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之国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言家九
言尤端起面前的热水,轻轻抿了一口,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右手长久地停滞在半空中,直到一阵风推开了屋门他才回过神来,对言氏连连抱歉,然后指了指自己床铺周围的衣柜,神情渐渐肃穆起来,其中似乎还混杂着说不出的解脱感:“请你把柜子里的那件衣服交给他,对不起,我太累了,只能请你代劳。”
“哪里哪里,”言氏连忙站起身走到衣柜前面,在还没打开柜门时他问道,“请问要拿哪一件?”
“看起来最好的那一件,”言尤低声地说,声音细微到言氏差点没听清楚,“拜托了,请把这件衣服交给那个孩子那个言九。”
他说:“那个孩子是言家的第九个孩子,言家的家主虽然很珍惜自己的每一个儿子,但家主之位怎么也轮不到第九子来继承,于是从小到大他对言九的关爱都不是很多但当初万人三十七路齐吞言族时,却是他给了我那套衣服,让我好好保管,以后交给言九。”
言氏已经呆在了大开的柜门前。
其中只有一套衣服,柜子里很干净,角落里还有樟脑丸用以驱虫,这套衣服是很久以前言族族长曾在舞会上穿过的礼服,那时年幼的言氏陪着母亲一齐来到舞会上,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套礼服胸前的银色家徽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这件衣服很好看。
而且当时他的胸前只有一个并不好看的勋牌。
言氏看着这套穿过了时空来到自己面前的礼服,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前,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动动手指,只摸到了虚无的空气。
“族长一直都很相信言九,”言尤低声地说,“只是时间不足以让他再去等待言九长大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言族已经从灰烬里重生了,虽然只有言九一个人还活着,但只要还有一人在,言族就不曾被灭绝。”
西泽的猜测被印证了,他斜过脸看着言氏,后者的表情已然从怀念中变成了坚毅。
“谢谢,老人家,”言氏拿起那件衣服,细心地叠成了两个方块,放在自己随身带着的袋子里,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某种稀世珍宝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他在震旦站稳阵脚,等他在震旦将言族复兴之后,他一定会回来接您回去。”
“到了那时,我也算不得他的拖累了,”言尤笑着说,“那我就在这里,在漆泽,在这个小小的白石城中好好期待着吧。”
“一定会做到的,”言氏抱着衣服,认真地说,“我向您保证。”
西泽站起身,走到了被风推开的门外,雨水从面前的屋檐上坠落,在地面汇成浅浅的一个小潭,他仰起头,望着银灰色的雨幕,云端藏着细微的电芒,但几缕淡淡的阳光已经刺穿了云层,来到了地面上。
炉火熄灭,炭块化作白色的灰,西泽默默地回过头,看见老人已经颓然地捧着杯子昏在了凳子上。
言氏蹲在他的身旁。
左手扶着一个老人的手,免得茶杯摔在地上。
西泽能看见言氏眼里含着热泪,莎尔在一旁愣了很久,嘴边的豆沙还没有擦拭干净,她呆呆地看着言氏和言尤两个人的动作,弥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言尤的身旁,她轻轻地伸出手,放在老人的脖子上。
就像天空忽然变得昏暗,白昼化作夜幕,只有几许星辰在漆黑的天底上燃烧。
“他死了。”
没有一丝犹豫地。
突如其来地。
西泽看见火灶里的火已经被水扑灭了,热油被倒在旁边的废油桶里,报纸上的字迹此时显得那么苍白而荒凉。
“你要知道我为什么不说话,弥修,”言氏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
“我知道的,大人,”弥修垂下眼帘,轻轻解开自己的围巾,裹在了老人的脖子上,神色黯淡,“我一直都知道的。”
“那边也收拾好了吗?”言氏对正在走到自己面前的西泽问。
“已经收拾好了,”西泽拍了拍巴掌,呼出一口热气,“报纸都被打包起来了,厨具和其他东西则留在原地,锡纸盖住了整个房间,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甚至还能揭开锡纸躺在床上睡一觉。”
言氏看了他一眼,右手微微用力扶在膝盖上,站起身来。
“他的消息我也已经告诉其他邻里了,”西泽说,“门窗也锁好了,谁都进不来。”
“谢谢,”言氏说,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的笑意,“交上你这个朋友真是太幸运了。”
“有好好做过告别吗?”西泽扭过头,看向言氏身前一个刚刻好没多久的石碑,他也试着遵循东方的礼仪,单膝跪下,两手合十,为亡者祈祷一路顺风。
“当然有了,”言氏说着向着四周打量了一下,“弥修和莎尔呢?”
