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色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西风紧
而“铁面人”李先生不管礼仪上的事。
于是今日的祭祀礼仪,在礼仪上必定有些小差错,不过“牺牲”祭品,以及笾、豆礼器大抵不会错的,竹做的笾,木做的豆。
云南三司、云南府的官员几乎都来了,还来了十来个卫指挥使、军民指挥使以及指挥佥事等官。
云南都司下辖至少有十四卫,以及几个军民府,不过有些卫所地方太偏远,诸将一时来不了。还有建昌卫、乌撒卫、普安卫、乌蒙卫等卫所,现在还不太清楚属于甚么衙门,也没叫他们来……因为自洪武朝起,那几个卫一会儿属于四川都司,一会儿属于贵州都司,一会儿属于云南都司,地方又远、官员调动缓慢,一时间谁去管都很麻烦。
就在这时,沐晟和他的女儿沐蓁过来了。众官纷纷侧目,许多人都主动上前招呼见礼。
汉王随后也带着王妃、王子,都身穿粗麻做的斩衰孝服来到了宗庙前。这时哀乐起,宦官开始唱词,朱高煦便带着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依秩序走进宗庙,向刚摆好的太宗皇帝灵位叩拜。
众人行了大礼之后,便等着朱高煦念写好的表文了。事情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不料这时开始隐约出现了一点偏差,朱高煦没念表文,忽然对着灵位奥陶大哭了起来,并大声哭喊了一声:“儿臣不孝啊!”
声音简直振聋发聩,重檐殿顶上似乎有灰尘“簌簌”往下掉,朱高煦一个魁梧的壮汉,竭力吼了一声,声音实在太大了。
余音还在房梁上,连哀乐也停止了,一大群人无不愕然,默默地等着下文。
朱高煦紧接着就开始一边哭,一边述说起来。没有任何文辞的修饰,他就是这么说着话,连普通军士都听得懂。
从征安南国大胜之后、押俘回京说起。朱高煦语气哀伤、但话语却很流畅,几乎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口吻,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不需要考虑前后是否矛盾。
兵部尚书金忠带他走东华门进宫,感觉不对劲……一直到他自奉先殿密道逃走,只是隐去了怎么知道密道这等事的细节。
一时间只有朱高煦一个人的声音,别的人都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生怕听漏了困恼着大伙儿许久的疑案内情。
良久之后,朱高煦叙述完自己的见闻,又向太宗的灵位磕头,以手心对着灵位大声道:“儿臣当着父皇在天之灵,指天发誓,刚才所说的话,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儿臣天打雷劈,死后魂魄不入宗庙!”
如此重誓,人们无不震慑。
朱高煦满脸泪痕,站起身转身面对众人,大声道:“本王奉诏入京面圣,为何始终不能面见父皇母后?却在东宫附近落入重围陷阱,遇甲兵冲来杀我!父皇会这么对儿子吗,须得用这等手段吗?甲兵奉的是谁的意思,我何罪之有?!
先帝有恙,御医入宫止二人,为何不经审讯便死于宫中?
先帝驾崩之前,为何宫中只有东|宫官员、同|党数人侍奉?为何要关闭宫门?”
宗庙里一片死寂,若是掉一颗针、定然也能被人们听见了。
朱高煦又道:“我大明太宗皇帝,文治武功,恩泽施于四海,贤明甚于诸王,你、你……咱们谁不食永乐朝俸禄?如今君父崩于阴谋诡计之中,不明不白!
奸|臣把持朝廷,以谎言欺弄天下,太子伪诏登基,难洗谋君弑父之嫌。我朱高煦为人子,不问是非,则不孝;我与大伙儿为人臣,不为君父复仇,则不忠不义!必起大明皇朝四方之军,兴师问罪。讨罪伐逆,为君复仇,严惩奸人!还江山社稷清明,正天下人间黑白。”
披麻戴孝的武将王斌率先大喊:“讨罪伐逆!”不少人很快跟着附和了起来,喊声在宗庙之中回荡。
没吭声的人也无言反对,如此气氛,拿甚么词来说?
喊声稍歇,沐晟站起来抱拳道:“我深受大明皇室之恩,置身此国家社稷危亡之际,岂能奉伪诏?末将愿追随汉王,起兵伐罪。为君父复仇,为大义天道,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若违誓约,不得好死!”
众人听到这里,更加镇住了。寂静了片刻,陆续就有大理总兵官、曲靖军民指挥使、云南前卫指挥使、云南后卫指挥使等等文武官员开始表忠,并跟着沐晟一样诅咒发誓结盟。
有人喊道:“取牛、羊、豕之血来,今日吾等与汉王歃血为盟,不成功誓不罢休!”
