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我还以为苻锦会回来,在这个时刻。”耿鹄说道,他确实一直在台下观礼的人群里搜寻苻锦来着,但没有能瞅见。
“她会回来的。”苻融有口无心地说道。
耿鹄站起了身,说道:“那最好未央宫不会出什么纰漏。”
苻融当然对未央宫那边也做了加固的安排,那是仅次于耿鹄本人安危的重要所在。昨天晚上大约一千名精锐士兵由后将军张蚝率领着已经进入未央宫的殿中待命,连同未央宫里本来的三千甲士,即便苻宏用他偷运进城的所有六千兵马全数用来攻击未央宫,未央宫的防守也毫无问题。
“你只要回去好好地待着,就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苻融说道,他知道不用把细节都说给耿鹄听。
耿鹄轻笑一声,起身便走。李准望了一眼苻融,苻融也赶紧用眼神和他交流一二,李准点头,忙携剑跟上耿鹄。
观礼台下,王休亲自等候,见耿鹄下来,也不说什么,便引着他朝着一个方向行去,走了两三个院落,便到了一处空地,云母车已经由内官驾驭来等在这里。耿鹄匆匆登车,李准也上车,招呼驾车的内官赶紧跑起来。
内官扯动缰绳,六匹马跑动起来,余当由远处匆忙地赶来,见车已经跑起来,也忙飞跑几步,攀上车辕钻进沉重,坐在了耿鹄另一侧。
“我以为你是要留在这里的,稍
微着急了那么一点点。”李准不自觉地开口辩解道。
“我并没说什么,倒是你想了。”余当略带讥诮地说道。
李准被余当说中意图,有些奎怒,心想如果余当被苻融叮嘱今天要一直跟着耿鹄,恐怕和晚上耿鹄与慕容垂等人会见的事冲突,而今天看起来无论如何会是一场乱局,既然如此……他心中计议得飞快,不由动了念头,表面倒立即便沉静下来。
车辇行了一会儿,耿鹄开口说道:“不行,这一回去我们就出不来了。”
余当楞了一下,问道:“出来,还要出来”
“今天我要留在城中,办一件大事,不能回去。”耿鹄坦然地说道,他面朝着余当,左手轻轻按在李准的腿上。李准面朝着前,并不转身看着这边两人。
“原来是这样。”余当立即便明白了过来,他稍一思忖,问道:“那我们是怎么个不回去法”
“我想,李贤弟还是随车驾回去,免得留在未央宫里的人担忧,我和余兄找个合适的地方下车,就由余兄陪我留在城中。”他平常几乎不和金鳞甲卫说话,倘若说话,应该是直呼其名才对,此刻却称兄道弟的熟稔亲热,直接对接下来的事情做了安排。
两个金鳞甲卫各自疑惑,摇头不是,只好点头应允了下来。
“那我就独自驾车回去,陛下,你小心些,余兄剑术机智比我强很多,他保护你不会有差错的。”李准说道。耿鹄的话无形中帮了他大忙,他原本揪着的心立即放松下来;即便担心耿鹄不见得可以说得余当为他所用,但至少今天晚上的事不会有岔子。这件事已经酝酿进行了许久,耿鹄与外面几乎所有联结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内紧而外松,像被长久拉开的空弓弦一般,几乎到了一触既断的时分,加上刚刚余当的那句话。
“我余当,也愿意为陛下效犬马之力。”余当冷峻地说道。
“陛下,你记得地点,由余兄带你找去。”
李准说完,撩开垂帘,探出半边身去,在外面望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地点招呼御马的内官道:“在这儿停一下。”车辇停下之后,他一跳而下,快步冲到道路对面,在道路那边的树林中解开裤子,冲着树干便小解起来。
余当和李准心意相通,轻轻撩开帘子便从右边跳了下去,然后伸手来接耿鹄。耿鹄也下了车,两人藏在一块立碑之下,车辇后面的随侍们视线被立碑完全挡住,前面的人只要他们不回头,也看不见耿鹄和余当。
 
第363章 怪物
姚苌身经百战,但还没有试过真正的死亡。
那一夜,他悠悠地醒来,感觉到自己置身在一辆行驶着的马车中,车柱上挂着的油灯灯光昏暗摇曳,马车里另外还有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自己两边,面朝着前方。
