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一洗万古
徐安道,“所谓‘活火’,是为‘炭火之有焰者’,其称取自唐人的‘老汤三沸法’,前人之风雅,今时恐不能复也。”
文一沾看着茶炉中的热水道,“我尝于温飞卿的《采茶录》中略闻此法,‘始则鱼目散布,微微有声;中则四边泉涌,累累连珠;终则腾波鼓浪,水气全消,此谓老汤。三沸之法,非活火不能成也’。”
徐安笑道,“文翰林果真博览群书,可惜,”他敛了笑容,“这御史台中的炭实在不好,‘缓火’燃得,‘活火’却生不得,文翰林今日,必定是见不着‘老汤三沸’了。”
文一沾笑道,“无妨,有茶喝便好。”
徐安转过头去,“文翰林倒不挑剔。”
文一沾道,“我从不是挑剔人。”
徐安道,“文翰林材怀随和,行若由夷,意气勤恳,难怪圣上对文翰林一向青睐有加。”
文一沾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安看了他两眼,文一沾才略略止住了笑,道,“徐侍监与那位宦常侍,必是挚友罢。”
徐安不动声色地问道,“文翰林何出此言”
文一沾道,“两位大人似乎都十分仰慕太史公,”他微微笑道,“也似乎都十分忌惮我这样的文官。”
徐安半开玩笑道,“被文翰林看出来了,”他叹息道,“看来是我的涵养还不够好。”
文一沾道,“‘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他淡笑道,“此句,出自太史公的《报任安书》,徐侍监引此句称赞于我,真叫我不知该如何答了。”
徐安道,“我随口引用而已,文翰林过于谨慎了。”
文一沾顿了顿,道,“看来,徐侍监与宦常侍并非好友,是我冒犯了,徐侍监别往心里去。”
此时,茶炉中的水已经滚开了,升起袅袅白烟来,徐安却没了动作,他转过头去,隔了一层雾去看身旁的文一沾,“文翰林似乎,与旁的文官士大夫不同。”
文一沾微笑道,“是啊,众人都这么说。”
徐安回过头,慢慢待茶煮好,倒了一盏出来,递给文一沾,“不过有一点,文翰林说错了。”
文一沾接过茶,“哪一点”
徐安道,“我并不仰慕司马子长。”他回过身,慢慢熄了茶炉上的火,“他分明已受了宫刑,却仍自矜为士大夫一类,以圣贤自比,称内侍为‘宦竖’,以‘闺閤之臣’为耻,何其可笑”
“他甚至旁征博引,说‘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徐安淡漠道,“他自以为鄙薄‘刀锯馀人’,旁人就待他较其他宦官更尊重些,但依我看,他若与汉武帝同车,伏在车前恳谏的,便定不止一‘袁丝’了。”
文一沾哈哈一笑,笑过之后,认真道,“对,因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孔之见
文一沾缓缓地吹着手中的茶,“是情有可原。”
徐安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文翰林似乎精神不佳。”
文一沾呷了一口茶,道,“是啊,我是不惯起这般早的。”
徐安微笑道,“真是辛苦文翰林了。”
文一沾道,“为圣上办差,不敢说‘辛苦’,圣上委我此重任,我自然要比旁人早到一步,若是无故生了事端,我还懵然不知,岂非辜负圣恩”
徐安道,“文翰林尽管放心,这御史台的事端,向来都是有缘故的。”
文一沾道,“是么”
徐安道,“我于宫中行走多年,文翰林信我便是。”?文一沾道,“有徐侍监的这句话,我心下便安了一两分了。”
徐安微笑道,“文翰林真是谨慎人。”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盏,“可惜,御史台竟摆不出好茶来招待,否则,我真想为文翰林好好地沏上一盏茶。”
文一沾轻轻举了举手中的茶,“这一盏,就已经很好了。”
徐安笑了起来,“文翰林客气,我却不敢当真。”
文一沾道,“徐侍监是不敢将我的‘客气’当真,还是不敢将我的‘话’当真”
徐安又笑了起来,“文翰林方才还说我忌惮文官,现在看来,分明是文翰林忌惮我这样的宦竖才对。”
文一沾微笑道,“因为我究竟担不得徐侍监方才的那一句‘行若由夷’。”
徐安一怔,随即笑道,“文翰林好涵养,”他微微倾了倾身,“是我冒犯了。”
文一沾道,“无妨,毕竟,我也做不成‘太史公’。”他也微微倾了倾身,“倒是我不好,误以为内侍多仰慕司马子长,一孔之见,还望徐侍监见谅。”
徐安直起身,道,“文翰林对我,实在太过恭敬了些。”
文一沾直起身,微笑道,“是吗我自己不觉得。”
徐安抿了抿唇,“圣上委了重任与文翰林,同也是委了我。圣上说了,文翰林若有吩咐,只管张口遣我进宫求旨就是,圣上金口玉言,文翰林实在不必如此恭敬。”
文一沾道,“徐侍监值得我恭敬,”他笑道,“论起‘不自矜’来,太史公实远不及徐侍监矣。”
徐安道,“我只是,见不得人做作罢了。”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譬如,司马子长说是要著书才隐忍苟活,但依我看,他只是贪生恶死,不甘心就此辞世罢了。”
