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朝廷为什么应该招抚甬东岛”王恭轻轻摇头,不满意孙泰的回答,而他再问一次的时候加上了“应该”二字。
“朝廷不想甬东岛成为秦国的盟友,近便地直刺向建康。”孙泰这次懂得了王恭提的问题的要害,挺起胸膛沉声答道。
毫无疑问,这就是司马道子愿意招抚,而王恭情愿毁灭甬东岛的原因,甬东岛自身土地和人口都极为有限,乏善可陈,但所处的位置和水师却是南北朝各可以借力的矛,这柄矛毁掉了也好,握在自己手中更好。
“还有呢”王恭问道。
“大晋,因此会成为舟楫遍布于海洋的大国,这个世界远比你们知道的更大,海上的物产比陆地上丰饶得多!舟楫比车马要迅捷得多,载重也巨大得多。面向大海,大晋将会面向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宽广的世界,无限的世界!”
王恭有些意外,他觉得这是比他想千里奔袭秦国的燕国旧地更
超出的战略,已经包含了从海上压制秦国的思想,而还有更为磅礴的气势,蕴含着宏伟的可能性。但是——“甬东岛上的船只将会全数分割编入大晋的水师,岛上的船坊和工坊全数销毁,岛上人民要尽数迁回陆地,巡弋甬东岛的只能是大晋的水师,而不会是原先甬东岛的任何一条船,这是你同会稽王已经谈好的条件,这样才会有和平。”
“的确如此。”孙泰的话转为低徊,像是个刚被招抚的人了,思索着,说道:“这是大晋可以做的事,不是别人。”
王恭听得出孙泰在避开自己的锋芒,也算满意,问道:“甬东岛已经在外飘荡近二十年,差不多快一代人,这下归回大晋,他们不会有所怨恨的么”
“当然会,但他们必须得接受,岛上也不是什么都好。”孙泰谦和而诚恳地说道,并不敷衍地迎合。
王恭现在感觉差不多已经全然适应了,他想到即便甬东岛的战船被分拆到晋军的水师中,将士和船员分散任用,但这也许是徒然的,另有一种无形的联系在他们之间,可以将他们随时串联起来,“水官大帝怎么办”他问道。
“水官将军已经殒命,我们不再相信……。”孙泰迟疑了一下,省略掉了水官大帝四个字,“我回陆上之后,会再向龙虎山天尊府申求授箓,使我这一方道徒能够回归正源。”
王恭点头,他没什么好问的了,挑剔如他也觉得这样招抚甬东岛是无忧虑的;他想,这就是司马曜断然派遣他来接收甬东岛的缘由所在,免得他日后呱噪不休。
船行了一日半,第二天中午,船队已经驶近甬东岛,远远可以望见岛上山峰。孙泰请王恭及晋军船只停驻不前,他自己乘座船先回岛上,安排迎接接收船队进岛的事宜,免得双方惊扰,出什么意外。王恭觉得有理,就由孙泰独自下船改乘去了。
又是半天过后,已近黄昏,太阳落在西边,光线很很足。岛上有快船过来引导晋军船只环岛半周,进了避风的峡湾。王恭在船上只见峡湾内外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停着上百艘船只,有些船只也很大,甚至及得上自己的座船,心中稍微有些吃惊。这些船他从前只是听说,只是毫无所感的数字,今天窥得全貌,不由得有些后怕。
船停下来,跳板搭在岩石上,王恭由船舷走过跳板,脚踩在光滑的岩石上,心中忐忑,害怕脚一滑摔个跤,就不免丢了朝廷的脸面,幸喜脚步谨慎,一点儿也没有滑,顺顺利利地跳下在沙滩上。孙泰已经领着一干人等在沙滩列队迎接,见朝廷派遣来的官员莅临,都面朝着王恭单膝跪下,手垂落在身体两边。
这是孙泰预先就交代过的仪式,王恭走过众人面前,眼睛依次看这些
第442章 长安密使
清晨,台城皇宫的崇德殿内,此时已经将近六旬的皇太后褚蒜子坐在凉床上,一个宫女在她身后轻轻摇着长羽扇,另一个宫女跪在她脚边为她捶腿,还有三名宫女侍奉在旁,一人手中捧着痰盂,一人手中捧着盘子,盘中摆着水壶和杯子,一人空手站着。
司马曜在太后下手边三四步外小马扎上欠身坐着,双手按在腿上,脸正对着褚蒜子,目光谦恭地听她训示。褚蒜子说近来有人在她面前禀报皇帝酗酒超过了默认的限度,不止一次误了朝会之时,以及在接见大臣时失仪,虽然还算不上大过,但有必要注意;以及除了饮酒过度,司马曜在女色上近来也有逾越分际之嫌,在启明殿与两名宫女白日宣淫被人撞见,闹出不小的非议来。
