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待春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谷雨白鹭
窗外的冰雹子打在玻璃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咔咔声。贴在窗上很快化成了水。他们就兰格志股票谈开,谈到国内外局势,谈到家国大业,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万泽上来添了好几回茶水。
“伯父,同在异乡为异客。今天元旦,您要是没其他安排,就在我这里吃一顿便饭吧。”
上官厉含笑点点头,“我就不客气了。很久前就听说,你爷爷就是有名的美食家,你大伯对吃也很讲究,你在他们的耳濡目染下一定也不差。”
盛永伦笑道:“说我们家是美食家,不敢当。不过是对吃有一点心得。伯父,有时间请您一定去一趟广州,广州的好吃的真是数都数不过来。”
“哈哈,好好好。有机会我一定去。到时候,你要做我的向导,好不好”
“那是一定!”
宾洽融融的元旦夜,吃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蒸腾的热气扑在冷窗上,形成白雾,化成流水。一条条,交错纵横。
“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国家啊!”上官厉拿着酒杯,深情地说道:“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把我们国土上所有的侵略者都赶出去。我不希望把有限的资源和生命浪费在无谓的内战消耗上。”
“是的!”盛永伦点头道:“我这一生也最恨日本人!如果不是他们,我的父母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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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上官厉疑惑地看着盛永伦,他咬牙切齿往下说道:“世人都以为我父母是被绑匪炸死。其实根本不是!谁都知道,绑匪图财,万不得已不会害命。他们下狠手,在半路埋伏,用炸药炸翻汽车,就是一定要杀死我父母。”说到这里,他满含眼泪地说道:“因为我父母是理想主义的爱国主义者,他们支持革命,支持复兴!所以,日本人恨他们!而我恨日本人!总有一天我要为我的父母报仇!”
听到这里,坐在一旁的万泽使劲擦着浑浊的眼睛。突然“哇”地哭出来,抽噎着说道:“少爷,老爷说了,不想你报仇。我们就希望你平平安安……”
“你们希望我平安,但我不希望苟
62 毒誓
租界
漫天的冰粒子转眼化成大颗大颗的冰雹,落在地上,再溅起
来,砸得四处都是。不一会儿,地上即铺满像盐一样的冰粒子。有撑伞的日本艺妓从窗前走过,她们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一点殷红,黑色的眼像晒干的葡萄,看什么都是空洞洞,木屐踩在雪地上面“咯吱咯吱”。
宜室站在窗前,常常能一站就是一天。
王焕之告诉她,日租界里这条街是最具日本本土风味,街上的一景一物完全照搬的日本小街式样。再加上这里地势高阔,毗邻日本大使馆,站在窗口即能眺望到街上的和式小酒馆和和果子店。
从开始的新奇到最后的惶惑,宜室的心情越来越复杂。此地明明是中国的土地,但窗外满街的日本人和满耳朵的日本话,让她迷惑,这里到底是中国还是日本
“你在想什么这里当然是中国!不过是中国的日租界。”王焕之蹙眉笑着道:“你就不能有一颗兼容并包的心吗你看,美国也有唐人街啊。为什么中国不能有日本街”
“不,这不一样。唐人街里的中国人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美国变成中国,而日本人却时时刻刻不在觊觎我们!”
“宜室,你太夸张。”他冷下脸说道。
这是夸张吗
自从知道他是半个日本人后,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隔阂在慢慢延伸,一点一点扩大。他们如同站在开裂的冰面,眼睁睁看着脚底的裂隙越来越大,却无能为力。
发现他是日本人这件事完全是个偶然,宜室不是爱钻研,爱把男人的事打探得一清二楚的女人。可能也是因为她太懦弱,如果能精明一点,也许早就发现了吧。
她无意中听到他讲电话,他的气息,他的声音。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日语,她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他的日本话说得比中国话还要好。纯正地道,没有任何口音,词法得当,语言优美。这并非一朝一夕的训练,更重要的是,她从没有听他在家念过、学过、看过一点和日本、日文有关的东西。语言这个东西,若不是刻在骨髓,又怎么能拿起手来就用
她脑子闪过无数可能,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盛永伦和她絮絮叨叨那些不曾入她心的话,让她越想越怕,指甲陷到沙发的皮子里,刻下一道道深深抓痕。
她的父亲痛恨日本人,从小教育孩子要做有气节的中国人。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小巧看她狰狞的样子,怕是突然得了疾病,跑去书房把王焕之请过来。
王焕之很快过来,一边走一边关心地问道:“宜室,你怎么呢”他走过来弯腰,把手覆在她的额头上,“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紧小巧,去请医生——”
她像触电一样从他怀里跳起来,厉声叫道:“别碰我!”