“他为了显示自己高尚,自然要夸大‘宫刑’之辱,将一桩许多人都受过的事体,说得无比惨烈,好似这样,才能体现他高人一等的士大夫品格。”徐安淡淡道,“世人皆道司马子长可惜,可在我看来,他还不如他笔下的‘刀笔吏’耿直。”
文一沾笑道,“刀笔吏好治狱,可不是恰合眼下情形”
徐安附和着笑了起来,“文翰林真会说话,我自叹不如。”他说着,敛了敛笑容,“文翰林是已经猜到了我接下去会说什么,因此故意截了话头,将‘刀笔吏’三字引到自己身上,让我不好再接下去罢。”
文一沾微笑道,“汲长孺尝讽张汤言:‘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我身无品秩,自非公卿也,如何成不了徐侍监口中‘耿直的刀笔吏’呢”
徐安道,“昔年张汤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时,皆穷其根本,乃至后人皆以其为‘诈忠’,文翰林却似乎厌恶酷吏,以为理应刑不上大夫。”
文一沾道,“张汤虽以酷烈闻名,但其所治反狱,皆有实证明法,而如今所勘,本是一桩疑案,又何必设法以钳人之口呢”他顿了顿,补充道,“况如昔年张汤以腹诽杀颜异,惨酷过甚,致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于吏治无益。”
徐安道,“颜异实非张汤所诛,昔年汉武帝与张汤造‘白鹿皮币’以敛财赋,颜异有它议,武帝为止诸臣议论而杀之,张汤仅为治狱之人而已。”徐安意味深长道,“刀笔吏皆从君愿,司马子长在《史记》中一再巧诋刀笔吏,实际便是意图暗毁汉武帝,文翰林饱读诗书,所识所见,必定比我深远得多。”
文一沾道,“这倒不然,譬如,我就看不出司马子长的做作,”他微微笑道,“只见他笔触犀利呢。”
“昔年张汤与赵禹共制‘见知法’,‘吏传相监’自此始矣,然张汤遭三长史谋陷,汉武帝意图杀之,遣赵禹劝其自尽,张汤就此伏法。尔后,汉武帝因汤母之言惜其忠,尽按诛三长史,复稍进其子。”文一沾作势感叹道,“汉武帝任刀笔吏以行酷法,世人却皆叹刀笔吏奸诈,为武帝诛杀刀笔吏而拍手称快,真乃汉时一大谬事。”
“不过徐侍监说司马子长枉作高尚,却也不错。《汉书》中尝载,张汤之先与张留侯同祖,而司马子长作《史记》时却有意略去不提,不知是因其对刀笔吏的偏见,还是,”文一沾抿了一下唇,“故意为汉武帝讳恶的缘故。”
徐安看文一沾的眼神深了些,“文翰林果然好识见。”
文一沾收敛了情绪,转而微笑道,“不过与徐侍监议论汉史而已,一点浅陋粗见,不值一提。”
徐安道,“汉史源远流长,一时也议论不完。”
文一沾道,“是啊,”他笑着呷了口茶,又道,“往常不曾有这般闲暇与徐侍监一同品茶论史的,今日议得倒畅快。”
徐安微笑道,“只可惜,这茶实在不是什么好茶。”
文一沾道,“好茶是要品出来的,”他轻轻举起手中的茶盏,朝徐安微微笑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徐安也举了举手中的茶盏,笑着接口道,“‘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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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史记》: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汲黯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总爱故意深究条文,苛求细节。汲黯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2 《汉书》: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籓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
3 《史记》:上与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
异曰:“今王侯朝贺以仓璧,直数千,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
天子不说。
汤又与异有隙,及人有告异以它议,事下汤治。
异与客语,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脣。
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论死。
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
因为国库空虚,汉武帝与张汤研议发行“白鹿皮币”,问颜异的意见。
