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官军的船只靠过来,就在领头大船上的谭思贵早看见了。只是他还拿不准到底打还是不打。
初到泸州,就直接与官军开战,这可不是小事。会不会给世子那边闯祸
新任泸州判官高登泰还要等几天才到,他到了会怎样处理
所有这些事情老谭都要考虑到,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街上要饭的流民了,而是代表王府、代表世子的一方大将。可总参调兵的命令只是让他到泸州建立护庄队,并且听从高登泰和舒国信的命令。现在高判官又不在,舒先生在船队最后一条船上,所以谁都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拿主意。
官军跳帮,等于被人反剪双臂。一直隐忍不发的老谭终于憋不住了,从船舱中钻出来。
“喂!喂!你们干啥呢想打劫是不是知道这是谁的船吗”老谭对那年轻军官喊道。
那年轻军官典型的水战打扮,既没穿铠甲,也没有穿鸳鸯战袄,只是用一块红布简单裹了发髻,腹部系了一块红色护腰,护腰上绣着狮子。
老谭钻出船舱,那年轻军官便注意上他。灰色的束腰布袍布裤,头上带着黑色的八瓣盔,一簇红樱生在盔心。样子显老,仿佛四五十岁,脸上全是岁月的沟壑。身材也不高,皮肤黝黑,一双糙手铺满老茧,好似田中的一名老农。
看到老谭的模样,那军官的嘴角扯出一丝轻松的笑容。他没问老谭的身份,只是昂着头大声宣布:
“本官奉上官军令:过往船只,一律停船检查!凡有违禁之物,一律没收!”
“啥是违禁之物”老谭眯着眼睛问。
“就是刀枪兵器!”那军官斜着眼睛看青天,好像他看不见老谭身上挂着的腰刀。
老谭脑筋一转,明白遇到讹人的官军了。
他们不是在搜查什么违禁品,他们是在找理由抢劫。
老谭心里有底,所以也没急。他先拱手问明对方的身份。
“泸州卫的敢问大人贵姓”
“免贵姓马!”
“原来是马大人!鄙人姓谭。幸会!大人是泸州卫的,我们正好到泸州下船。这里江流湍急,不如我们就让马大人押送着,先让大船靠岸再说”
那姓马的军官瞧瞧老谭腰间的刀,没有说话。
老谭一瞧对方戒备的神色,呵呵笑了。他慢慢解下自己的腰刀,“啪”一声扔到对方船上。
“马大人,如此可以放行了吗”
年轻军官彻底放了心。他的手指点点老谭的脑门。
“你!到我船上来!坐本官的船走!”
……
官军的小船比大粮船轻快许多。
船靠码头,早有岸边的趸(dun)船搭上了跳板。那马姓军官嫌趸船上的人动作迟缓,提着老谭的刀,在踏板上一搭脚,纵身两跃,如春燕掠水般跨上了趸船。
老谭就没这本事了。两船间跳板就是块单薄的木板,不足半尺宽。人踏上去,跳板立即晃晃悠悠。老谭是个正宗的旱鸭子,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让他顿时头晕眼花。瞧着老谭战战兢兢一摇一晃这般熊样,那马姓军官哈哈大笑起来。老谭就在他的嘲笑声中,一步步在跳板上挪动,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老谭当众出丑,已经羞红了黝黑的脸颊。
“见笑!见笑!鄙人头晕想吐,先上岸一步如何”
那军官还没收住笑,听老谭说得惨然,于是挥挥手,让老谭先上岸。趸船与码头陆地之间也是用跳板连接,于是老谭又出了一回丑。
踩上了坚实的地面,老谭总算回过了神。他自顾自地从腰包里摸出火镰和火折子,准备点支烟卷给自己压压惊。
噼啪噼啪几下,火折子燃了起来。老谭从怀里摸出支烟卷,横着放在鼻下闻了闻,这才用嘴含了,凑到火焰上。可烟卷没点燃,却突然自己飞走了。
老谭扭头一看,那烟卷已经到了马姓军官手中。那军
第一百八十章 泸州诡谲(二)
“舒先生,这边请!”
