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刺刺也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小时候生活在百戏村,虽然没有爹,但有母亲和两个哥哥,互相照顾着,也不曾觉得苦;后来,母亲去世了,临去前说,自己和无意还有父亲在。母亲知道父亲已经娶了正妻,知道自己的孩子不该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可到底没有办法,还是留了一纸遗书,要二哥试着去青龙谷投靠——不错,只有无意,没有她。因为母亲知道,无意是男孩,是单家的长子,即使新妇反对,单疾泉总也会设法留下他的,可刺刺是女孩,未必能得到保护。
母亲还没来得及把一切都想周全就离去了。她没来得及把刺刺托付给可靠的友人,也没来得及细想无意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又要怎么跋山涉水,从淮北逶迤千里,穿过宋金交战的血线,去到徽州地界。好在比两人大一岁的哥哥还是有些主意的。他决意将刺刺暂时托付给隔壁的阿婆照顾,陪无意一起南下,然后——在无意找到父亲之后,回来与刺刺为伴。
刺刺等了有一个月光景。其实她并不是太担心。她相信她的哥哥们总会平安无事的。她和以前一样,与同村的孩子们没心没肺地玩着——直到,那一天,父亲出现在百戏村。
那一时,她心里还是有点不由自主的激动的。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那种微妙的欢喜的感觉,怎么形容都不为过。虽然母亲叮嘱着无意不要将刺刺的存在告诉单疾泉,可是显然,无意还是没能忍得住。他们兄妹三个何时曾分开过呢若只有他一人能留在青龙谷独享父亲的照顾,他大概一生一世也无法安然。
大了,刺刺才听父亲说起,当日他去百戏村时,照顾她的阿婆起初是将他当成了要去买她的客人。那阿婆并不认为她的两个哥哥还会回来——也并不认为刺刺还有亲人在世,所以早已托了人,想将这小女孩子卖了。刺刺觉得,自己的运气大概真的
三三一 运命之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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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知道这样的谎话无法说服她——他自然可以一时编出更多理由来,可每个谎言不都是这样不受控地愈变愈大的吗他实不想在将来,与这个和他最最亲密无猜的人之间的信任与轻快,都要永远被谎言隔断——仅仅是在她面前隐瞒昨晚的真相难道不是已足够乏累,再多一句谎言,他都怕要将他们那么艰难才得以绾起的情意消磨而逝。
“还是……你说得对。”他血色微缺的脸上露出轻微的一笑,伸出手去,抚了一抚她的脸,喃喃道,“我原该视之为你我这条路上第一个躲不开的劫数,若你真的全心信任于我,我又有何理由定要逃避,不敢与这运命之难赌上一赌……”
刺刺有些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什么意思‘望星起卜’的事,有那么厉害吗”
君黎摇摇头。“我只是说——你说得对,明日我们不必易容,就以这本真面目,去见青龙教主,去见你的外公,也看看你爹——还有什么指教。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生什么事,都得听我的。”
刺刺嘻嘻一笑道:“那怎么成,青龙教是我的地头,怎么能听你的。”
“全天下都是你的地头,你也得听我的。”
刺刺眼珠转了转,“那好啊,那——我也有个条件。在青龙谷,不管生什么事,你都要走在我后头。”
君黎稍一思忖,点头道:“可以。”
刺刺没料他这便答应了,好在她本当此番讨价还价是谈笑,也不放在心上。两人下楼稍许进食,堂间听人也多有谈论顾宅的法事,有刚去看了热闹回来的,也有准备下午要去的。她与君黎当然心照不宣,吃罢饮尽,君黎才忽道:“下午寻个所在,与我练剑可好”
刺刺一愣,随即笑道:“好啊。是好久没练剑了,可是你的伤……”
“我既说了要练剑,伤自是不妨事了。”
“嗯……那最好了。”刺刺显然也有些跃跃欲试,“我也怕我手生了。”
君黎听她应得爽快,不再多言。
过午,他携了自己的“逐血”,刺刺也携了惯用的佩剑。借着今日顾宅大事,城东水边十分空旷。这一道水名为溪,丰水时节却也堪比河流,如今初秋季节,却只是潺潺而流,反显得幽静。
