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高孙子等人也饿了,便和适一同收拾了一下木桌。
上面摆放的那盘不曾下完的围棋,天元附近已经黑白相间厮杀的难解难分,反倒是边角处并无逼并阻碍,正适合腾挪闪转。
将这盘围棋收拾到一旁,屋内的**个人一同坐在了桌上,也不讲此时的一些礼仪,女人亦能同桌而食,若被贵族看到定要惊呼礼崩乐坏,倒是屋内的人早习以为常。
一则是墨家内部本就是众人平等的道义,守城的时候也不会歧视女性,反而认为女性可以“担土垒木”。
二则是因为棉布的原因,沛县周边的商品经济有些畸形的繁荣,在能够脱离土地养活自己的时候,配合上墨家的平等理念以及氏族时代女性地位的遗留,沛县的女性地位总的来说略高于别处。
而且还因为大量的女性需要承担医术、孩童教育等一系列的吃“墨家财政开支”的人,这种样板的树立也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导致了沛地许多风俗的改变。
餐饭算不上特别,但比起此时绝大多数人吃的,已经算是丰盛,与贵族们自无法比。
一人一碗面糊糊,粟米饭,一罐子里面加了植物油、剁碎的腌香椿叶、以及禽鸟蛋的配饭菜。
每人还切了大约两厘米厚的“白面菜卷”,作为菜吃用。
外面是一层白面,里面是剁碎的极为咸的咸鱼和葱油,其实也就是个菜很多的花卷,但是因为咸鱼太咸,只能做配菜吃而非主食。
高孙子看后笑道:“这咸鱼卷,最开始可是收麦的时候才能吃的,我记得在沛县挖掘第一道水渠的时候,这东西送饭可是民声震沸的。现如今平时也能吃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实实在在地说出了沛县这几年的改变。
收麦时节,正是热的时候,出汗也多,正要补充盐分。
那时候麦粉还算稀罕物,植物油配上臭烘烘的咸鱼,还有麦粉,简直就是盛宴。
从挖掘水渠开始形成了这种奇怪的吃法,却出奇地受到民众喜欢,久而久之也就成为此地习俗。
现如今割麦时候这习惯依旧保留,但是平时也能吃得上了。
虽然在适看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吃的,但在沛县之外的农夫若能吃上这东西,也便如同冬日祭祀家主赐酒食的时候一般。
至于香椿,更是此地特产,向南便是彭城,彭祖传说生于椿树之下,椿树又长寿,故而此地椿树颇多。
椿芽以盐渍,平日也能吃上,而且这种腌菜有一样好处:不生蛆。
其余腌菜就算放盐,也常生蛆,包括酱,可能天子诸侯吃的有专门的“士”负责不会生蛆,但大众实用的多会生蛆,捞走蛆虫继续吃。
因而这简单的一顿饭,相对于此时天下绝大多数民众而言,已算是美餐。七十者可以食肉,就算是仁义天下的梦想,低下生产力之下的生活水平不可幻想。
墨家内部倒是不少低阶贵族出身的,诸如高孙子就是正统贵族。也正是这样,“自苦以极”这一派中最多的也就是这种退一步就能过上低阶贵族生活的人。
适拿着筷子,点了点那罐椿芽鸡蛋沫子,悠然道:“我曾听人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是故小年不及大年,若是椿看,不会在意一时春秋。”
高孙子博学,虽此时庄周未生,但适的这番话还是博得了他的赞赏,也明白了适的弦外之意,笑道:“你我皆是蟪蛄朝菌,怎么能够不在意一时春秋呢”
适也笑道:“你我虽是蟪蛄朝菌,但墨家之义不绝,便是时八千岁之椿。有些事,要看长远。”
“以璆琳、烈酒观之,长久看,这些东西难道对天下没有益处吗”
高孙子知道适想说什么,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无法反驳。
这东西确实是有益处的,而且适说璆琳若是做好了,可以透明透光,代替封闭窗户的草帛,让天下人都能在亮堂而冬日不寒可透阳光的屋内生活。
长远看,必然有利。
适又道:“再者,难道我们不做出这些东西,不以工商传于四方,那些王公贵族就不掠夺封地的农夫了吗这些东西本来是有利于天下的,就像是剑,圣人得天鬼之启制出,是为了搏杀虎豹、安定天下的。有人拿来杀人,却说杀人的罪应该算在制剑的圣人与工匠身上,这是正确的吗”
高孙子看了看适,郑重道:“但你要知道,你做出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为了让王公贵族喜欢,让他们以铜粮钱金玉交换。这就像是你在制剑的时候,就希望这柄剑杀人,所以这与你说的不同!”
