嘿一笑说:“爹爹不自信了。”
慕容谨揉了一下鼻子说:“我只是不想让她对着这些人拜来拜去的,还要说烦琐的客套话。”接着又解释道:“这种场合,见了皇帝和皇子都是要行礼的。”
“怎么行礼?说什么话?爹爹快告诉我,免得我失仪。”
“你就是个小跟班,跟在我后面就行了,谁都不用理会。”
祝小月“噢”了一声后,前后看了一眼,又低下头问道:“师兄呢?今日怎么一直没见到他?”
慕容谨答道:“他跟礼部的人在一起,他是使者,事情多,国事商谈好了,我们好早些回去。”
“那我们以后还来吗?”
“小月什么时候想来,我们就再来。这次要先回去,这边谈的事,要向段皇帝复命。”
祝小月声音更低了些:“爹爹,我究竟是不是普安世子妃?”
慕容谨脸色未变,缓声说:“你是我的女儿祝小月,在大理长大的。”
祝小月低笑道:“我知道我就是普安世子妃。不过,爹爹这么说我很安心,让我觉得,我就是跟着你们一直生活在大理。身边还有个整日围着我转的师兄。”
祝小月又歪头去看慕容谨,悄声说:“与郭思谨相比,祝小月更让我感到真实。谢谢爹爹。”
“爹爹应该谢谢你。”慕容谨笑道:“等回到了大理,你想学什么,我找人教你。”转话又说:“不想学,就不学。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们有钱,这辈子什么都不做,也不愁吃穿。”
祝小月坏坏的笑道:“我找两个小相公行不行,一个武功高强的保护我;一个心灵手巧的捶背捏腿。”
慕容谨毫不犹豫地说:“三个也行,再找个会唱曲的。”
祝小月忍不住直起腰来哈哈大笑,接着又低下了身,悄声说:“那边有两个人在盯着我看,笑的太大声引人注意了,丢爹爹的脸了。”
慕容谨的声音高了一些:“他们是觉得我女儿长的好看,惊为天人。羡慕我有个好女儿。”
祝小月急急地说:“爹爹,你小声点,别人听到了会笑话的。您觉得女儿好看,别人可不会这么认为。脸都看不见,哪里能看出来好看不看的。”
这话确实被人听了去。
徐县令和郭俭一直在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看父女二人低声交谈,笑语晏晏,接着又开怀大笑。
依着他们二人的级别是没有资格入宫朝贺的,赵瑗特意让张伯拿着他的手令,把他们带了进来。
“我去跟他说句话。”徐县令板着大脸沉声说:“这世上哪里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郭俭拉住了他,想说,世子交待了,不让当众同他们说话。张了几下口,话都没说出来。
徐县令扯下他的手,快走了几步,到了慕容谨的左侧,没带任何情绪的说:“大理国国师大人?我是德清县的县令徐忠厚。”
然后又对祝小月说:“小谨,你不记得我了吗?”他向郭俭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记得你爹了吗?”
祝小月向郭俭望去。
一位清瘦儒雅、面色惨淡的中年男子,腰杆很直,崭新的深蓝色衣衫非常合身,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潇洒飘逸。
祝小月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流,眼前晃动出一名女子的脸,脸色苍白病弱,却极是柔美。
“徐大人何事?”慕容谨客气地说:“这是我女儿,叫祝小月,徐大人认错人了。”
徐县令盯着祝小月,对慕容谨说话:“她五岁的时候,我就领着她去街上买糖葫芦;七岁开始穿着男娃的衣服去上学堂,我就时常去接她;十四岁开始给她张罗着找好婆家。我怎么会认错。不要说只是把脸遮着了,就看根头发丝,我都能认出来。”
这是他该做的事,别人替他做了。慕容谨温和地说:“此地不是聊天的地方,等典礼结束,徐大人若是有事相求,可以到驿馆找我。但你确实是认错人了。”
徐县令准备再驳斥,看到皇帝的撵车从旁边路过。车上的人还朝他们这边瞥了一眼,他当即闭紧了嘴。
不管她身边有多少人,她身边有谁,总能在人群里,第一眼就看到她。
“停下。”
赵瑗在从撵上迈步下来,走到郭俭身边,低声说:“爹爹,待会儿典礼散了,您和徐大人一起随张伯到府上,午饭在那里用,下午去街上转转,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让您干女儿跟着付钱,我到晚上能回去。”
郭俭把目光从祝小月那里收回来,望向赵瑗,眼眶又红了。掀了几下嘴唇,才说出话来:“谢谢大殿下,臣下午还要回去,家里没人。”
赵瑗说:“爹爹,您看这可行?德清那边,我派人过去收拾,您就不用回去了,忙完这两日,我就带您去书阁接差,那边也在催。”
身着绛纱袍的赵瑗,低眉顺眼的立在中年男子身边,神色温和淡雅又透着诚挚。这一刻,祝小月有些心动,原来他在别人面前这个样子的呀。
在祝小月的印象中,赵瑗一直是滑稽的,装模样的,幼稚的,可笑的……
慕容谨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走了。”
祝小月走远后,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赵瑗已经上了撵。那个自称徐县令的人低头对那个传说中的爹爹说着什么。
慕容谨轻声问:“小月是想跟他们说话吗?等典礼散了,再去找他们。”
“没有,女儿就是觉得那个瘦一点的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祝小月吸了吸气,缓声说:
“不用理他们,那个胖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想在爹爹面前找个存在感呢。”接着又呵呵笑了:“拍马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