泸州码头之上的凝光门(此门现存)外,一个便衣束腰,五短身材的老年男子笑容可掬地对着英俊洒脱的中年文士客气道。
这中年文士便是舒师傅的大儿子,舒国平的堂兄,泸州举人舒国信。而他身旁的老年男子,便是署理泸州府事的泸州卫佥事马应试。
自从谭思贵亮明身份,排开阵势,制住人质,马应试的态度便来了个原地转弯。代表蜀王府打理王庄的舒国信刚刚上岸,马应试便巴结上来。可惜,舒国信是泸州本地人,对马应试的德行一清二楚。
舒国信撒开画着牡丹的折扇,轻摇两扇,这才冷冷开口。
“马大人收服重镇,功在社稷!孤身留守泸州半年多,更是十分不易。好在高判官到省城拜了廖抚刘按,拿了印鉴文书,这便到泸州城走马上任。如此一来,马大人也可以交卸地方事务,轻松不少!学生此次奉父命还乡,是要拿回我们舒家的田地宅院。不过王府新近要招一批文案,父亲催学生尽快返省帮忙,故而学生不敢在泸州逗留太久。若有人占了我家的东西,烦请马大人尽快告知他们一声,赶快还回来!学生也好早些了事!”
马应试脸色灰白,口中却连声应道:“舒先生哪里话这是本官分内之事!应该的!”
“让他们都识相一点,占了宅子的赶紧退出去,拿了东西的赶紧还回来!”舒国信的语气十分嚣张。
他把折扇狠狠一甩,捏在一块:“我们舒家百余口,都死在这泸州城里!无一人跳城出逃!上对得起陛下简拔之恩,下对得起黎民抚育之情!有感于我舒家之慷慨壮烈,蜀王府和二台三司衙门已经联名上奏朝廷和陛下,要为苏知州、黄道台,为仁寿县的刘知县,为我们舒家请封旌表!等旌表下来,还要在省城昭忠祠(注二)里供奉神位。若是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生出事端,想与学生撕撸一番,学生倒也不怕!学生在州衙大堂,恭候马大人秉公断案!”
马应试好意提醒舒国信:“那些贪财忘义之徒岂敢与舒先生对簿公堂下官只怕他们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 唰一声,舒国信又把扇子展开,“防的便是宵小铤而走险!世子和父亲对此早有对策,所以专门派了王府的护庄队,就是这谭连长两百庄丁来保护学生。想必马大人已经在码头上看到了,那些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年初平定雅州之乱便是他们,彭山江口全歼献贼余孽的还是他们!那些宵小之辈敢于铤而走险那正好!不过是给大江里的鱼儿再添些吃食罢了!”
原来是江口之战的军队!马应试倒抽凉气,下巴上的胡须震得一抖,睁大了眼睛看着谭思贵。彭山江口之战被百姓传得神乎其神。也难怪,那么多的尸体从上游冲下来,不仅江上打渔的能瞧见,连泸州城头也能看见。
“什么庄丁原来是世子养在身边的精锐家丁!难怪!难怪!舒先生好大的面子!”马应试对着谭思贵和他身后的副连长王三牛使劲拱手。
“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犬子不懂事,谭连长万勿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谭思贵笑着摆手道:“马大人误会了!小马大人只是对罗姑娘发卖到泸州的烟卷有兴趣。他想全部买下来,我们正在商量价钱呢!”
“哎呀呀,还商量个啥呀,谭连长只管开价就是!既然是蜀王府里出来的好东西,能全部买下那便是我们的福气!谭连长,你可莫要舍不得哦!”马应试对着谭思贵嗔怪道,好似失联多年的好友猝然相见一般。
没等谭思贵开口答应,舒国信已经抢过话头来。
“等几日高判官来了,他还会带些天全的土特产过来发卖。想必马大人能上眼的好东西多得很!”