他错愕地看着她,手伸在半空,不知发生了何事。
“你——”她举起白指,颤颤地指着他,“你是谁”眼神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他惊讶地说道:“你怎么呢连我都不认识吗我是王焕之啊!”
“不!你是日本人!”
他脸色骤变,笑容从脸上尽褪。一时间布满乌云,黑沉罩顶。如果说刚刚宜室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王焕之的表情几乎就是默认。
“你在说什么”他讪笑着,还想否认。
“……你……不要否认,”她哆哆嗦嗦猛抽冷气,“……我刚刚……听见你在书房打电话……用日语……”
“我是在和日本客人谈生意!”他脸上堆起抽搐的假笑,慢慢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宜室,你不要怕。我们坐
下来,慢慢谈。我会说日语不能说明什么,并不是只有日本人才会说日本话。世界上那么多学英语,讲英语的人不见得都是英国人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靠近一步,宜室就后退一边。她的身体晃倒了沙发边的铁架茶几,茶壶落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泼到她的腿上,顺着皮肤一直淋漓到地板,形成绝美的花。
“狡辩……”她步伐虚浮,双腿又松又软。她虽没有正经学过日文,但是一些简单的句子、词汇不会听错的。
“王焕之,没有人……会叫客户……妈妈吧!”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不知是被骗的愤怒还是因为他是日本人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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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孤岛
这是最毒的誓言,不能算是誓言,是她对他最毒的诅咒。
宜室的坚持让王焕之心像被凌迟一样。他不能说什么,强自镇定地带宜室去德国医院看望母亲。宜室终究是善良的,看到病重的美智子没有任何嫌弃,衣不解带的照顾,恪尽职守充当好媳妇。看着眼前的她们,王焕之暗暗下定决心。如果他要想和宜室长久下去,远远逃走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离开松岛、离开上海、离开中国也离开日本。
王焕之借口照顾母亲,将家搬到日租界。他换了更大的房子,三层洋楼,现代化的公馆。电器、风扇、冰箱、冷热水都有。佣人里除了小巧,外招了门房、厨娘、医生、护士和另外几个女佣。请的人多了,照理应该轻松才对。宜室倒觉得比之前更累,她的生活中一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安排这些人的工作。
对于学习,她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心静不下来,在书桌前坐不下去。即便拿着书吧,也翻不了两页。做学问需要静心,她则太乱。
松岛和奉州终于撕破了脸,说“终于”是因为这场战是迟早要来的。不过是早一时,晚一时。她人在上海,心在松岛,每日最关心的是报纸、广播和街上的各种消息。既担心前线的父亲和兄弟,又挂念家里的母亲和幼妹,更有远嫁去奉州的大姐,不知大家怎么样。
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为家里人牵肠挂肚,一半还得留在这。她是上官家的女儿,也是王家的儿媳。自己的父母是父母,王焕之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
病榻上的美智子第一次见到宜室时眼睛中满是戒备,知道她是王焕之的未婚妻后就更讶异。她没有和宜室说过话,低低的用很小声的日语和儿子谨慎的低喃。
“你母亲说什么”出了病房,宜室问他。
“我母亲说,你的声音又轻又软。一听就知道是位真正有教养的小姐。”
宜室笑而不语,再蠢也明白,夸人的漂亮话为什么要小小声的说呢肯定非也啊!
从此也知道,这位沦落风尘,一身污秽的日本婆婆并不怎么喜欢她。即使她出身清白,身份高贵。但在美智子眼里,依旧是低贱的支那人!