颜异说:“诸侯朝天子使用的玉璧才值几千钱,而现在规定玉璧必须垫上皮币,这个皮币的价值却值四十万钱,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武帝大不高兴。
张汤本与颜异有仇隙,后来有人告发颜异发表异议,武帝让张汤审理颜异一案。
颜异曾经与客人闲谈,客人说到某法令初颁下时有些弊病,颜异没有
第一百八十五章 颜筋柳骨
纪鹏飞在制勘室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一刻了。
纪鹏飞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只是没着官帽也没戴幞头,他显然比文一沾更困倦些,但此刻明晃晃的晨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闭不上眼。
过了片刻,门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以及零星的说话声,又过了好一会儿,制勘室的门被推开了,一名御史台的小吏引着三位制勘官和一位监勘官走了进来。
纪鹏飞见到这五人时,依旧神色淡漠,只是按照例定程序与几人互相见了礼,又互通了职位姓名。
文一沾这回没坐在中间,而是坐到了最右边,徐安就坐在他的右前方,与那名御史台小吏共坐一桌。
坐在中间的是向和畅,最左边的是姚世祉。
文一沾坐下来后便铺开了纸,又拿清水浸软了墨,一边匀力研着,一边朝屋内众人笑道,“此次,圣上特命我作此记录,圣命所托,不敢有负,诸位说话时且慢些才好。”
屋内几人均点了点头,似乎早就知晓此事一般,那名御史台的小吏倒想说些什么,被旁边的徐安拉了拉,便立即明白过来,转而低头继续作录。?文一沾拿起笔,蘸饱了墨,刚想开口,便听坐在对面的纪鹏飞开口道,“文大人,圣上为何命你作录”
纪鹏飞的声音有些低哑,像嗓子里被灌了把沙子似的。
文一沾不答,只是低头录着纪鹏飞的这句话。
纪鹏飞自答道,“圣上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且为保我性命,才特命文大人作录的罢。”
纪鹏飞说这话时,容色平静无波,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给他略微苍白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向和畅和姚世祉都不接话,未几,文一沾开口道,“非也。”他伸手蘸了蘸墨,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圣上以为我的字好罢了。”
纪鹏飞道,“作制勘记录须得笔动如飞,文大人的字写得再好,作起录来,也不如御史台的小吏得心应手,文大人以此话搪塞,难不成是心虚么”
文一沾停下笔,抬起头朝纪鹏飞笑了一下,“纪大人若以为我作不得录,此刻我便同徐侍监出了这制勘室,求人往宫里去递话,待得了圣上手诏明旨,我再回此处行勘问记录之责,纪大人以为如何”
纪鹏飞的脸色微沉,向和畅不动声色,姚世祉眼神闪烁,徐安接道,“文翰林若想遣人进宫传话,尽管吩咐便是。”
纪鹏飞看了看另外两人,朝文一沾扯了扯嘴角,“圣上都以为文大人的字好,我如何能说文大人作不得录我不过是好奇,文大人惯写的是哪种字今番作录,与平日写时,用的都是一种字吗”
换成平常的制勘案件,纪鹏飞这么问,早被制勘官喝止了,但这回,向和畅与姚世祉都默然不语,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文一沾复拿起笔,将纪鹏飞刚才的话记了下来,尔后一边写,一边答道,“我惯写的是正楷,现下作录用的也是正楷,今番作录,与平日写时,用的是一种字。”
纪鹏飞道,“我与文大人尚无交情,未曾见过文大人的字,却不知,文大人的正楷比之‘颜柳’如何”
文一沾道,“‘颜筋柳骨’,我实不敢比。”
徐安开口道,“文翰林谦虚,圣上尝赞文翰林的字颇有‘柳体’风范呢。”
纪鹏飞笑了一下,“柳少师之书本出于颜,于遒劲中而能自出新意,故能自名一家。圣上既如此称赞,想来,文大人的字必是端庄雄秀,饶有筋骨。”
文一沾道,“对,因此,纪大人大可以放心,我今番作录,用的也是这样的字。”
纪鹏飞道,“学书自当‘形神兼具’,愿文大人录写之字,亦具‘颜柳’风骨。”
文一沾道,“这是自然。”
这时,姚世祉开口道,“有道是,‘学书当学颜’,颜鲁公书法卓绝,其人亦是一身凛然正气,昔年安史之乱时,反贼斩卢贞烈公之首,并将其首传至平原郡示众,颜鲁公见其首血流满面,不敢以衣拭血,而亲自用舌舔净,真可谓是铁骨赤心。”他转头朝文一沾笑道,“文大人作录时,可要仔细‘意在笔中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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