“买锡纸的时候我让她们再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价格无所谓,”西泽祈祷完以后站起身说,“我把那张卡交给莎尔了。”
“真好啊,”言氏迎着阳光,伸了个舒服的懒腰,“这次回到白石真是把什么事都做完了,一点遗憾也不剩下。”
西泽看着言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节哀。”
“不,我认真的,”言氏对他说,“我对他说的很大部分都是实话,但我也有隐藏的东西。”
“嗯?”西泽挑了挑眉。
“我并没有告诉他此时的震旦皇帝完沦为了仙师的傀儡,我也没告诉他,作为言族族长,一个已经真正做出了伯爵成就的人正打算对仙师做出讨伐,”言氏笑着说,“如果把这些告诉他的话就太糟糕了,我说不定会死在这场革命里,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自己能善终,但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尤叔在寒冷的时光里孤独地死去。”
他说:“你知道吗?他的身体在逐渐变冷前我听见他对我很小声地说了句加油啊少爷。”
这个老人其实早就认出了面前这个高谈阔论的男孩就是自己当初带到白石城以后心心念念的那个少爷,但他还是认真地和言氏扮演了陌生人的角色,因为他知道自己绝不可以成为言氏的负担。
“他的身体状况很差,真的很差,”西泽说,他从神父那里学到过一些医术,在接触到言尤的尸体之后他立刻就清楚了这个老人体内的状况到底有多糟糕,“也许支撑他活到如今的动力就是你了,在见到你之后他就心满意足地愿意离开了,在最后回光返照的时间里他还给我们做了一盘鱼饼。”
“他应该是幸福地离开了吧,”言氏低下头问,“我应该是个让他自豪的孩子吧?”
“他很幸福,”西泽拍了拍友人的肩膀,“你也很让他自豪。”
二人在碑前沉默了很久,直至寒风再起,言氏才对西泽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都可以回答的。”
言氏很聪明,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定会让西泽产生许多疑问,再加上西泽刻意支开弥修莎尔的事,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西泽的意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时的弥修也该在一本正经地拖延莎尔的时间。
西泽笑了一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首先,为什么你要在我面前把弥修说成一个外人?”
“她本来就是个外人,”言氏哼了一声,“我没想到你第一个关心的问题居然是这个。”
“不,她才不是什么外人,”西泽说,“不然你在那天晚上怎么可能当着她的面讲了那么一大通皇帝的坏话?”
言氏愣了一下:“草,我都快把这件事忘了,原来破绽在这里吗?”
西泽差点喷出一口水来,原来自己面前的这家伙这么健忘吗?
“啊,好麻烦好麻烦,”言氏叹气道,“其实我还隐瞒了一些事,就是我刚回到震旦时皇帝派到我身边的影卫就是她。”
“你们的交情有十年?”西泽问。
“我甚至感觉远超十年,因为身处很多次危险里时我都度日如年,”言氏挠挠头说,“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很多次她都救了我的命。”
“懂,当然懂,”西泽点点头,“但这下我就更不懂了。”
“你不懂就对了,”言氏叹了口气,“意思就是我迟早会帮她逃出来影卫这个身份,我俩心意互通,她懂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迟早会娶了她,非得我这么说是吧?”言氏差点气得给西泽一手刀。
西泽恍然大悟,表情顿时变得玩味起来:“那老人家其实临终前还挺幸福的,能看见自己的后辈还有后辈的妻子。”
“别说了别说了,”言氏赶紧摇摇头说,“尴尬死了尴尬死了,快问点其他的,我受不了了。”
“伯爵迎娶影卫,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还是这种问题啊?”言氏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但他还是认真地解释起来,“说实话,现在的东方身份等阶制度要比西方更加严格,因为我们那里所秉承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蛮不讲理的原则,贵族的命金贵,平民的命一文不值,就是这种情况。”
言氏认真地说:“所以我才要去改变,改变这个世界,弥修是我的妻子,她是影卫,是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人,我是弥修的丈夫,我是伯爵,是亡族最后的希望,所以我才会让她成为我的影卫,陪我来到这里。”
“说是考察合作,其实就是一起出来玩?”
“公款旅游,谁不喜欢呢?”言氏正色道。
西泽笑了起来,言氏看着他,也逐渐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
黄昏之下,就连流云都染上了苍苍的金。
“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西泽问,“感觉你还是个挺传奇的人生?”
