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这话激起了慕容垂更大的愤怒,他一边更紧紧抓住夫人的衣襟,另一支手接二连三地朝她脸上扇,梁夫人不断地扭身遮挡,六七下不过中一两次。
“就是现在啊,你还在等什么!”梁夫人悲愤地叫道。
慕容郄头一埋,飞快地跑出了卧房。
梁夫人往后一倒,带着慕容垂一起躺上了床,她反手抓住慕容垂的手腕,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慕容垂,既不开口哭闹,也不挣扎了。
慕容垂呼吸紧促,刚刚挥动笤帚打慕容郄以及扭打夫人差不多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手臂酸软,预感到这时候如果梁夫人反击,可能会很狼狈,便顺势也停下不动。两人气息粗重地对峙了一下,慕容垂先松开手。梁夫人也立即放开了手。
“为什么要关门”慕容垂急促地问道,这个问题好像已经完全言不及义了,但他脑子里也只有这么一句,既不能更少,也不能更多。
“没有。”梁夫人也喘着气,急促地回答道。
没有什么没有关门,还是没有作奸犯科,还是没有借东西,还是没有错,每一个都好像是,但每一个又都不是。
慕容垂拼尽余力撑着站起来,他眼中的世界在轻微地摇晃,他不想对年少的梁夫人再问什么,也忘记了来这里是为什么,走出卧房,走出
屋子,屋外走廊里没有人,先前的丫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院子里也没有人,其他丫鬟识趣地躲了起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慕容垂慢慢地走回静室,心里想着,这并不严重,我没那么在乎梁夫人,作恶的也不是自己儿子中的一个,也许我可以放走梁夫人,她还那么年轻,适当配一个年轻的丈夫,哪怕慕容郄也可以,就怕慕容德固执不肯要。
刚刚她说“就现在”是什么意思慕容垂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在冲进去之前已经有所预感,而出门找了一根笤帚,为的是怕屋内的男女遽然行凶;实际上笤帚帮不上什么,情势其实是很凶险的,慕容郄决心忤逆的话,他的两手就足以卡死自己。“就是现在,你还在等什么”这句话,梁夫人的这句话,究竟是让慕容郄逃,还是让他动手杀死自己呢慕容垂无从分辨。
慕容德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会杀死慕容郄的,从这一点来说,慕容垂甚至觉得应该好好地瞒住,他也就不用考虑要不要,以及如何处置梁夫人的问题。
回到静室里坐下的时候,慕容垂心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望着案几上还没有盖章的信纸,脑子里稀里糊涂,忘记了信上都写了些什么。他想这章就不盖了,明天早上再看一遍信的正文,没有什么差池就遣人送出去。
他这么发了一会儿楞,困意上涌,便挪开书信,趴在案几上,没一会儿就昏沉地睡去。
他梦见自己身披甲胄,骑马站在高岗之上,身后许多大燕悍将骄兵簇拥,旌旗如林,号角连绵,他半梦半醒,心里想着这是以往的哪一次战役
天色晦暗,疾风夹着冷雨点打在慕容垂的脸上,他望着远处交战的战团,心绪沉重。由北而来的野蛮人占了明显的上风,他们像虫子一样从林中涌出,将逶迤的燕国前军截杀成了许多段,一段一段地包围吃掉。山岗下有许多燕国的骑步兵严阵以待,等着主帅的号令。但这些队列比起野蛮人来说还是太少了,慕容垂心中迟疑,是该舍弃前军,还是出手同野蛮人在这里决一死战呢
他当然舍不得前军,这意味着数千人的死亡,意味着大燕和野蛮人的力量对比将进一步地悬殊,但同时他强烈地预感到后面的部队如果也投入进去,会被一起歼灭。野蛮人在这里给他设了一个巨大的埋伏,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凶险一战,这场战争甚至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埋葬他。