他首先泛起的念头是,我还没死,他们在最后一刻决定宽宥我,送我回狱中了么或是他们在玩什么杀人给谁看的权谋继之而起的念头是,死后的世界没人见过,谁知道这是不是被黑白无常接引,走向黄泉之地。他的第三个念头是,或许现场行刑的人弄错了,以为我死了,现在正要把我送去坟地掩埋,但我实际却是还没死,还活着。
他躺着,觉得自己醒来得有些早了,一时不慎被人发现的话就糟糕了,难不成要再执行一次他心中盘算如何在入柩前不被人发现自己没死,如何在入柩后设法逃脱。如果安葬自己以步兵校尉和戎人大酋长的职位爵等礼仪,那么即便以壮年的自己手中有斧凿也未必能从厚厚地棺木内破出,如果以大逆罪犯的身份埋葬,则赤手空拳也有机会破开薄棺而出。
想到这里,姚苌拿不定注意自己到底希望是哪一种,前者哀荣而不能逃生固然不喜,后者则即便因此得以脱逃也心中惘然;他想了一会儿,又十分心灰,即便老天保佑,自己可以推开棺柩出得土来,逃脱了性命,在秦国之地也没办法立足了,秦土既不能立足,又可以往哪里去呢,往江南去,还是往西域去,自己已经五十四岁,还可以再苟延残喘地活几年
他正胡思乱想,坐在右手边的那人轻轻拍他的大腿,说道:“景茂兄,都已经醒了,干嘛还躺着,装睡么”
姚苌一个激灵,坐起来,冲着那人问道:“你是谁”话未说完,他腰上无力,朝左边边歪着倒下去,被左边那人揽腰扶住。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这里光线不大好,在这里见着我的模样大概认不出来,前面到了地方我们再从容相见,喝上几杯,好好地聊一聊。”
左手扶住姚苌那人也幽幽地说道:“景茂,不急,药酒的效力还没过,你好好躺着。”他的声音姚苌听来有些熟悉,可想不起是什么人。
姚苌倒回自己原先躺着的位置,说道:“随便你们,怎么样都好。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
“你是死了,可还会再活过来。”先那个人说道。
姚苌脑子转得更快了,他隐隐地猜到些可能,也知道自己不必急着询问,该来的会来,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说明自己是有用的,或有待价而沽的余地。
车行了许久停下,右边那人先跳下车,和姚苌左边那人一起将他抱起来,挪下车来。姚苌虽然身体已经可以动作,但脚下还是站立不住,由两人扶着走进一处院子,放在一付躺椅上,两人垂手
并肩地弯腰望着姚苌。
姚苌已经认出一人正是换了文士常装的朱肜,另一人虽然不认得,但看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也稍微面熟,并非完全的生人。
“你是谁”姚苌冲着那人又问一次。
“景茂兄,你如果再年轻十来岁,你会成为我的同僚。”那人微笑说道,并非直接回答也算是回答了,回答了又不算回答了什么。
姚苌哦了一声,猜想那人多半是一名伴侍在天王苻坚身边的金鳞甲卫,多半以前在军中或远或近地和自己照过面,所以才不觉得陌生,顿时明白了几分。他转眼望向朱肜,轻轻摇头,对朱肜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
“在想我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了你”朱肜打断姚苌的话,接口说道。
姚苌唔了一声,望着朱肜等他回答,他知道自己被张蚝截住,那个看起来像是自己父亲的戎部神官有意无意地指错道路的缘由大些,朱肜怎么知道自己那样不小心,会被本来驰援涪城的援军截获呢
“我没有要害景茂你的用心,但不论如何,总归令你在死地走了一遭才兜回来,我常深自忏悔,所以才跟随着……到这里向你谢罪。”朱肜口中含混着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说得极为含混,以致姚苌根本不可能听清楚。
“接下来会如何”姚苌不管不顾地把心头所有疑惑一股脑地抛出来,语气暴烈,“苻坚,我该说是天王苻坚还是替身苻坚,他知道我被论罪处死么,这是王休私自下的命令,还是他的旨意你们救下我,我当然要感激,但你们是受了他的命令来市恩于我,还是你们其实另有打算,背着他救了我;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些我都要知道。”