“千真万确,除了那些我必须隐瞒下来的东西,”言氏拍了拍胸脯,颇为自豪地说,“而且我一直都自以为我的人生挺传奇的。”
“将来,结婚以后,记得再来漆泽,”西泽犹豫了一下,还是做出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邀请,“到那时我会以另一个身份再招待你们。”
“谢谢,”言氏伸出手说,“我一定会来的。”
西泽握了上去,就此,二人的命运彻底交汇。
不远处的阴影里,弥修满脸羞红地捂着莎尔的嘴,身边是一大袋子零食。
莎尔生无可恋地瘫在她的怀里。
将来结婚以后记得再来漆泽
两个拥有着相同命运的孩子,各自背负着自己的愿望,即使危在旦夕,即使不知何时就会死在自己的路上。
他们依旧如此约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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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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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无声地开了,走廊的灯光找出一个狭长的扇形,一阵脚步声响起,正端坐在神像烛火前的修女好奇地回过头,发现那是戴着口罩的一个男人,他缓步走到大厅里,身后还跟着三个同龄的少男少女,修女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夜下的教堂没有多少人,偌大的大厅里只有一尊高大的神像配着满堂燃烧的烛火发亮,神像的双手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一手朝天一手向内,这位是轮亥史上有名的一个人物杜兰德,这个坚定的神明信徒相信这样的姿势能既沟通天神又能使得天神的波动与自己达到巧妙的平衡。
西泽一直觉得这人是在痴心妄想,从他郁郁而终,至死都是一个不入流的魔法师就能看出来,但杜兰德既然已经被轮亥选为了至高的历史真人之一,那西泽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评价这位信徒的好坏。
而且有个愿意花费一生去追求的目标,这件事对西泽而言确实很值得敬佩。
“那个,请问您这么晚来访是为了做弥撒,还是向轮亥献上诚意?”修女缓步走到西泽面前,微笑着说。
西泽看着这张漂亮的脸,她看上去很年轻,浑身都套在白色的修女装内,和普通修女服不同的是,为了方便行走,这件长裙的两侧都开着长至膝盖的口子,使其成为了一个从中间切割开来的圆形。
“我没见过你,”西泽伸手褪下面罩,开口道,“你是最近加入教堂的吗?”
“欢迎您回来,西泽大人,”修女惊喜地躬下身,“是的,我是一个月前在诺尔斯先生的帮助下从家族脱身,加入了神圣的轮亥教团,成为这样的一名信徒。”
“西泽大人就不必了,”西泽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说,“叫我西泽就好,我记得白天你说还给我们留了房间?”
“是只对您留了房间,”修女订正道,“不过客房还有很多,我会给您一一安排,请你们和我来,不要离开太远。”
对方这副熟练的样子倒是有些让西泽在意,他跟在修女的后面,疑惑地问:“神父在临走前将一切事务都托付给你了?”
“是的,”修女微微颔首说,各个细节都无可挑剔,“因为教堂实在没有其他人手,您也知道,白石城从来都不是什么信神者聚集的地方,这里的人们近海,大多以打渔为生,他们最多向神祈望一下,希望诸神能保佑他们收成可观,除此之外,他们永远都相信人活在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修女的年龄看起来只比西泽大上一些而已,修女服洁白似雪,腰缠紧紧束在其上,在迈过大厅以后她带西泽四人走在一段小路上,背后的世界传来隐约的烛火,火光映照在她的身上,被白布融做月光般的皎洁,衬得她像是黑夜里的精灵。
她的步伐很轻,白靴上没有什么装饰,脚步虽然轻盈,但却能给人一种难得的稳扎感。
莎尔无声地打量着这素未谋面的修女,后者在察觉到莎尔的视线以后回过头,做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
她似乎没有什么交谈的,只是一昧地向前带路,将四个人甩在身后,渐渐西泽知道了她为什么说不要离开太远,因为她的脚步实在太快了,快到要是不带着点小跑意思的话根本就追不上的程度。
有那么一瞬间西泽像收到什么呼唤一样地回过头,他看见盛大的教堂在背后散发出深沉的光,那是满堂的烛火,也是神赐予人类永燃的焰火。
路上的场景愈发熟悉,西泽曾无数次从这里走过,甚至连路旁的兰花草都记得清清楚楚,终于在踏上楼梯以后,他走过两个转角,甚至不需要修女的带领,他隐约走到修女身前,先她一步,来到了楼梯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之前。
“那么,这里就是西泽大西泽你之前的房间,”修女歪了歪头,“虽然我很担心你会不喜欢这个简陋的房间,但神父他对我说绝对没问题的。”
西泽接过钥匙,神情恍惚地打开了面前的门。
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孩子,这孩子的影子在房间里无意识地挪动,但却不像其他孩子一般吵闹,他时而在书架前打开一本厚如词典的书,时而端坐在工作台前,身体前倾,整个人都钻在灯器的光里,像是恨不得将光都塞进自己眼里一样。
另一个男孩默默地坐在他的床上看着他和空气,亦或是虚无的自我意识做以斗争,嘴里嚼着野球糖,偶尔还会捧着一本笑话书看得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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