“慢!”朱高煦止住。
大伙儿纷纷侧目,朱高煦便冷冷道:“再加奸臣小人之血,岂不更好?”
这时宦官王贵拿出了一份奏章来,当众开始念,内容大致是汉王擅自调动卫所军、反心渐露云云。最后王贵还念落款道:“臣,顺昌伯王佐。”
许多与沐府关系亲近的文武,听到这里,无不幸灾乐祸地望着王佐。有些人几乎忘记了身在藩王宗庙内,脸上的喜悦快意溢于颜表。确实有不少人受过王佐要|挟、索|贿,只是敢怒不敢言。今日汉王先拿王佐来开刀,简直是大快人心!
朱高煦道:“当初陈瑛弹劾你贪|赃|枉|法,你来求我,我受你欺瞒、误信了你的话,还帮你求情消灾。你这份奏章啥意思?”
王佐身体一软,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坐倒在地上,口不能言。
朱高煦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本王最恨你这种人,记不得好,做事又不光明磊落,只会背地里偷偷放暗箭!你既然要和谋君弑父的奸臣一党,那本王便成全你!”
朱高煦的阵仗声势如泰山压顶,吼得王佐连半个字都吭不出来!
门外立刻走进来几个披坚执锐的将士,将王佐按到灵位前面的砖地上。他完全没有挣|扎,似乎使不出力气了。片刻后,军士便挥起斩马|刀,王佐马上开始大叫,“嚓”地一声,鲜血飞|溅起来。
这时宦官王贵又道:“汉王府右长史李默,多次私通奸|党,传递消息,吃里扒外!斩!”
中护卫指挥使韦达径直走了过来,要过甲兵手里的刀,杀气腾腾地走向李默。李默的脸不断地抽搐着,震惊、畏惧、不解写在脸上,看着韦达道:“韦指挥,你撕掉婚姻,可是对不住我……”
“我还你一刀!”韦达一刀猛|刺过去,李默惨叫一声,刀尖已从他背上出去了。韦达一把抽|回刀,抬起一脚将其踢翻在地。那伤口马上流血如柱,地砖上染红了一大片,李默的四肢在地上抽|搐不已。
“布政使司参议韩龙谷,多次密告汉王府、沐府,斩!”
“啊……”
这时有军士拿着盛放牲口血的铜盆进来,把几个人的血放了一些在铜盆里,还拿了一把勺子在那里搅拌了几下。接着一众军士抱着瓷碗进来了,开始盛那铜盆里的生血。
宗庙里弥漫着血腥味,在香的烟雾缭绕中,阴森可怖。
不过好一些人似乎像长松了一口气似的,今天杀的人并不多。
就在这时,王贵忽然又尖声开口道:“左都指挥使曹隆、都司同知方敬!陆凉卫指挥使陈贞……”
一个个名字念下来,大殿上死寂之后、不知何处发出了“咯咯咯”牙齿碰撞的声音。
朱高煦等王贵念完,说道:“你们刚才没有表态,自然也不能逼你们歃血为盟。不仅你们,天下诸地方的文武,只是之前不知真相,安守本分罢了;本王现在、以后也不认为你们有罪,更不是你们的敌人。
像都指挥使同知方敬,径直上书用印,大模大样地驿传公文告状,本王是很生气的。但念在你不知内情,情有可原,本王也不能滥杀无辜。诸位暂且在汉王府呆着,不用去上值了,等机缘巧合之时再放了你们。不过家眷是可以每月来探视的。”
朱高煦见没人回应,便道:“本王杀人,从来光明正大,说不杀你们,就不杀!”当然江西那家当铺掌柜、内阁首辅胡广的马夫等等,有时候不用那么较真、可以忘掉这些不愉快之事的。
曹隆忽然跪伏在地,颤|声道:“下官谢汉王,不杀之恩!”
方敬也道:“汉王胸怀四海,下官私下里十分佩服。”
……三岁大的男孩朱瞻壑竟然没哭,不过一直紧紧抱着他|娘|的的腿。
“哐当哐当……”宗庙里传来一声声陶瓷碗摔碎的声音,又是一阵人声嘈杂,隐约有人的声音道:“若违誓约,如同此碗粉身碎骨!”