说到这儿,舒国信好像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高判官还会带些土司兵来。马大人,你知道天全土司吧我四川自从奢安之乱起,那天全土司可是无役不从,无战不胜!这泸州城也来过,正可谓故地重游。在江口大战中,高判官的三弟高公子,亲率铁骑三千,披坚持锐,所向披靡,阵斩献贼族弟张光祖。廖抚台对小高公子可是看重得很,现在调到成都屏护藩封。小高公子几次呈文回乡,廖抚台都坚决不准。学生猜测,假以时日,这天全高家必然又是一个石砫马家(注一)!罗姑娘随身护卫用的也是天全土司兵,可世子倒像是更喜欢董卜的土司兵。廖巡抚更是非土司不用,天全、董卜、松潘,各地土司一起用。马大人行伍出身,久经战阵,学生正想请马大人指点一二:这天全土司、董卜土司和松潘土司之兵之间有何不同那泸州南面的叙永厅各家土司……”
众人间亲切地说着话。进得城来,马应试连忙将舒国信、谭思贵等人引到会津门内的一家酒楼,开了流水宴席。泸州出产好酒,酒自然是不缺。一个陈年大酒缸子直接被八个士卒抬到了雅间门外,那是想喝多少有多少。
……
占了舒家宅院和田地的人,自然就是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除了他,泸州谁敢占舒家的祖宅
不过马应试并非专门针对舒家。他借着张献忠破城后留下的烂摊子,把城里大部分的好宅子都占了。可惜房多人少,宅子能看能住不能吃。城池新破,城外的田地便误了农时。这几个月里,马应试和城里这数百残兵就靠着在长江和沱江上征税打劫为生。见着粮船就抢,见着人船就截。不想常走夜路撞见了鬼,今天竟打劫到了王府头上,打劫出一两百如狼似虎的护庄队,还打劫出泸州城里的老冤家舒家!
马应试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作为泸州卫的世袭指挥佥事,原来在卫里也不是啥重要人物,排名更是到十几位去了。马应试没文化,但心思活泛。舒国信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他那是明明白白:舒家树大根深,上面有人,下面有兵。你一个泸州城的小小土豪,无论明的还是暗的,你都惹不起!识相的主动一点,要是把我上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泸州诡谲(三)
俗语道,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舒家的人大都方正不假,比如舒国平就是典型。但是他的堂兄,舒家的嫡长子舒国信不知从哪里继承了些异类的基因,不仅不方正,而且喜欢阴谋诡计,喜欢剑走偏锋。
舒国信半夜把老谭喊进去,是因为他饭后在自家宅子里见了几个老朋友。见完之后,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要实现,必须得到掌兵的谭思贵支持。但是这个想法太大胆,甚至太疯狂,连杀人不眨眼的老谭都犹豫了。然而总参有明令,在高登泰到达泸州之前,他必须听从舒国信的命令。所以谭思贵犹豫再三,只好一咬牙应了下来。
舒国信和谭思贵到达泸州后的第三天中午,泸州城外凝光门码头上,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新任的泸州判官,天全土司头领高跻泰的二弟高登泰头戴乌纱,一身簇新的七品青袍补子,满脸春风地与马应试、舒国信等泸州官员和地方士绅拱手寒暄。他皮肤白净,举止儒雅,谈吐得体,满口地道的成都官话,典型的读书人形象。若不是他身后码头上那一两百乱哄哄正在登岸的土司官兵,谁能想到他出身于土司世家
文贵武贱,这是大明朝上百年的规矩。知州和同知还没影子,所以这位新任判官如今是泸州第一人。自从碰了硬钉子,马应试这几日收敛许多,甚至低声下气。江面上抢劫的官军船只消失了,连凝光门的防务也应谭思贵的要求移交到了护庄队手中。今天,趁着高登泰新官上任的机会,马应试更是做足了场面。他不仅亲率自己的五个儿子和泸州卫的大小官员出城迎接,而且还动员了卫里三百士卒和城里十几家士绅一起到码头站队撑场面。
……
高登泰登上码头,抬头仰望,心中不胜感慨。那高处江岸上的残破城墙,沿江 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有明一代,府设通判、推官,州设判官,位居府州、同知之下,主管一州之刑狱。高登泰本想借着王府和省州两级的推荐,在四川谋上一县。谁知吏部文书一下,却是到这泸州做判官。品级虽较知县矮了半级,在这眼前残破不堪的泸州,权利反而加大了许多。