这些事迹放在别的时间只算寻常事,但此时不是,司马曜有些无奈,褚蒜子对他作为皇帝的要求也时紧时松,难以捉摸,令他苦恼。平常人饮食女色本身有限,自然就节制了,权贵之人享乐的余地就大得多,而帝王最甚,他们由俭至奢,至于无度则有极大的转圜,标准严而难遵守,标准松而易于废弛,这帝王的烦恼举世很难有人可以和司马曜一样感同身受。他承认褚蒜子的训示是对的,延续过去承她抗拒桓温,坚持立他为帝的恩德余泽,他必定要谦恭地听训,但这种恩德的余泽随着司马曜年龄增长,朝中权臣逐步归附而不知不觉地消减了。这一点,只是他的堂嫂的褚蒜子自己到底理解多少,她要管他到什么时候呢
“我已经老了,身子受够了,常常生病,没准哪一次就撒手归西,我死之后,你娘大概不会像我这样对你有切切的期望,她觉得你做了皇帝就已经很好了,可不知道皇帝也有贤明昏聩的分别,这些小事,就是贤明和昏聩之间大不同的开端。”
“是,弟臣明白,这就着手改正,预备先戒酒七天,独居十日,然后检视效果,再定长期的规范,请殿下放心。”司马曜谦声说道,既有决心,又有具体的措施。
褚蒜子望着司马曜,好像是望着转世而不记得他自己是谁的司马岳,那样心安理得,不知戒慎地过他的一生,或许会有另一个女人会和自己一样,怀抱着只一两岁的幼子登上帝位,垂帘听政,母仪天下,表面上风光,实际是多么摧心戳肺,如履薄冰的痛哀之事,她多么希望那不会再来一遍,在别人的身上。
“德宗已经满一岁了,他的妈妈还只是淑媛,名不正言不顺,这件事你不要再考虑一下么”褚蒜子悠悠地说道。
司马德宗是司马曜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此时唯一一个,虽然还未册封,但惯例来说一定就会册封为皇太子。他妈妈陈归女此时还是司马曜的淑媛而已,位在第四等而已,母以子贵,逐
步拔擢为皇后是势在必行的。此时司马曜的皇后位因为王法慧去世早已空出了近三年,按说册封陈归女为皇后正在其时,之前褚蒜子就已经明示暗示了司马曜好几次,司马曜只是不理。
“弟臣已经考虑过了,终弟臣一生,始终只以王法慧为皇后,死后是要同葬一穴的,这不会改变。”司马曜语气仍然谦恭,辞意却强硬。
“你是已经成年的皇帝,我只是你的堂嫂,这件事我只是提一下,该如何当然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皇后之位虚着,有许多人心向往之,你的后宫不得安宁。”褚蒜子说得淡然,语气上却仍坚持。
“此时弟臣朝中诸事还要仰仗建威将军一门,归女家世不显,难以引为奥援,待将来如果有有力的大臣有女儿入宫,弟臣再做打算,这也是弟臣为将来所做的切实考虑。”司马曜语气稍弱下来,加了一层意思辩解说道,这道理在此时当然稳固得很。
褚蒜子叹了一口气,她听得出司马曜的弦外之音,那是她无能为力的了,轻轻地摆手,示意这次请安可以到此为止。
司马曜站起身,躬身行礼而退。
他离了崇德殿,身后跟着三四名内侍太监,原本预备探视完褚太后便回启明殿处理政事,行了一小段距离,心中却还在想着褚蒜子要他立陈归女为皇后这件事,心中有些奎愤,脚步不自觉地便往含章殿去,黄门郎饶艾原本引在前面,见司马曜改变方向,紧跑几步赶在司马曜身前停下,说道:“陛下,你不回启明殿了么”
“我有更重要的事。”司马曜并不停下,直撞向饶艾,
饶艾眼疾脚快地让开,忙再跟上,追着说道:“可这时候去……不大妥当啊。”
“这时候不能去么”司马曜嗤笑了一声,脚步毫不停留,反而加快了。
“贵人不知道陛下去,恐怕接驾的礼数不周。”
“她是我的妈妈,妈妈见儿子,要什么礼数”司马曜边走边说。
饶艾嗫嚅一下,说不出来,只能跟在司马曜后面,却不敢再往前两步,走在前面。
他们一行很快便到了含章殿前阶下,见殿前无人,殿下的小花园处也不见有人。司马曜停住,心中稍微忐忑,把饶艾拉在一边低声问道:“你不让我来这里,是害怕我撞见什么么”