……
……
(明后天各一更,西风喘口气哦,见谅。)
大明春色 第三百七十八章 真是不舍得
秋高气爽的京师皇宫,更兼天气晴朗明净,仿若在天宫中一般。
建造时间长达二十六年的天宫,用料十分考究,五彩的油漆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完工十五年之后的今天,还很新;它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天地清明,十分绚丽。
皇帝朱高炽进乾清门后,执意要步行去坤宁宫。他的腿不太好,似乎长短不一样、足弓也有点问题,而且身体非常胖非常重,走路简直是一种痛|苦。
但往往世人总是用这种形式,自找苦吃、主动体会痛苦的方式,来表达一种虔诚。
高炽身边稍稍靠后的人,正是徐辉祖。徐辉祖是高炽的亲大舅,他主动走在了靠后的位置。
宦官宫女受意、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跟着。舅侄二人一路,似乎有甚么话要说,但是他们走了好一阵也没说话,一直沉默着。
亲情、旧怨、猜忌,过去的恩怨纠葛,哪能随便就说得清楚的?
高炽心里似乎也有数,终于开口了,他只问了一些浅显的不痛不痒的话,好像在刻意避免着难以解答的难题。他问道:“大舅这几年在府上做甚么?”
身材额外高大魁梧的徐辉祖答道:“俺在思索一些事儿。”
高炽好奇地问:“思索何事?”
徐辉祖道:“一个天赐将才是怎么变成的。像孙膑、霍去病、班超、郭子仪这样的人。”
高炽转头道:“中山王(徐达)也算。”
徐辉祖点头道:“正是,俺身为先父长子,自己也是一生戎马,闲下来了就忍不住想这样一件事,有关将才。”他露出自嘲的表情,“不过俺一面苦思,一面也觉得没甚么用。俺知道,大姐一朝不在了,便是俺的大限将至,俺们姐弟或许注定要一块儿走哩。”
高炽听罢不知如何回应,因为这个话题十分尴尬。徐辉祖似乎早就明白了:“靖难之役”后,他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永乐帝顾忌徐皇后的感情。一旦徐氏不在了,徐辉祖能不死?
高炽好一阵没吭声。徐辉祖便继续道:“说来惭愧,真正的大才与出身高低干系不大。将门虎子,耳濡目染当然要好得多,可是这点优越、不足以成为天赐之才。
那等大才,似乎有一些天生性情。有涉险之勇气,承受重创之担当,不屈之坚毅;势必有甚么情义难以割舍、支撑其百折不挠。
所以只是睿智冷静、必定不行,坚持之事一旦旷日持久,代价很大便难以忍受。可是过于意气用事、亦无法成大才矣。
若具如此之资质,更须千锤百炼。无苦楚的涅槃重生破茧化蝶,那光阴蹉跎、人总会默默不闻地老去,而且很快……”
“我父皇太宗皇帝威加海内,当年却是举步维艰。”高炽道,“确是符合大舅之说。”
徐辉祖不动声色道:“燕王文治武功,非独善于战阵。”
高炽听到燕王两个字,看了他一眼,但身边没外人、便也懒得呵斥了。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了坤宁宫的台阶下面,高炽已经满头大汗、脸上苍白,他大口吸着气,声音像拉风箱,模样活像一直出水的鱼。
高炽猛地呼吸了几口气,咬牙往台基上走去。
坤宁宫内外的宫女宦官都跪伏在地,却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一个宫妇哽咽着小声道:“太后娘娘数日未进滴米,常在昏睡。”
高炽与徐辉祖走进大殿里,高炽跪伏到床前,徐辉祖却只是蹲了下去,面有悲色地打量徐太后的脸。
“母后?”高炽轻声唤道。
徐辉祖也小心喊道:“大姐,弟来了。”
过了一会儿,徐氏竟然睁开了眼睛,头也微微动了一下。徐辉祖急忙站起来,弯着腰把自己的脸挪到徐氏眼睛前。徐氏的眼睛果然眨了两下。
又等了一阵,徐氏的嘴也能动了。徐辉祖急忙把耳朵凑上去,他听了片刻,赶紧转头道:“高煦,大姐问高煦!”
高煦恐怕要造反了!朱高炽心道。
朱高炽今天刚从袁珙那里得到消息,袁珙又是从庆元和尚那里得到的消息;庆元和尚是道衍的贴身和尚,消息应该偏差不是很大……高煦准备拥兵自重、观望风向,随时准备起兵,往安南国进军!