才答应要和他从容相见,喝上几杯,好好聊聊的那人似乎忽然改变了主意,他面色变得严峻,似乎还瞪了朱肜一眼,拍拍姚苌的肩,什么也不说地转身走了。
朱肜也有些错愕,不那么自信地说道:“我猜他不知道。”
“那么……”姚苌见那名金鳞甲卫变脸拂袖而去,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迅急,大概触到了什么忌讳处,便放缓了语气说道,“那他什么时候会知道”
“我想还要等等。”朱肜从容地说道,他快速地从错愕中恢复过来,恢复了他作为文官的含糊。姚苌从他的表情里读得出他们告诉苻坚这件事很容易,但要么他们暂时不打算这么做,要么苻坚即便被告之这件事也做不了什么的意思,他顿时从了解事情原委的好奇中冷却下来,而欣幸自己起码还活着这件事。
朱肜安抚姚苌几句,很快也走了。他留下三名仆役日夜照顾看守姚苌,两人主内,一人对外。他们都待姚苌客气,不为他上枷锁,但也不准他离开院子。姚苌想过动粗闯出去的可能性,但稍微在小动作上试探了
一下,便看出这三人都身负擒拿之技,年轻力壮的自己也未必打过其一,何况是现在年老力衰;加上他懂得自己虽然名义上已经被处决,闯出去的话或许不会有大的危险,但自己想要重新活过来,还必须以把自己软禁于此的主导者为依靠,徐徐图之,也就心平气和下来。
朱肜每隔几天来看他一次,只是和他叙叙往事,不提当前的事。姚苌忍不住问起,朱肜便为难地说道:“还要再等等。”
“我想见姚兴。”两次以后,姚苌向朱肜提出了这个要求。
“你想把他牵扯进来么”朱肜皱着眉问道,并不情愿安排。
“我想见他一面,叮嘱些后事。他心向知学,世人皆知他是个行者的前途,不会卷入到政争当中来。”
“还是……克服一下吧,事态不久之后就会明朗。”朱肜摇头拒绝。
但下一次他再来探视就带了姚兴来,并且留下姚苌和姚兴两人单独在室内对谈,他自己躲得远远的。
姚兴见了姚苌十分疑惑,并没有人通知他此来是来见父亲姚苌,他过去一段时间被告之姚苌被委以重任,去处和缘由都不可问,他毫没怀疑,直到他被带来见到父亲。
“没想到父亲,你就在长安城中。”姚兴把自己在涪城和父亲分别之后的遭遇略略地说了一遍之后,最后喜悦地说道。他年纪虽然才十七八岁,聪慧沉稳,叙述事情脉络清楚,得失轻重分明。
姚苌将自己从涪城小胜后接到朱肜的传旨,一直到自己走错路被截获,被执行死刑及至到此刻全都给姚兴说了,唯独没说在过剑阁之后的山道上遇见疑似姚弋仲化身的神官指示道路这件事,最后说道:“论明晓事理你比我强,以你之见,我此时该如何是好”
姚兴也迷惘得很,说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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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王者无私
皇后苟芸慧召段元妃进宫陪伴的诏令传到的时候,正是慕容宝在大荔军砦被擒获,部兵被歼灭的前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自天王苻坚病后,皇后苟芸慧长期住在骊山行宫,绝少回到未央宫住,而段元妃上一次进未央宫觐见皇后就发生了被苻坚路遇欺污之事,这一次再召入宫,而苟芸慧并不在长安未央宫,背后含义不问可知。慕容垂府内上下人等都以为这是莫大的羞辱,都观望段元妃及会如何反应,以及更在风暴中的慕容垂会如何应对。
他们两人都安静如常,好像没这回事一样,或者根本不在意,入宫时刻还在三天后,这本身就像慢慢绞紧的白绫一般。
慕容宝被京畿的禁卫军在大荔拿下,同时俘获千余名以他名义募集的鲜卑部兵,消息传来,某种意义上转移了人们对段元妃的关注,而慕容垂则陷入到深渊更深,这件事比段元妃入宫陪侍更令人绝望。