两人虽然许久不曾用起八卦剑法,但剑招烂熟于心,却是一刻不曾或忘的,今日重拾,并无生疏,试练少顷,其中的默契灵犀便如被唤醒,比之先前归来途中与宋客比试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亦是顺理成章。那时两人虽然已是互为钟情,却毕竟还未明了心迹,诺了今生。此刻却是不同了。若说尚有什么瑕隙,亦只有君黎偶然念及昨夜之事,有些分神。他知道,倘是对敌,这样分神在必须互相极为信任方能合用的剑法之中,或许便是致命之失,可后背的伤痛让他心中摒弃不绝世间那许多背弃离叛的悲观,虽知万不该如此,却竟不受己控。
只有,剑起袖动间他一次次看见刺刺腕上那一双镯子,晃目之色才一次次消去他心中的不确。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刺刺是全意相信他的,在这剑阵之中,她分明已将她的性命都交托给他。
剑招相生,恰如溪水潺潺而出,倏忽已是三百余招。刺刺练得兴起,越不肯停歇,六十四式在她剑下随兴而用,君黎也得以有机会以不同招式与她相应,从中寻取最为有效有用之合,以为奇招。如此一来,这番习练倒已不是陈容容原本剑法那六十四式所能承载,反更像两人新写了一段剑谱。到得五百招外,两人都觉所得已多,才停了手,将适才的得失均一一覆述起来。
“巽之第七式,接坎之第三式,再接震之第七式——”刺刺回忆着,“哎呀,这样说起来好麻烦。君黎哥,我们给那几式用起来顺手的,起个名字如何”
“你喜欢便起了。”君黎由着她。
刺刺拍手道,“巽为风,坎为水,震为雷,风雷之末,水意方起,这一合招,叫‘落雨惊鸿’。”
“听来不错。还有呢”君黎笑道。
刺刺当仁不让。“离之四,乾之四合用——离为火,乾为天,这一式当叫‘红日当空’。”
君黎接口道:“若再变招以坎之一式相承,岂不是该叫‘红霞满天’了”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刺刺欢喜道,“君黎哥,你也想两个。”
君黎故意咳了一声:“我是记得方才试用了兑一坤一,虽然兑为泽,坤为土,不算相生,不过那时我恰好想到有句诗云:‘采菱寒刺上,踏藕野泥中’,与泽土之合相宜,这一合招我看就叫‘寒泥野刺’怎样”
刺刺当然知道他是有意取笑自己,抬手捶了他一记,心念却也愈转动起来。“就你会念诗吗我也见过一句,‘目断长江君到日,潮来风正急’——我们最后那一式,合了巽之八与坎之八,大风大浪收尾的,是不是与此句相宜,该叫‘潮上望君’”——自然是将君黎的名字带进去了。
两人便此言来语往地起了有十七八个名字,便再拾起了剑,一边演练,一边念诵。果然剑式有了名称,更是好记了几分,未几愈见熟练巧妙,若不是刺刺一次落足时稍有些不稳,才又停下歇了口
三三二 半宿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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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轻轻哦了一声。事实上,他向刺刺打听这些事,自是为了明日之行打算。刺刺不防他另有用意,加之两人本也是在探讨武学之事,自不隐瞒,都与他细说。君黎心中思量比对,大致有了些底,一时觉得必已不会任人宰割,一时又觉惘然。莫说拓跋孤自己就决计对付不了,青龙谷本是人家的地头,他们倘若真要留下自己,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又何须动武。
天气竟有些阴了下来,不过秋风肃肃,于练得一身是汗的刺刺来说,反而是种凉爽。她再去溪中取水。“说起来,你真的喜欢水边啊。”她笑道,“在梅州的时候,你也是选了水边之地,与我习剑。”
“水能生木,说不定是这个缘故……”君黎笑笑道,“我五行属木。”
“咦,那——我五行属什么我还不知道呢,我把八字告诉你,你帮我看看”刺刺坐回来。
“我有你的八字。”
刺刺大是吃惊。“你怎么会有的”
“想要有,总能有的。”君黎越微笑起来。
刺刺反而撇了撇嘴。“那你早就看过啦与你八字可相合”