但过了片刻,朱高炽只道:“高煦回云南了,现在挺好的。儿子派了薛岩去与他商量,叫他依旧守云南,将来等他愿意的时候、再封苏杭扬之类的好地方。”
这时徐氏的头也能微微转动了,她好像魂儿渐渐回到了身体里,眼神一点都不浑浊。她的目光只盯着徐辉祖,声音也大点了:“弟……”
徐辉祖马上用手背用力抹了一下眼泪,道:“大姐,俺在哩。”
太后徐氏露出了一丝微笑,用很慢很轻的声音道:“要分开了哩……我以前以为,亲人是不会分开的。可几十年亲人,缘分亦终有尽……”
“大姐……”徐辉祖满脸都是眼泪,“俺们徐家人永世不分。”
徐氏道:“以前以为光阴很长,悔没有好生多看你们几眼。四弟已经走了,我也早就该走了,拼了命、吊着这口气,就想再看你一眼。”
徐辉祖哭出声来。
“真是不舍得。”徐氏微微叹道。
高炽也默默地抹着眼泪,宽阔肥|厚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过了一会儿,徐氏的声音又道:“你还那么顽固?”
徐辉祖沉默了,他的脸上变幻不定,无数微妙的表情十分复杂。
忽然徐辉祖跪伏在地,俯首道:“臣徐辉祖叩见太后,叩见圣上!”
高炽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母后轻轻唤了他一声。高炽忙俯首过去,听见母后道:“记得我说的话,要你大舅开口很难,不过他的话可以相信。”
“儿臣记住了!”高炽道。
徐氏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再说一句话了。
大明皇帝朱高炽与徐辉祖一起跪在床前,也没敢随便打搅太后。坤宁宫恢复了静谧,那静谧仿佛是一种声音,默默地诉说着悲欢离合恩怨情仇。数缕阳光透过雕窗,凝固在那里,也是如此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高炽的声音唤道:“母后,母后?”
他伸出手指一探,马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仰头嘶声裂肺地大哭大喊起来。他仰着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或许,年近三十岁的高炽,确实只能最后一次当孩子了。
坤宁宫里传出了如同惨叫的哭声,以及喊声:“儿臣没能好好孝顺母后啊……”
……永乐五年八月下旬,大明皇太后徐氏薨于坤宁宫,天下缟素。
皇帝上尊号曰:仁孝慈懿诚明庄献配天齐圣文皇后。并称,仁孝皇后生前修身、慎言、谨行、勤励、节俭、警戒、积善、迁善、崇圣训、景贤范。懿旨一切从简,故群臣三日释服,独天子一人斋戒三十六日。
高炽在先帝驾崩时,也曾违背礼数,不到一个月就临幸宫女。但太后薨,一月内他愣是连最喜欢吃的肥肉也忌口了,为太后斋戒。而且独睡,也不让皇妃侍寝。
三天之后,高炽便照仁孝皇后的意思,下旨恢复徐辉祖魏国公爵位、让他到五军都督府出任都督官职。
高炽在乾清宫冬暖阁召见徐辉祖,提起了几天前的密报。
不料徐辉祖毫不犹豫地说道:“假的!”
徐辉祖接着解释道:“高煦甚么人,臣岂能不知?他肯定不会去安南!他一去安南、与张辅鏖战,圣上得以调动兵马至四川、贵州,官军大军进云南,云南安在高煦之手?
张辅非庸将,即使高煦能击败张辅,占据安南,彼时天下兵马聚于广西,朝廷并可随时增援。而安南至云南道路难行、运粮不便,高煦既弃云南,复有回攻之理?敢情高煦要依靠安南初定之地,在广西与十倍朝廷官军决战吗?”
高炽点头:“魏国公之意,朕定与诸臣商议。那魏国公以为,高煦会攻何处?”
徐辉祖道:“若不是贵州,必定是四川!不管他先攻何处、后攻何处,起兵之初,应该是想先占云贵川三地!”
徐辉祖顿了顿又道:“只据有四川,则贵州在侧翼威胁云南。只据有贵州,则粮秣人口不足以养大军,一旦战事拖延,高煦之力、只会日渐消耗殆尽。
高煦还有一个选择,便是弃守云南,倾巢往四川,并出川入湖广。但追随他的将士家眷,便可能被朝廷官军所获了;不然,高煦亦无法裹挟着妇孺到四川境内作战。”
朱高炽沉吟道:“高煦一定会反?”
徐辉祖道:“汉王从小便叛逆乖张,建文元年臣复见他时,只觉他与小时更为不同,唯狡诈未改。臣听闻汉王今年离京时,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圣上恐不能全无防备之心。”
朱高炽看了徐辉祖一眼,不禁说道:“魏国公似乎一向不喜高煦。”
徐辉祖沉思良久,微微侧头吸了口气,“高煦同是臣之外侄,臣也不该如此,可高煦让臣觉得……特别是建文元年臣再见到他时,嘶……不好说!譬如世间最根本的忠孝美德是一栋华美的广厦,臣便总担心高煦是那个上房揭瓦的人。”
朱高炽想了想道:“舅深居数载之后,言语愈发深了。”.