慕容垂,你何德何能他心里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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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三人成虎
酒保撤走了姚苌面前的残酒和冷菜,为三张桌子重新布下一壶酒,一碟藕丁,酒杯,筷子,然后躬身而退。他退下之后,柜台上的蜡烛也熄灭了,只剩下屋内三根支柱上向着中间的三盏各三个灯芯的油灯,灯光足够明亮。
姚苌能分明地感觉到,除了苻坚和他身后的侍卫,以及刚刚才忽忽而至的,神情嗒然的慕容垂,席上还有一个人在,不在而在,在而不在。刚刚使出障眼法欺骗自己的,应该正是此人,接引慕容垂来的多半也是此人。他心中怀着这样的疑惑,但不知道该如何问出来,便沉吟不语,等着苻坚或慕容垂先开口。
“这里,差不多是一次朝会的样式,”耿鹄斟酌着,先开口说道,“像是,但并不是。这儿没人监督我,我面前不用布下竹帘和两位隔开,王侍中没有给我预先备下我该对两位所说的话的批注,当然两位也没有预先上奏。是我想同两位自由自在地说些想说的话,这就是今夜所为的事,此外没有别的。”
他穿着禁军明光铠,说得既随和,也不以朕的尊称自道,令慕容垂和姚苌都各自想,这人望上去像苻坚,神态、语气、说话一切都像,但他真的是吗
姚苌站起身,以致敬长辈之礼向苻坚敬酒,说道:“臣自当遵从陛下的美意。”说罢,他将杯中酒一仰而尽,接着飞快地给空杯斟了半杯,对慕容垂也举杯敬道:“道明兄,你也请。”
慕容垂站起来,举杯还礼,先干了这一杯,又给自己斟满,转身对苻坚行臣子礼,将酒杯举高过头顶纳拜,说道:“臣慕容垂敬祝陛下身体安康,长命百岁。”拜完,将酒杯郑重地徐徐放回胸前,然后再一口喝干。
“太拘谨了。”耿鹄摇头说道,“事情如何两位其实都心知肚明,何必勉强输诚,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也不该这样。”
慕容垂和姚苌听“心知肚明”,觉得眼前这个苻坚定然是传说中的替身了,心中各自一动,到听得“以前不是这样的”,顿时又糊涂。姚苌已经先坐下了,扭捏不安,慕容垂还站着,他又躬身行礼一次,这才坐下。
耿鹄坐着举杯,算是还敬刚刚两人敬的酒,一口喝完,才说道:“两位此刻身上所背的罪名,所受的屈辱,与我多少有关,我这里给两位先赔个罪。两位也别着急,听我解释,然后再决定该如何。”
姚苌和慕容垂都点了点头,既不说话,也不再有多余的姿态表现。
“我常想,只要肯花些功夫,我和两位也可以在完全不同的场合见面,两位不必身背着死罪,叛逆之罪,妻子受辱的屈辱,关中不必乱。我们在那种情况下也可以见面,但我想在那样的情况下,坦诚相对是很难的。两位都是朝廷的重臣,虽然一时略受排挤,但始终有还算不错【!#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的权势和财富,对我要所提出的建议,难免患得患失,难以挣脱心中牵绊。那样,我终于发现所托非人,是个必败的结局——我当然不能这么做。”
姚苌自己斟了杯酒喝下,目光盯着苻坚身后那人身上。他认得余当,知道他怎么从一军的首领变作金鳞甲卫的。余当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手中按在腰带上。他像一幅画一样挂在那儿,除非有不轨的事情发生,他才会猛然跳出来,惩膺不臣。
慕容垂双手搁在案几上,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目光落在地上,专注地倾听苻坚说话。
“困兽犹斗,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不濒临困境,人大多都觉得日子还不错,不会愿意牺牲手中此时拥有的,奋力一搏,换取一个更好的处境。或者,不一定是更好的处境,而只是想要活下去。很多时候,人到死前犹然不自知,觉得还可以好好活很久,不知道死亡明天就来临。我坦白地说,两位此时所遭受的困厄,并不是我发动的,但我在可以使力的地方推动一把,在应该要拦阻的时候没有拦阻,而使两位受的罪变得更大,让两位觉得,这次终于没法再拖延逃避下去了,必须要换个活法。这很糟糕,但让你们也变成困兽,是我们可以平等地坐在这里,开始讨论问题的根本。”