“没有看……”君黎摇摇头,语声变得有些缓,“我现在才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师父总是与我说,自己与自己最关心之人的命运,看不清,推不明。其实若是八字四柱,不过几个天干地支互相拼凑,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却只是——看不看又如何看与不看,我都已离不了你了,既是这命数自此要交相合融,不看,才是最净、最明。”
刺刺又是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话中的心意总是明白的。黄昏已至,天色已灰,无谓在此久留,可这样的水畔夕暮,她还是想起了——有一日临安湖边的大雨,有一日梅州河上的落阳。她曾在雨中那样大胆地将手交给他攥着,他也曾在落阳下难以自控地在她腕上留下热烈的一握。那些心境未明的片刻留给两人无法言说的暧与涩,直到今日,依旧令人心生回响,久久难平,却终于是,每与他多看一处水,都已多出那么多亲近了。
“你说过,还要带我去看很多很多的山水。”她在回去的路上悄悄靠紧他,“你可不能骗我。”
君黎没有言语。这本就是他的心愿,他又怎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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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终于是起风了。
刺刺很早便睡了。君黎在自己房中枯睡了一会儿,毕竟心里有事,还是起了身来。
明镜十诀,已学其九,但其中只有前六诀是他敢称已然学成的。倘若当真学成九诀,除了拓跋孤,他或许不必惧怕任何人了,可是现在,却远未到能高枕无忧的时候。
七至九诀的关键在于第七诀——“流云”。而那偏偏是他的薄弱之处。甚至第八诀“移情”、第九诀“不胜”他都在那日与拓跋孤交手时有所领悟了,只唯独“流云”……
他于床榻抱元静坐。那十诀心法,虽都是心意之领悟与内功之修炼并举,但有的尤重领悟,譬如“观心”,有的却又尤重修炼,譬如“若虚”、“若实”。若是重领悟的意诀,一旦悟得便进境飞,悟不得便只能徒叹奈何;但若是重修炼的意诀,便定须花上一段时日,依口诀研修,内力有成方算习得。
第七诀“流云”尤为特殊,“领悟”与“修炼”二者竟是缺一不可。虽然此诀并不算最难,却总须花费精力、专心一意修行方可有成,他却一直未能有所闲暇。如此,似自己那日与拓跋孤交手时用出的第八诀“移情”尚没有“流云”为底,其实耗的乃是旧时修炼“若虚”与“若实”时的功力,不免像是隔空取水,事倍功半,大是损耗吃力,难当久战。
“流云”又在脑中诵过一遍。流云之出,乃是要将体内真气依凭招式延伸,直至脱身体与兵刃之形。对于君黎这样心思繁复却又敏锐的人来说,领悟此诀不慢,所缺只是修炼。他暗自将内息沿周身脉络行走,未几已趋快流畅,渐有涌溢之相。他抬手,试引一缕真气自指掌漫出。比起在体内真气随心而走,离体之力的精准之控虽然不易却也不至于难以做到。若说“逐雪”便如肆意泼墨,“潮涌”便如大笔挥毫,“流云”只如精雕细琢,而仔细想来,他其实在读到这一诀之前就对之有所尝试。
那是在被囚于青龙教地牢时,他曾一时无聊放逐心意追逐蚊虫之声,以无形之气把小飞物击得晕头转向。不过蚊虫毕竟只是轻弱之物,就算是寻常之人,伸手一挥激起的风声必也足以扰乱其飞行了,习武之人以气追逐,也就不算稀奇。“流云”之学,类似于此却也当远胜于此。
他试练少时,起身在室内辅以手上招式。气为形之延伸——有招方算得有形。搅弄风息,不觉已过三更,习练中渐渐寻到些感觉,气息越出指掌之限,其形越趋随心凭己,只是究竟不可见,虽专心一意却也不免常生恍惚之感,时间一久便像是与这缕气息失了联系。他想了一想,取来布锦蔽目塞耳。耳目之灵固然是好,有时却也是分心之源,此时此地唯有摒绝杂念,方能全心贯注于对
三三三 旧人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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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青龙谷口的时候,程方愈早已陪着顾如飞等进去了,只有向琉昱还在交待些什么。
“刺刺,你竟回来了。”他见了刺刺一愕,随即道,“你爹今日也刚回来,走,向叔叔领你去见他。”
“向叔叔,我和君黎哥,是来——是来给外公扫墓的,你瞧我们还准备了东西。”刺刺见他不理睬君黎,当下只是一伸手将君黎拉了。“这回你们可别像上次似的欺负他!”