身领司隶校尉的苻融并没有对慕容垂立即采取什么动作,既没有把他以共谋之罪收押起来审问,也没有奏请天王苻坚罢免慕容垂京兆尹之职,解除慕容垂统率的一万鲜卑部兵指挥权,这些部兵大部分驻在上洛,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做,只通过审讯慕容宝和其部众,有节奏地释放消息,来逼迫慕容垂屈服表态。
慕容垂如常地入京兆尹府处理市政要务,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人问起,只是摇头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
这么阴云密布地过了两天,到段元妃即将要入未央宫的前一天,慕容垂特地设家宴为她送别。所有妻妾子女都陪坐在旁,人人心中未必都敬重爱戴年轻的主母段元妃,但看在慕容垂的份上,以及恐惧即将要来的风暴,人人都是肃穆哀乐的情绪。席间祝辞绝口不提段元妃入宫的事,也不提慕容宝的事,只说家中人难得一聚,值此良夜,祈愿全家老少安康。
酒过三巡,慕容垂亲自吹笛,吹“那得云中雀”的歌谣,继而以鲜卑语清唱:
“郎在十重接,女在九重阁,朗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郎有万里志,女有七星绫,郎非铁鹞子,不负云中雀。”
一曲既毕,席间人各有所感,段元妃泪流满面。慕容垂也眼中噙泪,忧虑深沉地望着席间众人,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无处抒发。
酒宴结束众人离去之后,慕容垂酒意上涌,他拉着妻子的手,引着她走上露台,以一轮明月为伴,执手相对坐下。
坐下之后,慕容垂热切地望着段元妃,手上有力地按抚她的手掌,轻轻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些歉意说道:“这件事,真的是辛苦你了。”
段元妃觉得慕容垂从未对自己有过这样的温柔,心中又喜悦,又惭愧,垂头说道:“辛苦的是你。”
慕容垂点点头,说道:“我也辛苦
,你也辛苦,我们两个是同病相怜的。”
“库勾的事,总会风平浪静下来的,你别太担忧,我在里面找着机会说上两句,他犯下的事不见得多严重。”段元妃低声地说道。库勾是慕容宝的小字,段元妃原本从没这么在慕容垂面前称呼过他,此刻也尽量温情地说。
“今天,我们不提他,”慕容垂笑容稍微变了一下,又立即恢复如常,说道:“这十几年来,我对你不起,我总以为日子还长,可现在才知道,未必长得了了。”
“夫君,你可不能怀忧丧志”段元妃惕励地说,她迟疑一下,接着说道:“你有气吞万里的志向,不该对一个女人说对不起。”
“我在外面装作若无其事,但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经穷途末路,走投无路了。除了说一声对不起,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慕容垂仍然是微笑着说道。
段元妃眼泪又忍不住地涌出来,她望着已经苍老去的慕容垂,心如刀割。此刻他多么可怜无助,只在她面前流露出来,依恋着她。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愿意粉身碎骨安慰这个男人,却说不出什么来;这些天她一直在想着耿鹄对她所说的话,不是等慕容垂死后要娶她的话,而是他并不是真的苻坚这件事,这是一句胡乱的谵语,还是真实的,她分不清。她一直想着这个事实对慕容垂而言究竟会是一种安慰,还是一个足以致命的陷阱,她也分不清。
“你只是运气不好。”段元妃只好依然这么说,除了这句话她不懂怎么安慰他,而这句话她好像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她觉得别人也对他说过许多次,他一定听得腻烦,她立即收住了口,担忧地望着慕容垂,心中的歉疚如野火蔓延,焚烧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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