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但就是这么小心翼翼,也没能换来平安的日子。
由于这次“集体镇压黑五类反攻倒算”的事件,早已通过赵火炉和蒋八一的两张臭嘴早已传遍了整个学校。所以在这俩小子有意宣扬下,几乎无人不知洪衍武和陈力泉不堪的家庭背景和自不量力的“反动”行径了。于是当他们回校之后,实际上已经彻底变成了在整个学校臭名昭著,人人都想来踹上两脚的丧家之犬。
在这种情况下,接踵而至的歧视和侮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个年龄完全难以承受的。
同班同学开始有意回避他们,在学校里不断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假如他们敢对此稍有微词表示不满,便会连锁反应似的招来“资本家狗崽子”或“贪污犯儿子”之类的语句骂过来,而为了免于再犯众怒,引起革命群体的“围剿”,他们除了灰溜溜地夹着尾巴不战而逃别无他法。
家庭成分和父亲不明死因,分别成了他们握在人家手里的“短儿”,使两个孩子在任何时候都觉得低人一等,根本没有资格和人家较真儿。
有时,还会有人毫无理由地在背后突袭他们。像这种“黑拳”打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通常没什么征兆,他们转头还没看清是谁,打人者便已逃之夭夭。
有时,是有人故意抢夺他们的帽子或书包,然后你一脚,我一脚,又踩又踏地扔在地上当足球一样地踢起来,好引得他们来追。他们追到这儿,帽子和书包就踢到那儿,故意不让我拿着。
对袭击者来说,这是拿他们当成了猎物,练习“捕食”本领,既有乐趣又有面子,但对他们自身来说,却是羞耻和疼痛。
最孙子的要算赵火炉和蒋八一了,这俩小子为了报复洪衍武和陈力泉,常常特意招引各路人马来找他们的茬,故意逼他们一遍一遍交代家庭的“罪恶史”。如果他们的回答稍有敷衍,赵火炉和蒋八一就会出坏主意,鼓动这些人对他们施以各种形式的惩罚。
有时拿他们当活沙袋,练拳击。
有时要他们吃夹竹桃叶儿,不吃就抽。
有时会逼他们喝脏水,说要洗涤他们肮脏内心。
还有一次,甚至把他们押到学校后墙处的一土坑里假活埋,直到土都埋到了胸部,把洪衍武和陈立泉吓得几乎尿了裤子,这伙人才心满意足结束了这场恶作剧。
也不知算不算报应,这些“损招”里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是洪衍武自己当初“发明”,一想起这个简直让他气得都快吐血了。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作茧自缚”和“请君入瓮”。
与陈力泉不同,洪衍武的忍耐力要少得可怜,而赵火炉和蒋八一这样的“小痞子”又不懂得收敛和适可而止,那么最终的爆发也就不可避免了。于是忍无可忍之下,洪衍
第163章 心障
俩孩子都是苦孩子,可陈力泉毕竟是工人阶级的后代,老师和工宣队在明面上多少要顾忌一些。再加上陈力泉又继承了其父豁达、宽厚的性情,对想不明白的事儿从不较真,平日只听师父的话,该躲躲该让让,因此在如此困境中尚能抗得住。
而洪衍武可就真惨了。
首先,是如今经历的一切又让他清晰地想起了当年家被抄,父母亲人一起挨打的场面。
过去他曾一度误解父母,认为父亲太软弱,母亲太胆小。但今天的切肤之痛却让他全然明白了父母的惊悸,也理解了他当初不谙世事的冒昧究竟对家里意味着什么。更懂得了作为他们这类人,压根儿就没有软弱和勇敢之分。他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强权对抗。要想幸存下去,要想活着,唯一的选择就是软弱和屈服。