美智子病得很重,好在于王焕之有充足的钱,请得起最好的医生。病入膏肓,尚能勉强支撑。
对于美智子,宜室是恨不起来的。她是日本人,但是可怜的日本人。家境赤贫,身无长物,为了供养兄弟走上卖身之路。为了钱,飘扬来到中国。为了更多的钱,辗转各地流浪。还是为了更多的钱。色衰之后,又随船队去到南洋。在南洋被人贩子拐卖,直到染上脏病,被人扔在猪棚……
“……幸好有焕之君啊,”精神好的时候,美智子会坐起来,用厚厚的毛毯包裹着身体坐在围椅上。枯枝样的手指摸着干枯的头发。每每这个时候,她的脸上就会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是卖笑多年的女人,说话时脸部不由自主的抽动。她用不纯正的中文向宜室道:“如果不是他,我应该早被人扔到海里去了。在日本,女人就像海水,根本不值钱!我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家族为国家尽献出自己微弱的光。像蜡烛烧到最后一刻……像樱花飘落大地……宜室小姐,你知道樱花吗日本樱花,一朵朵盛开在春日的枝头,风一吹,就飘下来。落在肩膀和头发上……”提起故乡,她的脸上显出非常骄傲,非常傲慢的神情,仿佛她的故乡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你很想回故乡吧”
“是的。很想,很想。”
宜室对她的遭遇充满同情,此时此刻,她也非常想念自己的故乡。
“上官小姐,真希望你能去日本看一看,换上我们的和服在樱花树下走一走。”
“对不起。”宜室生硬地说道:“如果你们的祖国不停止对我们的觊觎,我是永远不会去的!不管那里有多美的樱花。”
美智子惊讶地说道:“你是焕之君的未婚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嫁给他,你就等同于日本人。”
宜室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慢慢说道:“我是他的未婚妻,但我是中国人。而且,焕之身上也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为什么非要我做日本人,不能让焕之做中国人呢”
“因为日本人比中国人更聪明、更优秀、更强壮!”
“根本没有这种说法,我也不相信这种说法。人人生而平等。我们希望的应该是和平和友谊,没有战争和侵略,大家都能和睦相处。”
美智子呆若木鸡思索几秒,把头扭到一边,冷冷的说道:“你出去吧。请不要再来看我。”
宜室含着眼泪和愤怒默默退出美智子到房间,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美智子能爱自己的国家,为什么她不能爱自己的祖国
“妈妈。”
“焕之君,你都听到了吧”
王焕之痛苦地说道:“妈妈,请不要和宜室说这些。”
美智子看着站在门口的儿子,叹息着说道:“你不懂吗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成为日本人。即使是为了你,她也不能。”
“我不要她成为日本人,我只要她成为我的妻子。”
“你太天真了。”苍老的美智子伸出手,像要托住花瓣一样向他伸过来。“不要让你地爱情变成樱花。开得越美,掉得越快。焕之君,我发现她没有迷失自己,你倒越来越分不清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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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你的电报。”
小巧的声音把宜室的目光从街上抓回到室内,她收回目光,急切地打开电报,电报上寥寥的几个字:安勿回父
“就这一张”她丧气地问:“没有其他人的,或者是来信”
小巧摇头。
“你下去吧。如果有信一定要马上拿过来给我。”
“好。”
小巧离开前,在门口遇到王焕之,呐呐地喊一声“先生”,低着头飞速逃走。
“她还是那么怕我,好像我会吃了她一样。”
宜室挤出一个笑容给他,“松岛来信了吗”他问。
“不,是电报。”
“给我看看。”
她把电报递给他,急躁地说:“焕之,我想回松岛。”
“电报上不是说了吗,勿回。现在局势复杂,路上不安全,你回去恐怕是给他们添麻烦啊。”
“可是——”
他把电报还给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宜室,你要相信父亲,他身经百战,奉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话虽如此,她怎能不忧心自从搬来日租界,她就像和家里断了联系一样。写回去的信石沉大海,也没收到过家里的来信。唯有的就是几张电报。
64 东风
雨停了。
街面上的人多了起来,再多,也是多的日本人。各式各样的和服女人相携从她身边而过。夹在她们中间,宜室反而似一个外国人。她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不令自己露出胆怯,海佳不紧不慢跟在她的身后。
宜室心细如发,留意到海佳在经过每一个日本人的商铺时,目光都会在店主的招牌上停留几秒。特别是在和服店和和果子店时,她的目光停留得更久。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没有人会留意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海佳,你会日文。”她的口吻不是询问,是笃定。
海佳慌张的摇头,“不、不、不。太太,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日本人,我只是在学校学过一点点日文而已。”
宜室冷笑,“我误会什么误会的人应该是你自己。我根本就没问过你是不是日本人。”
海佳脸色雪白,说不出话来。
宜室心头发寒,住日租界、请日籍佣人,一切都是王焕之在安排。她出于信任一点没有过问和怀疑,结果……
她越走越快,马上就要越过租界的街面。海佳突然挡住她的去路,“太太,太太,不可以出租界!”
“为什么”宜室生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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