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未临

    毕竟，严寒是所有死亡之中，最温柔也是最残酷的一位使者。

    ……

    ……

    当路远看到孙浩的时候，那一瞬间他一点都不意外。

    不知道为什么，路远当初在盘算的时候，总是默认将孙浩老师排除在外。

    事实上他才是对核聚变装置最了如指掌的一个人了，几乎没一个螺丝的位置他都熟记在心，路远还要依靠交通委的指导，孙浩可能连交通委都不需要，就能够自行完成核聚变装置的手动重启。

    以及看到孙浩身上的隔热服，路远才意识到——孙浩老师不仅在电传系统失灵那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还有这套手动的机械传动系统。

    他甚至直接就想到，刚刚结束核聚变不久的中央腔室，还没有进行冷却，里面的温度可能有几百度乃至于近千度那么高，只有穿着隔热服才能够进去。

    如果路远真的傻乎乎冲进去，那么几乎在十几秒钟内就会脱水死去。

    不过这并不能改变路远的决定，他捡起地上的头盔，对孙浩教授说：“让我来吧。”

    孙浩也回头看着路远，他身材佝偻而干瘦，明明年轻时候是一米八的北方汉子，但是现在看起来只有一米七不到，体重更是勉强破百。

    在他一生之中，在这条道路上奉献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不过分。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孙浩轻轻说道：“我没有教好自己的学生，以至于酿成了今天的恶果。”

    “不过一切还有补救的机会。”

    “我是亲眼看着聚变装置一钉一铆地搭建起来的，没有人能比我更有把握，更有经验。”

    “况且，我也已经老了。”

    孙浩伸手向路远讨要头盔：“所以最后帮我个忙好吧？”

    “帮我把衣服穿上。”

    “成败在此一举，时间紧迫，起风了，唯有艰难生存。”

    这位教授的语气平静，带着淡淡的命令口吻。

    但是路远没有动。

    “我害怕您会死在里面，功败垂成。”路远说道。

    “我更加地年轻，也更有经验。”

    “所以我来比较好。”

    “你有什么经验？”孙浩问道。

    路远笑了笑，语气平静。

    “我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都在核电站工作，以及做梦都想亲手见证人类的聚变发电站成功。”

    “所以这个荣誉，老师不要和我抢。”




第389章 长夜将至
    在进入核心舱室甬道前的这个小小的监察室里面，老人和少年对峙着。

    孙浩身上是艰难穿到一般的隔热服，路远手里则是头盔。

    这基本上是送死的门票，两个人一人拿到了一半。

    路远将其称之为了荣誉。

    说是荣誉其实也不错，如果成功了你将会得到极致的哀荣。

    如果失败了，也不过是和镜海实验室里的所有人一样，在一道闪光中化为灰烬。

    可能连一丝痛苦都不会有。

    “未来？”孙浩问道。

    “未来。”路远点头：“我来自未来，某种意义上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你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孙浩并没有对于路远的说法感到不可思议，这个时候编出来什么谎话都不会让孙浩感到意外。

    但是偏偏这样说的时候，孙浩真的选择相信了路远。

    因为之前那么多次，路远都回馈了孙浩的相信。

    “很不开心的未来。”路远看着孙浩的眼睛说道：“太阳熄灭了，人类在黑夜中苟延残喘，寒冷降临大地，蓝色的雪花延绵不绝地下了十年。”

    他顿了顿：“就像《明日未临》中所描绘的那样。”

    是的，再多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但是路远真的创造出来了一个未来的世界，一个无比真实而冰冷的末日世界。

    所以当路远声称自己是从未来而来的时候，这一切不再是苍白的言语。

    因为他就真的来自于这样的世界之中。

    “太阳真会熄灭吗？”孙浩问道。

    这让路远想起来之前那些和孙浩进行的交谈。

    在之前路远都是选择了含糊应答，而这一次，他点了点头：“太阳将会在五年后的十二月十号熄灭，一瞬间。”

    “原因呢？”孙浩问道。

    明明这个时候应该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但是路远却感觉自己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和孙浩说清楚这一切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路远说道：“科学从来不需要原因。”

    是的，科学从来不需要原因，不需要为什么会有万有引力，为什么会有狂风暴雨，为什么会有板块漂移。

    科学只是一个用来解释世界的手段。

    所掌握的科学越多，那么你所理解的世界也越多。

    但同样，知道的越多，同样也越发的无知。

    当太阳熄灭的时候，你不需要问原因。

    你应该首先活下来，然后再去努力去解释太阳为什么会熄灭，然后用实验和勘察要证明自己的假说。

    而不是像一个孩子或者怨妇一样在死去的太阳下苦苦哀求，追问着为什么你要抛弃我。

    “所以说你回到了太阳熄灭前的世界？”孙浩眯起眼睛问道。

    每一个科学工作者可能都做过时光旅行的幻梦，但是了解的越多，就知道时间旅行是多么困难并且荒诞的事情。

    毕竟既然你没有见过从未来而来的未来人，那么你就可以直接否定时间旅行的存在。

    因为科学从来都是最简洁的，如果说你为没有人发现时间旅行是因为有时间管理局或者说其他类似的机构在不断当凌凌漆抹杀时间旅行者，那么你就为时间旅行多创造了多余的概念。

    科学不喜欢这样的概念，就好像光线的传播不需要以太一样。

    当你需要创造一个额外的以太来解释自己的理论的时候，只能说明你的理论本身就是错的。

    “是的。”路远轻轻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手指上弹跳出来蓝色的电弧。

    看起来危险又美丽，但这是证明路远说辞的最直接的说法。

    “准确来说，是几十年后的我的记忆，回到了几十年前我的身体里面。”路远合上手，手上的电弧也就消失了：“使用的介质是一些纳米尺度的计算单元，他们储存着我的记忆，还有许多其他的只是，包括如何制作明日未临，包括如何建造一台核聚变反应装置……”