两个人的语气越发激烈,眼看又要闹出当年烈酒作坊一事,旁边几人想要劝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适也郑重道:“我做出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让王公贵族来盘剥封地的,而是为了利天下!”
“子墨子言,墨子行义,需尊三表。”
“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
“这三表我并未违反,而且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富、人民众、政而治!我是符合墨家三表之义的!”
“错的是天下如今的制度,农夫禁锢于封地之上,不得离开也不能离开。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说让贵族们都穿草鞋短褐就可以的!你这是治标,而非治本!”
高孙子也厉声道:“你说的对,我从不反对。但是,这些东西也确实让沛县富庶而天下其余地方封地上的农夫受苦!我不反对革新天下的制度
第三四五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五)
适点点头,拿手沾了点水,在木桌上随便画了两道线道:“泗水、菏水自鲁而过沛。丹水自孟渚泽而过彭城。”
“如今,铁器牛耕堆肥两季以及良种,在宋国多有人用。粮食运输不易,只能沿河而运。”
“菏水的陶邑而下,粮食源源不断地集中到沛。沛地的铁器棉布沿河而上用以换粮食。”
“丹水流域的宋地城邑,也是一样。”
“沛地如今积攒的粮食,只怕鲁阳公那样的县公知道,要被吓死。三五年之内,沛地即便大旱三年,也足以保证没人饿死。这是将近十年推广、十年吸取所得到的。”
“三万斤粮食换一门炮的铜,多吗不多!但是……”
适话锋一转,说道:“但是在沛地,在宋地,哪里能够一旦粟米卖上三十钱呢如今撑着粮价的,是铁器换取粮食的手段,一旦偿还完毕,宋地的粮价顿时就要低贱。”
“铸炮要铜,公造铸没办法用铁铸那种合于野战的炮,我更不用说,也没那本事。”
“粮食虽多,想要换铜,却怎么能换陆路而运,众人皆知去岁葵、雍大饥,可是粮食运过去,中途要吃多少从沛地运粮到葵、雍又需要卖出什么价格才能让商人不赔呢”
“做璆琳珠玉以及烈酒,获利数倍,且容易运输储存,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得义师所急需的原料。”
“义师强盛,才可以变革天下。”
“变革天下,天下才能处处都与泗水河畔。”
“现在那些天下四方的农夫或许会更加遭受王公贵族贪欲的盘剥,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让那些王公贵族都不复存在,以达乐土。”
“根源不是璆琳烈酒,而是分封建制的土地制度。这个根源不去解决,却要在保留这个根源的基础上,去怜悯天下人,这不是一个墨者该做的。”
“难道我就没有恻隐之心吗”
“我也有,但我知道天下怎么才能大利。现在,你能找出一个既可以彰显墨家恻隐之心、又能变革天下的办法吗如果不能,你就必须要支持我、同意我!”
“市贾豚就在这里,现实所需的金铜等等皆有数目,你能解决吗”
高孙子语气也变得激烈起来,嘟囔道:“我并不是反对变革天下,我只是说变革天下的过程中,可不可以更为仁义一些”
“不只是璆琳烈酒,内部已经对出售火药、传播火药破城的手段有些不满了。火药换回了铜,换回了金玉,可是也让天下的战乱更加频繁,更让天下百姓更受苦难。”
“这件事你不解决,怎么能够让众人同心怎么能够让天下信服我们非攻兼爱这不是在助长天下好战之君吗”
适冷声道:“如你所言,铁器之类也不该传播天下。铁器牛耕稼穑传播天下,让民众生产的粮食更多,让好战之君组织的士卒更多,厮杀也更惨烈!”
“天下混乱的根源,是天下纷争不能上下同义,安定如一。而不是火药、铁器这些东西。”
“你既支持以义师变革天下,却又对这些残酷的现实不安。你倒是想个办法以两全其美啊!”
