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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陈猿

    秦贞心细,很快发觉了魏十七心态的变化,从蛮骨森林归来后沉睡三载,暴戾之气消退,但他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话越来越少,经常低头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更为糟糕的是,她发觉自己安慰不了他,加上余瑶,也不行。

    很多事情,魏十七都瞒着她,不是不信任,而是说了也无济于事,秦贞清楚这一点,她默默地观察,希望能够为他分担些什么。

    魏十七的生活极有规律,每日清晨,鸟鸣啾啾,他踏着露水和薄雾登上熊罴崖,逐处查看御剑宗弟子练剑的禁制,重水,海潮,雷音,流云,阳火,洪泽,大风,九仞,镇木,砺金,以肉身感知天地元气的细微流动,将其拆散为最基本的符箓,一一记在心中。

    及至夜幕降临,他才踏着月光和星光回到无涯观,喝热茶,吃油杏子,野猪肉,跟秦余二人说说话,听她们说一些流石峰上的旧事新闻,偶尔插一两句嘴,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

    夜深人静,他独自登上青冥阁,面朝镇妖塔,摄取妖气,洗炼剑丸,祭炼阴锁,不眠不歇,直到东方发白。

    秦贞经常在深夜登上观日崖,躲在树丛后遥遥相望,看着魏十七孤绝的身影,独自忍受非人的痛苦,压抑,呻吟,颤抖,晕厥,她不忍心看,却强迫自己必须看下去,常常泪流满面。

    到了第二天,她收拾起心情,专心致志修炼剑诀,就像有一根鞭子时刻抽打着她,提醒她不能懈怠。

    待到暮色四合,秦贞来到汤沸房,烹茶,剥油杏子,烤野猪肉,陪着魏十七说笑。她说个不停,一开始说些流石峰上的人事修炼器物掌故,到后来漫无边际,说她早晨起来呼吸到第一口清凉的空气,空气中有缥缈的花香,她记起天都峰的崖头花,林中花,水边花,还有苦汲泉,在泉水旁吃獐子肉,肉虽然冷了,还是很鲜美,师兄弟在山下缺少荤腥,清粥菜蔬,很是辛苦,下山时带七八只山鸡,给他们打打牙祭,山鸡的胸脯肉腿肉剁碎了和米煮一锅饭,剩下的鸡头鸡脚骨架杂碎炖汤,山脚下有一弯月牙潭,清清爽爽映着星月,唱骊歌,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落魄的书生,两个馒头

    她叽叽呱呱,絮絮叨叨,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噙着笑,眼波温柔似水。余瑶插不上嘴,只能以手支颐,当一个听众。那是属于魏十七和秦贞的记忆,他们共同的记忆,她是个局外人,不过,余瑶骄傲地想,她也有属于自己的独一份记忆,不在这里,在赤霞谷的山腹中。

    那天临走时,魏十七丢下三个字,秦贞想了一夜。

    意,识,流。

    忽忽数月过去,天气愈来愈热,四季只剩下一季,夏,虽说修士寒暑不侵,热过头总有些不大舒服。流石峰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在孜孜不倦地修炼,五行亲火的剑修有如神助,不断有人突破剑气关,最让人出乎意料的是,以半废之身,从头修炼地火诀,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触及剑道巅峰的秦子介,竟然突破了剑丝关。

    他试剑的那一天,骄阳似火,三阳归元妖火剑纵横决荡,剑丝化作火禽火兽,灵性十足。秦子介哈哈哈大笑三声,胸中郁积多年的愤懑,一扫而空。

    然而得益于离火之气的并非只有剑修,也并非只有人类,十天后,云板之声再次响彻流石峰,二相殿开门迎客,诸位长老宗主齐聚于殿中商议对策。

    当年接天岭之乱,天狼郭奎被清明擒下,魂魄投入镇妖塔,肉身为山河元气锁抽取妖元,待妖元抽尽,残留的血肉便宜了魏十七,成为他腹中之食。镇守接天岭的四大妖王,白蛇千里示警,立下功勋,事后被尊为长老,在流石峰后山清修,青牛玉蟾重明鸟追随郭奎作乱,际遇各不相同。青牛运数最差,阖天阵图催动星力,将其一举击杀,尸骨无存,重明鸟被清明收服,为奴为婢,充当坐骑,看守洞府,玉蟾留在接天岭,战战兢兢,为昆仑看护猎场,约束妖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离火之气骚动不安,连带接天岭的一干火行妖物修为大进,竟突破瓶颈,晋升为妖将妖帅,玉蟾五行亲水,为离火之气克制,渐渐弹压不住妖物,竟被赤腹毒蛛游鲲所杀,接天岭一片大乱,待旁支七派得知此事,联手遣精锐前往镇压,已经迟了一步。

    继蛮骨森林之后,又有接天岭群妖作乱,相隔不过数年,虽不是什么心腹大患,但事关阖天阵图,不能坐视不理。

    朴天卫命御剑宗司徒空携阖天阵盘走一趟,莫安川并无异议。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司徒空点了关沧海石传灯柳阙姜永寿潘云等五人,唯独遗漏了魏十七,莫安川想了想,觉得不妥,把他的名字又添了进去。

    消息传到无涯观,魏十七思忖片刻,答应下来。

    余瑶有些闷闷不乐,这些年聚少离多,匆匆一晤,又要远行,不知何时才能长相厮守,秦贞却比她想得开,也不多劝,赶着为魏十七准备换洗衣物,干肉水囊,余瑶看不过,嘀咕了几句,上前帮忙。