可反过来说,理解了这一点,却更让他从骨子里觉得胆寒和惧怕。旧日忘却的疼和今日切肤的痛对照在一起,无不让他发疯,使他处于一种极度的惶恐和痛苦之中。
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夜里做恶梦,梦见他自己被很多“红五类”的同学处决的情景。不是有人抬着他往水库里扔,就是一齐把他往油锅里按,有的人还用刀子一点一点割他的肉。而他总是在大声喊叫中醒来,醒后浑身都是冷汗。
其次,洪衍武也长大了,青春期的到来使他变得既敏感又心重。而且自从常显璋引得他爱上了阅读,他就越来越爱思考问题。即使他读过的书籍中,根本没有什么答案可以解决目前的诸多疑虑。可他越是想不明白,就越爱钻牛角尖。
比如,他就不明白,像过去学校大翻个儿,老师们都被“红五类”的孩子们揍得跟三孙子似的。到了现在风水转回来了,可为什么老师们却还是偏偏喜欢这些“红五类”,反倒对他这样从没碰过他们一手指头的人凶相毕露呢这不是犯贱吗
另外,“豁子”和黑子二哥都是以“义薄云天”标榜自己的玩主。可那些真正的好汉不都应该同情弱小,锄强扶弱的吗那为什么“豁子”竟会对他痛下杀手,而黑子二哥却又不愿为他出头呢难道他们都只是口头说说,根本没有怜悯心的吗
还有,但凡武艺高强的英雄豪杰不都应该纵行天下,笑傲江湖的吗可为什么岳飞、岳云和张宪竟会冤死在风波亭,宋江、李逵和花荣又会屈死于蓼儿洼。难道做英雄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吗
若说这些是古人,那好。可为什么就连玉爷自己都过得畏畏缩缩,成天只会把“忍辱负重”四个字挂在嘴上呢这又是有多么大的憋屈呢!
更何况现在的时代大炮坦克才是主流,枉玉爷平日授艺时把“排打功”说的那么重要,可这玩意照样不能让他以寡敌众,他练得再好,不还是让人家拍趴下了吗!
由此看来,或许玉爷严禁他们和旁人打架,原本就是因为老头儿在吹牛,他所谓的“一身功夫”根本就打不了人。那么他即使学到了玉爷所有的本事又有多大用处呢不过仍是一个小小的可怜虫、倒霉蛋罢了。而且,还是个受了蒙骗的二傻子!
除了这些,洪衍武弄不懂的还有有关家庭出身的一系列问题。他一点也搞不清自己家的问题究竟有多大,竟几乎被整个社会公开宣布为敌人。
更难以对人言的是,明知不该,可由于在学校里屡遭侮辱、欺凌。他开始对自己的家庭生出了一种怨恨,怨恨自己为何要生在这个家里,怨恨为何父亲不一走了之,怨恨为何母亲不与父亲划清界线。他甚至因为老师和工宣队对陈力泉要比他好一些,渐渐的,连看这个与之共患难的好友都不顺眼了。
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明明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会有黑与红的区别
他的父母真的有罪吗他们真的干过剥削人民,吸食民脂民膏的恶事吗那边大妈、德元叔和玉爷,为什么又总说他们是好人呢
还有……以后呢以后究竟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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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显能
事实自然和洪衍武所想不同。玉爷与李尧臣是什么交情,哪儿能置身事外结果一得着信儿,老爷子二话没说就起身赶去了。陈力泉则以师父马首是瞻,紧步相随。
至于洪衍武,对此多少有些意外,可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去了。只不过要论动机,他的心思还多少有点见不得人。