向琉昱不得不将目光移向君黎。这个道士,他此际是有些忌惮的,但却也不能就此由了他入谷——因为他现在不仅仅是朱雀的弟子,更是黑竹会之,这样一个人,他又怎敢自作主张。
“君黎道长。”他拱了拱手,“若我记得不错,道长与顾家已没了干系,该没有什么理由再来为顾老爷子扫墓了吧”
“他是陪我来的。”刺刺忙道,“我来扫墓,他自然也要来。”
“刺刺,你别为难向叔叔。”向琉昱道,“青龙谷的规矩你最知道,自来不相干的人,不能进便是不能进,没有陪不陪一说,所以……”
“是单先锋邀我来的。”君黎打断他。
向琉昱怔了一下,“单先锋邀你来”
“这件物事,你认得吧”君黎手中已然握了一物,定定然放在向琉昱眼前。
“这……这……”向琉昱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令牌……”
“单先锋就是知道你们会拦我,唯有此物能让你放行。”君黎施然道,“不是说,见令牌如见他本人你还是定不肯放我进去”
向琉昱如何还敢阻拦,只得道:“不知是单先锋有请,失礼了。”自是令众人让开道来,由得他与刺刺入了谷。
青龙谷绵延数十里,右先锋顾家所在原是谷中一处山明水秀之境,却只惜宅院已荒了,只有顾家祖坟仍在这居处后山。
今日是个阴天,天色有些灰暗。君黎二人到了这后山之地,远远已见坟上香烟缭绕,顾家有关人等都已聚在墓前,顾笑梦和单疾泉亦在其中。
风声时紧时疏,将山间草木刮得有些不平静,不过此间气氛却很平和,一目已知,一应教众,该都还未曾得知拓跋孤与单疾泉已经为这个安稳的谷地谋划了一些不寻常的将来。顾如飞今日带了很多人。挑夫、随从,自是少不了,再有一些顾家的老友,见过或未见过的,也都在三三两两交谈。
“刺刺”留在坡下的程方愈先看见了她,“你也来了。怎不上去你爹、你娘、无意他们都在呢。”
刺刺嗯了一声,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我和君黎哥一起来的。一会儿等如飞表哥走了,我们再去拜祭外公好了。”
程方愈看了君黎一眼,“难得。堂堂黑竹会之,怎么竟肯屈尊陪一个小姑娘同来这般场合。”
言语中显然是有些警惕,不过君黎似乎并不在意,笑笑抱拳道:“程左使,许久不见。”
程方愈一时也便无话了,只得又转向刺刺:“这些日子你是在京城”
“啊……是。”刺刺道,“我们……我们从洞庭回来,我就和君黎哥他们……去京城了。”
“对了左使,这次回京,又见了令公子一面。”君黎插言,“平公子一直很是想念这里,只可惜受封仪王,却仍不得自由。不过他身体倒是还好,曾与我说,倘有机会见到程左使,向你报个平安。”
“是么……”程方愈语气不觉低落起来。程平离开已久,相见之愿也似愈渺茫了。受封仪王的消息在青龙谷虽也有所耳闻,可在君黎这一句之前,似乎还不曾有任何确信。今日这些言语本该令人振奋的,可事实上程方愈只觉失落。君黎明白——便似自己的父母,明知自己活着却也无可相见,再是振奋,都终不过惘然。
他心中有些恻然。“程左使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我此次回去,总还是能见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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