泸州对于高家并不陌生。奢安之乱时,泸州是个重灾区。州城以南百里便是永宁(今叙永、筠连、古蔺县等地)地界,而永宁便是彝族土司奢崇明的老巢。
天启元年,朝廷准奢崇明之请,调永宁兵援辽。永宁兵到了重庆,就按计划寻衅发动叛乱,杀死四川巡抚徐可求等大小官员二十余人,震惊全国。这便是奢安之变的开始。
奢崇明占领重庆,并未收手。他率军溯江而上,占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当时属于四川),建国号为“大梁”,公然叛国。随后奢崇明一路披靡,于当年十月包围成都。成都猝不及防,守军仅两千人。新任巡抚朱燮(xie)元急调川北、川东诸军及石砫宣慰司秦良玉等土司入援。打到天启二年正月底,奢崇明败退,成都之围方解。
随后,惨烈的平叛战争在永宁、珙县、宜宾、遵义一带山区反复拉锯,双方各有胜负。直至天启三年夏,奢崇明父子才被击败,跑去投靠安邦彦。朝廷乘势废除永宁土司,而设叙永厅管辖其地。
其后,奢安之乱的主战场由奢崇明所在的四川转为了安邦彦所在的贵州。除了川军,楚地的军队也卷了进去。现今驻防四川的许多楚军将领,比如驻军潼川的贾登联、驻军达州的莫崇文,驻军保宁的张奏凯,都是奢安之乱中投的军,并在战争中积功成长起来。贵州战乱时松时紧,一直持续到崇祯二年八月,奢崇明这才兵败被杀。
奢安之变,让曾经富庶安宁的四川从此走进了动荡不安的乱世年代。
在奢安之乱中,天全土司也曾奉调出兵平叛。作为战场的重要中转基地,高家人曾经无数次进出泸州,对此地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熟悉非常。只可惜,天全土司在奢安之乱中流了血,立了功,却几乎一无所获。高杨两家震怒之下,放出话来要兵变。朝廷这下才稍加抚恤,赏下一个武德将军的虚衔。
如今世子亲至天全,只是一个承诺,高登泰便成了这泸州城的主人,这怎不让他心中思绪纷纷!
船只纷纷靠上码头,大群的土司兵欢喜地跳上陆地。喧闹之声越来越大。
高杨两家原本都是戍边的汉军,血液中的汉家情节根深蒂固。在天全苦寒偏远之地待了六百年,虽说当着个土皇帝,但许多高杨两姓子弟,还是被近在咫尺的汉地文化吸引过去。在成都读书、做生意的两姓子弟多得很,高登泰和高安泰两兄弟便是其中的代表。年初七百土司兵随世子入蜀。一些受伤回乡的土司兵,更把汉地的种种物件和趣闻带回了天全,让那些留在本地的子弟现在也不安分起来。
高登泰此次赴任,许多子弟便要求随同赴任,闹得最凶的是他三弟高安泰原来的侍从首领高庆喜。高庆喜年初代替三弟守了飞仙关,曾经以为中了头奖。几个月过去,他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亲戚们夺陈村、战江口,事业那是越做越大,再也不甘心在个几十丈长的小关城里苦守一辈子。高庆喜丢了职责,亲自跑回天全找到两位头领说项,最终如愿以偿,又当上了高登泰的随从首领,来到这川南泸州。
子弟随征,本是土司的传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此次对于高跻泰和高登泰两兄弟,却是一件伤脑筋的烦心事。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随征子弟的钱粮。
以前奉调平叛,那有朝廷明令。作为客军,他们都是吃国家、喝国家,自己不用带钱的。
汉家官员异地赴任,随行的也就几房妻妾,一两个书童,几个丫鬟,最多再加一个师爷。
为什么不能多带些人因为官员的钱包承受不起。
异地做官,赴任路上要两三个月,几十号人吃喝拉撒睡,就算有朝廷驿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泸州诡谲(四)
舒国信是在瘟疫期间,应世子之邀,被他的父亲舒师傅引见给朱平槿的,同时被引见的还有他的一个堂弟和一个族弟。
舒师傅是朱平槿的老师,经朝廷注册,有正式名分。朱平槿完蛋,舒师傅会第一个倒霉。既然是同气连根,所以朱平槿要建立自己的干部队伍,首先就打舒门子弟的主意。去年朱平槿选秘书,除孙洪毛遂自荐,其他的全是舒门子弟。就连后来投靠王府的贺有义,也是舒师傅的学生。可以说,舒门子弟撑起了朱平槿干部队伍的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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