说白了,这小子现在除了想一睹“湛卢”宝剑的真容,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以外,就是想看看玉爷如何丢人献丑,好证明老爷子过去的话都是吹嘘,回来再彻彻底底地取笑一直对师父无比信任,每天还在傻练功的陈力泉一番。
其实洪衍武一直都没告诉陈力泉自己发现了玉爷的“秘密”,就是因为他嫉妒陈力泉在老师和工宣队面前待遇比他好,心里有气,有心让陈力泉吃点闷亏。
正所谓“不懂装懂行行有,以己度人枉小人”,人一旦存了不良的念头,思维往往就会进入死胡同,而现实回馈的往往就会是一种“打脸”的结果了。
这句话还并非单指洪衍武一人,对另一伙子人来说,同样如此。
当玉爷一行人赶到李尧臣家的时候,李家的闹剧正到了冲突升级的关键之时。
由于李尧臣的长子只是好言劝说,怎么也不肯交手,已经激得体校那帮人越来越有要强抢民宅的趋势了。不但十几个像是学生的半大小子把李家院子扔砸得一塌糊涂,就连那两个膀大腰圆的体校教练也在不依不饶地推搡着李家长子,看他们步步紧逼样子,拳头像是已经痒痒到极致了,备不住就真的就要动手伤人了。
玉爷来得正是时候,随着他高声一声“住手”,局势马上有了改观。李家长子是如遇救兵,激动下眼望着玉爷叫了声“师叔”。而体校一众师生也知道来了搅事的人,一股脑地把玉爷几个给围上了。
按照当时社会环境的特殊性,干什么都得先对上几句语录或革命口号,下面才能谈到正题。那么自然,今天这场风波也不例外。
在体校师生围着玉爷等人争先恐后地喊出气势如虹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后,玉爷同样用“狠斗私字一闪念”和“要文斗,不要武斗”来暗讽相对。而接下来,双方这才开始自报家门。
玉爷听闻得知,这些师生都是来自什刹海体育学校的。那两个带头的教练一个是教武术的,一个是教掼跤的。练武的姓董,师承“梅花拳”。练跤的姓马,其师父是跟天桥跤王“宝三儿”撂过地儿的,应该算是“宝三儿”的徒孙。而这么一来,玉爷也就算是攀上了关系了。
怎么呢
原来“宝三儿”本名宝善林,此人正是玉爷好友宛八爷的关门弟子。
玉爷也不绕弯儿,直接就把自己和宛八爷的这层关系给说出来了。结果这一下马教练可就脸绿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儿上门寻衅,竟撞见一位跤行里曾祖辈儿的人物了。
这事搁谁也得为难,先不说事儿还能不能办成,要按辈份叫玉爷一声儿,他这脸上也挂不住。
玉爷自然看出了马教练的尴尬,只是他的本意也并非以辈份儿压人,而是想靠这层关系化解干戈。于是老爷子点到为止,反而岔开了话题,和颜悦色好言相劝。他再三解释,说李尧臣的历史问题还存在争议,而且李家已经把平生收藏的三十九件兵器都主动献给国家了,现在“湛卢”宝剑是国家允许李家保存的祖传之物。所以希望马教练能念在情分上卖个面子,别再难为李家了。
脸色变幻中,马教练不免有些词穷。可这时那个董教练却不干了,他高声大叫,指责玉爷口说无凭,乱充大辈。说什么“师道尊严”本就是过去武行奴役徒弟的工具,他就是自己亲手把讲究“封建礼教”的师父给抓起来的。
他还说李尧臣就是利用所谓“武林泰斗”的名望,和“欺世盗名”的手段成为旧社会武行里一霸的。他们“造反”反的就是这种武术界的祸害。今天来,就是要揭露李尧臣“名不符实”的真面目。要是李家人不能向革命师生证明他们的家传武艺确有过人之处,就得把“湛卢”宝剑交出来。还得追究他们长期编造谎言,蒙蔽国家领导人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罪行!