耿鹄说话的语气既热切,又冷漠,又怜悯,截然不同的情愫在他的言语中化为一体。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既像个智者,也毫不掩饰他自己同样就在困境当中。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道明兄,我没有污辱元妃,那只是做出来的样子,我跟她解释过,恳求她暂时保守秘密。这终究于你的名誉有损,我向你赔罪了。慕容宝的事情则和我无关,那是苻融早就在布设的一个局。”他又转向姚苌,说道:“景茂,你被捉住是在意料之外,幸好李准把你救下来了。”
“那么,陛下果然如传说中那样,是个假的”姚苌开口问道,他问得唐突,席间的气氛忽然为之一变。
“我是他的替身。”耿鹄毫不拖泥带水地说道。
“天王本人呢”慕容垂问道。刚刚耿鹄说他没有污辱元妃,他也没有觉得稍微欣然。
“他被驱逐了。”耿鹄说道,他不用说更多,比如谁是驱逐者这件事,不问可知;比如为何而驱逐,他又不是苻融苻宏,怎么能越俎代庖地说。
“他还活着吗”仍是慕容垂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和眼前的局势几乎无关,但他还是想知道。
“我不知道,至少事情发生的当天他还活着,往后我就不知道了,我没再见过他。”耿鹄说道。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各自盘算打着主意。
过了许久,姚苌开口问道:“天王对我们有恩情,但现在,陛下,你,他的替身想要收回我们所
欠的债么为了他。”
这是耿鹄从没有想过的一个念头,他身体如被电过,几乎跳了起来,他强行抑压住,沉思一下,说道:“我不是为天王报仇,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可以继续好好地活着,不被随时像猪狗一样被杀掉。”
这个答案姚苌并不满意,他轻轻地摇头,一边思索接着怎么发问,或者该怎么表态。
“你可以逃,这大概不太难。”慕容垂说道。
耿鹄想起竺笙来,他当然可以逃,但他选择不那么做。他定定地望着慕容垂,说道:“我希望他仍然在。”
“你想,作为天王苻坚,真正地统治,大秦。”慕容垂缓缓说出来,他将耿鹄那句语意暧昧的话换作更确定的样式说出来,带着微弱的疑问语气。
耿鹄深沉地点头。
慕容垂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冷极了,困极了,他宁愿身边就是床榻,他可以倒下去睡一觉。他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一切都没发生过,段元妃没有受辱,慕容宝也没有起兵作乱,连天王陛下也还是真的。
“东宫禁军和未央宫禁军在城中对峙,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像是苻融和苻宏起了分歧”姚苌问道,刚刚有人在他眼前使了障眼法,就是眼前这个替身苻坚和他的金鳞甲卫余当扮作禁军军官在他面前议论城中情势的。
“我本来就是个过渡,按照他们的计划,陛下会在几年后大病不起,过世后由太子苻宏即位。现在大概是苻宏等不及了吧而苻融还想维持此时的格局不变。”耿鹄说道。
第368章 结盟
叮的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响,灯光仿佛一下子黯淡了些,橘黄变作了清辉,接着众人意识到自己所处的酒家大厅快速地消褪,他们还来不及惊慌之前,身外的光景已经换作了山巅上的露台,案几上酒菜俱在,一轮明月高悬,凉风习习,香气淡淡,林间树叶沙沙的声音间或可闻,说不出的沉静。
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众人,好像在瞭望山下的景致,并不转身朝众人这边走来。
“这是障眼法。”姚苌觉得浑身生寒,咬着牙关紧紧地说出,手按着案几,“我们还在酒家里。”
慕容垂稍微精神了些,他直起腰转身望着周遭景致,也颇为惊讶。耿鹄神色镇定,只望着远处那人。
“我去看看。”余当拔剑出鞘,朝着远处那人走去。