    “也包括如何修建一座天南之都？”孙浩问道。

    路远点了点头：“也包括如何修建一座天南之都。”

    修建天南之都，就是路远给五年后太阳将会熄灭的人类世界给出的生存之路。

    核聚变供能，超大型都市，大量的机器人承担的繁重劳动，足够的农业种植，以及完全密封自循环的生态系统。

    可以说路远自从回到过去之后，一直都做的是这件事情，并且一步步将这原本只是在蓝图上的东西，一点点呈现在现实中。

    “但即使这样，你也要选择去死吗？”孙浩没有在细节上纠缠，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也知道现在时间紧迫，没有时间去盘问或者辩论，只能够相信对方所说的都是事实这一件事情。

    况且，路远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能够证明他所说的话。

    “我相信教授比我更有用。”路远说道：“我可以被替代，但是您不可以。”

    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的话，路远接着说道：“苏眉，现在正在镜海实验室的苏眉，是我未来的妻子，也是我现在所爱的人，她拥有我所知道的一切的备份，所以即使我真的死了，她也可以帮助将我没有完成的事情继续完成下去。”

    关于苏眉是自己的备份这件事情，当路远决定给苏眉交通委的碎片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这个觉悟。

    毕竟现实不是游戏，自己死后不会再复活，他从来不相信所谓的死后世界，如果说自己肩负着最重要的使命，那么只能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明哲保身，永远不敢挺身而出。

    因为自己的性命比别人重要。

    但事实上，路远并不觉得自己的性命比别人重要，尤其是在那个未来，看到过那么多人都绝望无助地死去之后。

    孙浩看着路远，笑了笑：“所以说你才会有当初那种，想要将科技向世界共享的天真的想法？”

    路远不知道孙浩为什么说这个，但是这确实是原因。

    因为太阳将要熄灭。

    因为长夜将至。

    因为风将起。

    所以我们要携手前行，共度时艰。

    “真是太天真了呢。”孙浩开口讽刺道。

    “不过，在去死这件事情上，我比你更有经验和天赋。”他笑了笑，伸手从贴身的口袋里面掏出来一张白纸。

    递给路远。

    “这是什么？”路远问道。

    孙浩笑了笑。

    笑容平静坦荡。

    “我的体检报告。”



第390章 我很高兴
    孙浩递给路远一张体检报告。

    但是路远并没有接过来看。

    因为他其实看不大懂，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看。

    因为看不懂的话有交通委帮忙翻译解读。

    但是不想看是没救的。

    “我知道您身体不好。”路远说道。

    “不是身体不好。”孙浩摇了摇头：“是我真的快要死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身体，从上往下：“心，肺，肝，胃，胆，脾，都不行了。”

    “医生说我应该立刻卧床休息，每天检查，坚持适当锻炼，兴许能养个三五年。”孙浩看着路远：“如果继续这样日以继夜地工作，说不定那个瞬间，人就会突然没了。”

    “您不会死的。”路远说道：“在前世，您活到了太阳熄灭之后的五年，并且给核聚变做出了大量的贡献。”

    路远坚持说道。

    他有未来可以作证。

    “但是你的前世，我没有做出来核聚变对吧。”孙浩笑了笑：“我只是做出了贡献。”

    “并且你的前世里面，我也没有遇到你对吧。”

    “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你，那么我可能一个心灰意冷就真的退休回去养老了，等到太阳熄灭我才被国家保护起来继续拼死拼活地干，干到最后也只能拿出来一个可能会成功的东西。”

    孙浩看着路远：“孩子。”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怕死吧？”

    孙浩平静问道。

    路远被这个老教授问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孙浩教授他当然不怕，否则也不会日以继夜地做这些核物理和高能物理的研究，以至于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搞垮。

    他害怕的是，自己有生之年都看不到自己任何成就被做出来，临死还在不甘和悔恨中度过。

    就像前世，孙浩一定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能够在太阳熄灭之前，或者说即使不是熄灭之前，仅仅是在熄灭之后，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成功搞出来可用的核聚变，那么可以救多少人？可以为多少人提供安身之地？

    但是他没有做到。

    他只是做出来了大量的贡献。

    然后就死了。

    “我死了，会有人替代我的。”路远说道。

    “你死了，会有很多人伤心难过，感到惋惜。”孙浩看着路远：“当然，我死了也会有人为我感到难过，但是他们同样会有很多人为我感到死得其所。”

    “毕竟，我真的是一个快死的人了。”

    这样说着，孙浩伸手来拿路远手里的头盔。

    但是依然没有拿动。

    因为路远也在牢牢握着头盔。

    “其实我一直都做好了在合适的时候去死的准备了。”路远说道：“我也记得每一个阀门与开关的位置。”

    “但是相比之下。”孙浩看着路远的眼睛：“我比你更适合去死。”

    孙浩从路远手里拿到了头盔。

    他开心的笑了起来：“这一刻我真比自己拿到了诺贝尔奖还高兴呢。”

    孙浩这样说道：“乖孩子，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呢。”

    “所以，最后再帮我一个忙好吗？”

    ……

    ……

    孙浩让路远帮的最后一个忙，就是帮他一点点穿戴好这身沉重的隔热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