这番话一说完,马教练的态度立刻恢复了强硬,因为这牵扯到了革命立场问题。而那些体校的学生们更是大呼小叫,一副要掀房顶的架势,势必要将“造反”进行到底不可。
在吵闹纷乱之中,洪衍武自己一人已经悄悄躲到最后面去了。挨揍有多疼他比谁都清楚,虽说他算人家的“师爷爷”,可看这意思,屁都不顶,他可是怕被这场“武林打假”行动牵扯进去。
而本打算不动手,要讲理的玉爷则叹了口气。因为看目前情况,说什么都是假的,这伙人想强抢豪夺才是真的。跟他们讲理根本讲不通,否则他们也就不会执意要欺负一个已经下不了地的老人了。所以现在老爷子考虑的,倒是这场架该怎么打的问题了。
玉爷头上的“帽子”也不比李尧臣轻,如果真打重了,事情不好收场。可如果不露点真玩意儿,这伙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恐怕还是不肯罢休的。
于是玉爷琢磨了一下,便谦虚地声称自己对武术和跤术都略懂一些,愿意代表李家与革命师生们切磋一下。只是以武犯禁为社会所不容,真伤了人就不好了。所以还是避免交手,来“文比”的好。
在玉爷看来,天下武技不外乎着重“攻”、“防”、
第165章 热情
什刹海体校的一众师生都灰溜溜的走了,玉爷把他们全给震了。
特别是最后离去的那个马教练,他与带着恨意愤愤而去的董教练不同,临走时候还恭恭敬敬给玉爷鞠了一躬,很光棍地说“您没把我们的人打伤,您给面子了。”看那架势,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玉爷对马教练这种晓事的表态也生出几分好感,索性硬话软说,又提点了他几句。
“刚才看你追我那几个‘开’(行话,回合),手法清楚而步法欠缺,可见你师父也是教了真东西的,大概是你自己把基本功懈怠了。要想再有进益,就别糊弄自己。除了‘抻筋’、‘踢腿’、‘天秤’、‘地秤’的功夫还得捡起来,也甭整天想着‘没有了朱砂,红土子为贵’。你也是带徒弟的,应该明白,做师父的,没人愿意带着身上的玩意入土。能不能得真传,今后还是要看你自己啊。”
这几句暗示学艺要诚心,也要尊师重道的话甩出来,实在是又热又辣,刺得马教练脸上又是一红。他也似乎真明白了什么,再度深鞠一躬表示受教,便带着满面羞惭步出了院门。
此后,李家人收拾院落摆茶相谢,玉爷与李尧臣榻前叙旧皆是应有之意,期间种种略过不提。
洪衍武终究没能见识到那让他魂牵梦萦的“湛卢”宝剑,可他也的确没有白来。这一天的经历,既让他见识到了玉爷真正的本事,也完全颠覆了他以往对武技的认知,可以说在他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也对他思想转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确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过去他只是听玉爷自己说,功夫练成有多么多么厉害,基本功又有多么多么重要。可他的心里却难免一直存有怀疑,再加上中学以后的几次群架的亲身经历又均以败北收场,所以遭遇挫折之后他也就不再相信玉爷的话了。
可打今天起那又是不同了,玉爷所展示出的一切超凡技艺,都令他神往无比。他现在不仅完全相信了玉爷过去所有的话,更知道这个师父的可贵。他把玉爷简直当成了全世界最伟大最有能耐的人。
“泉子,原来《水浒传》里,那些《大闹飞云浦》和《醉打山门》的故事都是真的!功夫练好了,什么镣铐枷锁都是废铁,人真的可以做到以一挡百!”
“就是,谁能想到‘排打功’和‘转七星’竟有这么厉害,看来还是咱们没练到家呀!”
“恩,还有那一拳呢。把门板都打飞两米,谁还敢炸刺儿!可你说,究竟是武松厉害还是玉爷厉害”
“这个嘛……武松能打老虎,玉爷也能行吗恐怕还是武松厉害。”
“我觉得不是。你可别忘了,玉爷的‘排打功’根本不怕棍棒,武松被张都监陷害后却被屈打成招,所以我觉得还是玉爷厉害。”
“恩……好像是这么回事。”
当天回去,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一样地兴奋。类似于“关公战秦琼”的话题他们聊到了很晚,以至于迟迟才上床入睡。而且哪怕是在睡梦中,洪衍武也是在脑海中回想着玉爷拳来脚往的风采。
随着倦意袭来,不知不觉中,他脑中的场面竟然由李家的院落转换到了七十八中的操场上,挥拳踢脚的人也变成了他自己。
此时仍旧陷入围攻中的他已不复当日的软弱可欺,没人再能碰到他一下,而他每一招出手却极其有气魄。拳头和拳头的撞击,腿脚对腿脚的踢打,很快便把赵火炉、蒋八一、“鸡屎绿”、“豁子”这些想要欺辱他的人揍得口鼻流血,哭爹叫娘,跪地求饶……
是的,洪衍武在睡梦中露出了消失多日的微笑。
没错,泉子尽管比不上他有见识,可有些话还是说的极对的。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从没当回事的那些基本功,一经玉爷施展竟有如此神奇的制敌效果。这自然也让他马上意识到,假若他好好练功,假以时日,想必也能变得和玉爷一样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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