“九月份大聚,你若有办法,大可以在会上提出。若有道理,又怎么能够说服不了众人”
“你既想不出办法,却又指责可用的办法,你这难道不是在害天下吗”
两人的争吵已经有了太多的火药味,这是众人第一次看到适发火,但却不是第一次看到适与人争辩绝不退让。
绝不退让,那是面对巨子都不退让的。
可之前与高孙子之间的争辩,都是仍有笑容,即便激烈,却也没有到这种地步。
高孙子听到适直接指责他这是在害天下,脸上登时露出不悦之色,饭也不吃,气哼哼地离开,自去一旁的屋内休息。
市贾豚看着也是气鼓鼓的适,想要说点什么,却听到适自己叹息了一声,也不吃饭,也去了一旁。
众人觉得适今天的反应很不对,很过激,却不知道在适看来,墨家已经到了路线之争的关头。
墨子已经苍老,禽滑厘年纪也大,禽滑厘更像是一个过渡。
之后墨家该怎么走今年九月的这场大聚就要全部解决,一旦解决不好,墨家就要面临分裂、疑惑。
这件看似寻常的大聚,在适看来正是墨家的转折关头。
墨家的组织性,决定了上下同义这件事极端重要。
做成了,那就是整个组织达成共识,化为一个人,一个拥有无数手脚、耳目的庞然大物。其中任何一个人只要依据共识行动,那么都会为实现最终目标贡献力量。
之前的很多事,算不上是原则问题,甚至以往他和高孙子争论的时候,有墨子压着,总还可以解决。
他也不想和高孙子争吵成这样,而且看似是因为一件早已经争吵过许多次的事。
但今天必须要拿出态度,以往可以为了团结稍微退让,今天绝对不行。
不但不行,还必须要说服高孙子,从而获得高孙子的支持,从而团结一致对付在大方向上都有分歧的那部分人。
墨子老了,禽滑厘即便当了巨子,也镇不住内部的争端,只是碍于情面会维持一个不分裂的形式。
这一次墨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适很确信,因为如果不是的话,根本不需要扩大这次正常委员们聚会的规模,以二十五人的规模决断,墨子的影响力很容易掌控。
扩大规模,那是因为墨子确信人数越多,适的优势也就越大,从而一举奠定墨家之后的路线。
与高孙子的争辩,更像是一场墨子的检验:如果他连高孙子这边都不能够团结,甚至反目,或者不能得到支持,那么适似乎也就不适合作为下下任的巨子。
适确定,高孙子不会因为私怨而和自己产生矛盾,所以大可以直接用最激烈的言辞争论,哪怕双方各自生气也在所不惜。
…………
屋内,高孙子独自跪坐,看着外面的雨,心中还在气愤刚才适所说的他是在害天下之类的话。
他知道今日的争辩,不是重复以往的老调,而是一些问题的总爆发。
他也清楚,今天看似在谈论璆琳烈酒火药这些东西,实则讨论的是墨家这些年的一系列政策
第三四六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六)
傍晚时分,雨还在下。
午饭时候的怒气已经消散,高孙子逐渐冷静下来,但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正确。
墨家也讲仁义,但墨家的仁、义,与儒生的仁义是截然不同的。
墨子反对老好人乡愿,反对无理由的恻隐之心,反对儒家的仁,反对儒家定义的义,甚至连“孝”,都很功利性地理解为“有利于亲”。
事实上在适加入到墨家之前,墨子就开始为后事做准备,开始整理自己学说,并且希望形成一个体系。
只不过这是后期开始做的,而且内部逻辑实在太过艰涩,很多弟子不能够理解。
高孙子正自出神的时候,适迈步而入,见礼后先行为自己午饭时说的那番重话致歉,高孙子微微一笑,知道适绝不是来道歉的。
高孙子此时已经冷静,又只有两个人,便将自己下午所想的问题直白了当地说了出来。
谈到仁义,适沉默片刻,问道:“巨子曾说过,什么是仁,什么是义。您还记得吗”
高孙子点点头道:“仁者,体爱也。”
适又反问道:“何谓体”
高孙子顺着适的话,将墨子所传授的一些道理讲诉出来。
墨家有兼爱之说。
与兼字相对的,便是这个体字,个体的体。
子墨子言:体,分于兼也。体:若二之一,尺之端也。
也就是说,个体源于集体,并非是对立关系,而是一种包含关系。
体,就像是二里面的一一样,就像是一根线段上的点一样。
尺为线段端为点,墨子认为线段是由无数的点构成的,天下也是由无数个体构成。
所以,对个体的爱,就是仁,但这种爱的后续是为了“兼爱”做逻辑铺垫。
高孙子又道:“子墨子还曾说:仁:爱己者,非为用己也,不若爱马,著若明。爱己非为用己,则爱人亦非为用人。至于爱马者为用马也,故爱人不同乎爱马。爱人如爱己,己在所爱之中。”
意思是说,人爱自己,不是为了使用自己。
这和爱马不一样,爱马是为了使用马,这是墨子对于人的本质的爱的看法,也是一种反对人的异化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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