“小臣没有在怕什么,只是怕陛下失了礼仪。”饶艾苦着脸说道。
司马曜轻轻叹息,他心中既怒也惊,手指着地上画了个圈,意谓画地为牢,饶艾站在其中不可离开;他独自一人上台阶,走到大殿的门前,稍微踌躇一下,便跨槛而进。原本跟着他的几名太监,见饶艾不能动,他们也个个都站在原地不敢动。
含章殿平常总共有六七个奴婢服侍李陵容生活,清扫收拾,洗衣缝补,园艺修剪,连同随身陪护在内,都散在偌大
的含章殿内外各处,司马曜进殿之后在正堂稍微站立一下,不见有奴婢来问,便一路自己行到了最里面的暖阁,李陵容既然不在殿外花园,也不在正堂,当然就在卧室中。
司马曜愈往里走,心中担忧愈甚,他甚至想就此回头,终究没有;走到门口站住不动,有意大声咳嗽一声,屋子面有人哎了一声,无波无澜地问道:“是谁啊”司马曜顿时放下心来,那正是他妈妈李陵容的声音,没有丝毫吃惊的神气,说明屋内并没有惹嫌疑的旁人。
“是我。”司马曜说道,他上前一步,进到门内,在玄关处站住,这样他便看不见屋内的情景。
“昌明,我的儿,怎么会是你”李陵容的声音听来又惊又喜,稍微停一下,奇怪地问道:“怎么你不进来”
“那我进来了。”司马曜这才走出玄关,进到暖阁的屋内,见李陵容坐在床沿上正要起身,一个三四十岁的奴婢正跪在房间一角给收拾在一起的摆设器皿擦灰。
李陵容站起身来,便要给司马曜下拜,司马曜赶紧拦住,携着她的手一起坐在床边。平常有宦官在旁,下拜是必要不可省的理解,司马曜都是坐在房间内朝西的正座,李陵容反而只能坐在客座上,今天司马曜直接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坐在床边,这实在不寻常极了。
“陛下,今天你怎么会……到我这儿来”李陵容有些不安地开口问道,今天司马曜身边没有跟随着别人,这就更奇怪了。
“刚刚我在褚太后那儿
第443章 骗局
一岁四个月大的司马德宗光着身子,像一条胖乎乎的虫子一样,欢快地在席子上爬来爬去,不时抬起头来朝着他父亲笑,笑得明媚。
司马曜伏在栏杆上看了许久,开始时心中欢喜,觉得不论有什么烦忧,只要看到儿子这样生龙活虎也就顿时解忧;看了许久,心中却隐隐地觉得不大对头,他转头对着德宗的乳母问道:“一般的幼儿,要多大时可以站得起来”
德宗的乳娘楞了一下,答道:“陛下容禀,每个幼儿状况不同,有的要早些,有的会晚些,并没有一定的时刻。”
“那就是晚咯”司马曜脸冷了下来。
乳娘埋着头,不敢再答话;司马曜不用问,已经知道一定不止是晚,而且晚了许多。
“我觉得德宗他还好。”司马德宗的妈妈,淑媛妃陈归女在一旁坐着,战战兢兢地打着圆场,可她也说不出更多来。
司马曜想起更多不大对头的地方,这个孩子至今还只会爬,只会笑,不会喊妈妈也不会喊爸爸;他脸色更加阴沉,摇了摇头,心想这最好别有人说出来,也许是自己来紫云殿的时候太少,没遇见德宗喊爸爸妈妈的时刻。
他腾地站起身来,心境和来时已经完全换了,心中压抑得难受,也不和陈归女招呼,径直便走出了暖阁,出紫云殿,慢慢地往重华殿行去。
今天他没有带一个随从,黄门郎和一班太监被他按在启明殿不许跟来,说单独出来紫云殿看儿子,这是陈归女和乳娘都可以作证的,现在他已经看过了;接下来去重华殿路上最好没人看见,即便有人看见也没关系,张瑶在那儿里,他最多不过是又到这里荒唐来了,他已经渐渐有了荒唐之名。
昨天母妃李陵容对他说,和长安来的秦国天王的使节虽然没什么好谈的,但谈一谈也不见得有坏处;他想,诚哉斯言。
饶艾昨天的举动颇不正常,显然他在有个时刻在试图阻止自己到含章殿去,司马曜忍不住一再地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他要那么做是他有所耳闻,听见我妈妈和外面的人有染而唯恐我正好去含章殿碰见了么妈妈说有长安来的使者拜见她,这之间既风马牛不相及,也形成了极微妙的映照。
他专挑僻静的道路走,一路上没遇见宫人和奴仆,大概也没人躲在什么地方看见他,那是最好的。