那人距离席间约莫有十来步远,余当心中想着这是障眼的法子,他回忆酒家里立柱的位置,地面的台阶,一步步地缓缓走去,唯恐碰上或踏空,才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脚下所踏着的正是和此刻眼中看见的山中起伏一致,而和酒家里地面不同,心中不由得疑惑。他战战兢兢地走到那人背后,见那人身披知门的长袍,并无兵器,少许松了空气,收起佩剑站定,冲着那人躬身行礼,说道:“师尊,在下是御前金鳞甲卫余当,请问这里是哪里,你把我们移来,是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么”
那人听了余当恭敬的询问,转过身来,对余当说道:“那边三位都对,你却不对。”
余当脑中闪念,又躬身说道:“李准大哥他把此间事托付给我,我对也罢不对也罢,总之我会保护天王陛下周全,师尊你放心就好,不必担心我。”
那人唔了一声,说道:“那好,你留在这里,为这里护卫,不可放闲人进来。”
“这里果然是幻境,实际我们还在陌上青酒家里”余当低声地询问。
那人哈哈一笑,也低声说道:“你爷爷余盛当年是我随身侍卫,没想到几十年后你又为我守卫,你爷爷知道,也欣慰得很。”
余当听了心惊,他没见过爷爷,只知道他确实名作余盛,是赵国的官员,听那人说得似模像样,心中已经信了多半,同时他知道这不是问自家私事的时候,便对那人再拱手,手握着佩剑让开一步,待那人走过,再站在刚刚他站着的位置,眼见他先前面朝着的一面,果然是一条由山下而上的阶梯的口子。他心想,我就守住这里就对了,这阶梯十分陡峭,易守难攻,只要不是妖魔鬼怪,凡人决计没法从这里经过,去扰乱到那边的宴会。
他又想,今夜的聚会竟然是耿鹄同慕容垂与姚苌的会见,这是再明白也没有的谋叛逆之举,原来李准这么久以来谋划的就是这件事,难怪他一直神神秘秘,许多行径难以解释,明天我应
该立即将这事禀告给阳平公殿下,将耿鹄连同李准一举拿下,然后……他想到这里却犯了难,刚刚这人说我爷爷曾经做过他的随侍,难道这人姓石不管怎么说,是我爷爷血染过的钱币指引我们来到这里的,莫非冥冥中此事早已经注定么,既然如此,我到底该如何对待耿鹄倒好像是一开始就算准了我会站在他这一边似的。
他这边迷惑地东思西想,身披着迦南长袍的那人已经蓦地行到了姚苌身前。姚苌视力有些昏花,及那人已经行到面前才看清,登时头皮一麻。只见面前那人形销骨立,面色苍老诡异,右边半侧脸上皮肉少了一块,透出白森森的颊骨,不见有鲜血渗出。身上长袍颜色陈腐,泥土掺沉在丝缕间,整个看去,正像是刚刚从墓穴中爬出来的僵尸一般。
慕容垂和耿鹄也各自惊吓,但他们都知道此刻自己身处的幻境正是拜此人所赐,三人此时的会面也正是由此人一手主持,人不可貌相,何况神明,自然不敢轻慢,都站起身来,躬身迎接。
“贫道就是胡图澄。”那人对姚苌行了一个合掌礼,接着对耿鹄和慕容垂各自行礼,接着往一张空着的案几走去。谁也没注意到原先几张案几呈匚字形摆着,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张案几,就摆在缺口之处。
案几上酒菜俱全,胡图澄坐下之后,有喜不自胜之态,贪婪地闻嗅,说道:“这样的杜康老酒,好久没有闻到了。”他自己斟了一杯酒,举杯慢慢地喝了下去。耿鹄似乎看到有股细流从他脖子处流出来,淌湿了前襟,他不由有些心悸,眼睛忙侧向一边去。
胡图澄饮完一杯,还想再斟一杯,动作做了一半又赶忙止住,贪恋地说道:“好酒,好酒,我生前不怎么饮酒,到死之前才悟到美酒的妙处,可怜,可怜。”
“师尊,你造了这样的环境给我们,自己反倒扭捏,不如再饮三杯,大快朵颐。”姚苌大声说道。
胡图澄定定地看看耿鹄,又看看慕容垂,再看着姚苌,说道:“好,好,好。”他便又给自己斟一杯酒,对姚苌举杯说道:“贵公子精研知学,他日必证大道。”说完他自己一干而尽。
姚苌心中向来不喜胡图澄,从前约束姚兴不可和他结交,此刻却换了一付心肠,觉得胡图澄正是神奇异人的形象,一心讨好,忙给自己酒杯斟满,对胡图澄举杯,说道:“师尊幻境如真,筹谋绵密,足见知门无上法的高妙。”说完他也一饮而尽。
胡图澄并不再给自己酒杯斟酒,举着空杯对慕容垂,说道:“色是空,空是色,贵人心中不决的事也是空,在空之中自会找到决断的路。”他有些狞笑似地在空杯口上抿一下,将酒杯轻轻放在案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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