大明春色 第三百七十九章 红与白
通往云南府城的这条驿道,十分古老。它承袭于元朝,或许在更早的南诏国业已存在。夯实的土路,表面有车辙,以及人马反复走过磨平的光滑弧度。
大路两边高大的枫树遮天蔽日,橙红的枝叶与斑斓的阳光十分协调。
“咚、咚、咚……”低沉而粗犷的鼓声、均匀地响彻在深不可测的道路上。与之齐响的,还有“嚓、嚓……”的整齐脚步声。人们没有刻意踏出声音,但人多了,脚步声聚小成大。
鼓声、脚步声震动地面,空中橙红的枫叶纷纷飘落,颜色绚丽、橙红飞扬。地上宽檐铁盔,正随着人们的脚步整齐地晃动着,铁盔上束缚的白麻布一片素白。
人们迈步的频率比较慢,但保持着不变的速度,仿佛永远不会停下,会一直坚定朝着前方行进。
……太阳从一个地方落下,天地一片黯淡;但势必也将在另一个地方升起。
礼制比照皇宫的汉王府,此时正在沉睡中,王府中一片寂静。承运殿东边的书房里,朱高煦已不知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总之一整夜都在这里,这会儿天也快天亮了吧?
朱高煦今年二十四岁,他在铜镜里,却看到了自己的双鬓上有几根白发。
本命年。听说人生一纪十二载是个轮回,本命年很容易倒霉。
朱高煦以前是个赌|徒,赌|博全靠运气,所以甚么唯|物主义的学校教育,也无法让他不信邪。他对那些玄妙之物,不全信、也没有全不信。
不过朱高煦现在浑身都穿着灰白麻布、一种没有缝边的粗麻布。他没有穿红,因为侯海说的、得找个算命的仔细算算才能穿,胡乱穿红并不能逢凶化吉。于是朱高煦便作罢了,懒得再理会。
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的一个蒲团上,正与对面木架上的盔甲“面面相觑”。
这副青塘精铁冷锻的札甲,朱高煦至少已经使用了九年。保养得很细致,盔甲完全没有生锈,不过毕竟时间长了,能看得出来有磨损的痕迹。它在灯笼的朦胧光线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宽檐铁盔的前额帽檐、稍微长一些,它低着头,面部黑洞洞的;护心镜就像两块胸肌一般。看得久了,朱高煦觉得那里分明就像一个神秘的人、有生命的活物,静静地站立着。
屋子里有一股子清淡的香味,铜炉里,一缕缕清白的香雾飘出来,环绕在盔甲周围。盔甲好像正吐纳着白雾,黑光、白汽,愈添可怖肃杀之气。
人道是玉器有灵气,时间久了就有灵魂。或许盔甲也会有?
朱高煦换了个姿势,让有点发麻的腿稍微恢复一下知觉。他更靠近了盔甲,离得近了、那人形的幻象反而消失不见了;不过上面的细节倒愈发清晰。甲片上有很多细微的痕迹,凹痕、划痕,旧甲片之间还夹杂着修复时新旧不一的铁。
那些破损痕迹,好像记载了朱高煦的每一处足迹,从黄河到长江,从麓川到安南。
这时宦官王贵的声音道:“王爷,杜千蕊早起为您做好了灌汤包、皮蛋精肉粥,天快亮了,您要用早膳么?”
于是朱高煦叫王贵端上来,对着那副盔甲吃着了早饭;然后叫宦官们进来,帮他把甲胄穿戴在身上。甲胄虽然重,但朱高煦穿上后、便好像感觉到有甚么东西与自己合二为一了。
天才刚蒙蒙亮,朱高煦已率先来到了承运殿大殿上。
时辰未到,文武诸官还没到这里来,朱高煦独自坐到了王座上。没一会儿,倒是杜千蕊先走进了大殿的后门。
朱高煦诧异地看着她身上穿的长袖戏服,开口道:“还没谢千蕊用心做的灌汤包,很好吃。”
杜千蕊抬头望着一身铁甲的朱高煦,屈膝道:“上回王爷、宁王为妾身合写的《牡丹亭》,妾身还没来得及唱给王爷听呢。王爷快出征了,妾身唱一段给您听听罢。”
朱高煦道:“好。”
于是杜千蕊站在空旷的大殿上,摆好姿势,长袖轻舞几步,开口清唱出了声音:“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