到了紫云殿,他不从正门进去,那儿有三四个宫女侍奉着,他首选的是不被看见,而是走花圃攀上阶台,从大殿西厢暖阁额外开的后门进殿,迎面正好遇见张瑶的侍女捧着水桶出来倒水,那侍女见司马曜忽然进来,顿时呆住。司马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绕过她便进了西暖阁房中。
张瑶正在对镜梳妆,在镜中见司马曜进来,手中的梳子麻利地别住发绺,结成了一个瀑布状的发型,
急忙起身对司马曜下拜,口中娇嗔道:“陛下,你是怎么飞进来的”
司马曜两个月前意外地相中张瑶,将她由中才人所住的外殿借出,指定居于此处,配了十名宫女服侍,他自己时常到这里过夜,有两次离去时不愿走寻常道路,凑巧才发现了殿外有处阶台可以直下到园圃中,进出隐秘。往前只是离去时用过这条暗道,惊了在殿外等候的黄门郎们,这次是来时第一次用,未经殿前的宫女通报,倒给张瑶了一个意外。
“朕要借你的地方一用。”司马曜轻声地说道,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往常来时完全不同。
“率土之滨……天下所有的地方都是陛下的,怎么要用借这个字”张瑶说了半句文绉绉的话语便因生疏而自己打住,换了俚俗的话说完;她微微地笑,眉毛眼睛都弯弯的,她的脸也红扑扑的,只薄施脂粉,有十足的青春活力,为别的嫔妃所无。
“借的意思是,你要去关了殿门,证明我在这里,而你不能呆在这间房。”司马曜手略指了指暖阁的门外,意思是张瑶可以呆在紫云殿的另一端;昨天便和李陵容这么约好今日与蒲柏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以及李陵容身边的奴仆如何引着蒲柏到这里;这是他能够想到在台城宫中唯一隐秘而安全的地方。
“陛下要在这里见大臣么”张瑶仰起脸兴奋地问,像是发现了司马曜绝大的秘密;她既成熟又幼稚的模样最是令司马曜心动。
司马曜的心颤动了一下,想趁着密使还未来时幸一把张瑶,时间大概足够,他只是这么想了一下,立即便停住欲念,挤出笑容来,说道:“你现在就去吧,好好地呆在那边,别乱动;我来时碰见了你的侍女,你去告诫她一下,她并没看见我在这里。”
张瑶有些失望地哦一声,也是楚楚可怜,又再施礼,便转身出去门,留下了司马曜一个人在屋中。
司马曜原地转了个圈,环视屋内,接着他在床边地躺椅上坐下,最初他还在想所谓长安来客拜访自己可能要谈的话题,他从未经历过那样的场面,从未有一个国君单独接见一个使者而不是这个使者经由一个大臣先通报了主要的议题内容的情况,所以这个问题既狭窄得连一人一骑也通不过,又宽广得如天空海洋;但总之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预计的,于是念头开始斜逸而出,他想象自己是一个女人,躺在这里等待着什么。
他差不多从小就生活在女人当中,认得的人十之七八是女人,他了解她们,甚至也理解她们。他想象自己是褚蒜子,是李陵容,是张瑶,是陈归女,她们的年龄样貌各异,身份各异,家世不同,愿望大概也不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男人,每个女人都需要一个男人,即便男人死了,或者靠不住。
男人,对女人而言多么奇妙,司马曜含含糊糊地想到这个,即便是像妈妈那样,一个相貌被公认为丑陋的女人,她也需要男人,本来她只该配得上一个和她差不多的男子,但命运作弄,她竟然得到会稽王的垂青,尔后又成为一国之君的妈妈;爸爸去世之后,她一个人住在深宫里,身边空着位置,她会想要一个男人,也会有男人设法去接近她,即便接近她的意图暧昧不明,可能是为谋财,也可能为骗色——这大概最不可能,可能谋权,不那么可信的是秦国的密使,为了见自己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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