    魏十七把杂物收入烂银指环中,忽然在角落里摸到一物,四四方方,触手生温,取出看时,却是一只赤玉匣,表面铭刻了无数暗红色的游丝,回环勾连,形成一个极复杂的禁制。

    这些天他在熊罴崖以身试法,记了一肚子符阵禁制,细细分辨,赤玉匣上的禁制似乎由七十二个基本符箓组成,繁复精巧,让人叹为观止。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破禁并不难,难的是保全匣中之物不受损伤。魏十七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随手递给秦贞,说了赤玉匣的来历,让她先收起来,日后再想办法打开。

    见余瑶跪坐在一旁,眼巴巴望着自己,魏十七不觉笑了笑,又摸出一枚银灰色的蛇形指环,托在掌心,轻轻吹了口气,一团水雾附着在指环上,小蛇神采奕奕,似乎刹那间拥有了生命。

    魏十七拉起余瑶的左手,将黑睛避水指环套在她无名指上,道:这是件‘宝具’,也是从蛮骨森林得来的,蛇眼是黑睛避水珠,可惜一剖为二,避水的效力大减,戴着赏玩还不错真漂亮!

    他既是说指环,又是说她的手,余瑶低下头,看着纤长雪白的手指上,那枚熠熠生辉的蛇形指环,歪着头道:是很漂亮!她瞥了一眼魏十七的手,见他右手无名指和左手中指上各有一枚指环,不禁微微一笑。

    看见她的笑容,秦贞忍不住摸了摸左腕上的银镯。

    二人的小动作都落在魏十七眼里,他不禁一阵头疼,只作不见。




第四十八节 竖起一根中指
    剑光如虹,三三两两飞离流石峰,秦贞半个身体探出栈道,目不转睛望着那抹倏然远去的蓝芒,热风吹动她的鬓发,阳光照在她脸上,明艳不可方物。

    同为女子,余瑶也不禁为之屏息,为之叹息。

    她靠在柱子上,望着剑光渐去渐远,蓝天澄澈,白云去来,亮得有些刺眼。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你真的了解他吗?

    秦贞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下大感诧异,她们虽然经常见面,却甚少交谈,始终保持着点头之交的情分,距离亲密很远。她隐隐知道魏十七的想法,他并不希望她们姐妹和睦温良恭谦让,于是她谨慎地保持距离,就像天上的星星,看上去很近,其实却各自孤独地闪耀着,投射自己的光芒。

    她不知道余瑶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并不了解他,他经历过什么,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他很少跟我说自己的事,也从来不提你的事,你说,他想要什么?长生吗?还是什么都不想要余瑶很迷茫,师父和师叔都不在流石峰,她无人可问,又不愿缠着魏十七,生怕被他嫌弃。

    久久没有声音,就在她以为秦贞不愿多说时,听见她轻声道:他是老鸦岭猎户出身,偶遇机缘,拜入仙都。我在西泯江边的胡杨渡,一座破败的土地庙里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他就是现在的模样,这些年都没怎么变。

    有两件事,让我很快就记住他了,从此再也没有一刻忘记。秦贞嘴角带着微笑,似乎在缅怀过去。

    余瑶精神一振,追问道:哪两件事?

    他有个怪癖,只吃肉,不吃菜蔬和面食,这是一件。另一件是,他睡着了,打很响的呼噜,师父说惊天动地,百折千回,很有气势。

    余瑶不禁哑然失笑,还好了吧,没这么夸张

    从胡杨渡到天都峰,翻山越岭,要走十多天,我们都是凡夫俗子,硬撑着很是辛苦,他走惯了山路,不当回事,特意省了一粒阴虚丹给我,后来,我私下里问他,为什么这么照顾我,他说看我年纪最小,又是个美人胚子,换成女汉子的话,才不会管呢。

    他没有解释,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什么是女汉子。

    到了天都峰,我们住在英字号石室里,上下两层,上层是一个凿空的山洞,下层是通铺,他让我睡在上面,走的时候,照在石壁上的亮光一点点退后,我很害怕,探头往下张望,看见他朝我看。

    我想从那时起,我就有点依恋他了。

    秦贞絮絮叨叨讲了很久,一件件往事,一段段心情,这让余瑶认识到她的另一面,从她口中,她也认识到魏十七的另一面,跟她固有的印象截然不同,原来,魏十七也曾经年轻过

    秦贞最后的一番话,让她怦然心动。

    这世上有很多人,我们遇见的只是很少的几个,几十个,有些人一眼就可以看清,有些人,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许多事,他很少投入感情,旁人觉得重要的东西,在他,可有可无有固然好,失去的话,也就失去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比如说,你我。

    他给我讲过一个五滴蜂蜜的故事,劝我生命无常,不要沉溺于,失了求道之心,我装作没听懂,故意曲解。我做不到。我只想走在他身边,肩并肩,如果可以的话,再手挽手。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陪在他身边,他经常离开,我就耐心等待,他不爱说话,我就多说些给他听,你问我是不是了解他,我说不清,不过,这重要吗?

    真是羡慕他呀余瑶沉默良久,苦笑着呢喃。那些难以启齿的噩梦,那些自暴自弃的疯狂,那些孤注一掷的决定,她转动无名指上的黑睛避水指环,幽幽道:我认识他,比你晚

    她们谈论的那个男子,此刻正御剑高飞,剑气横贯长空。

    他冷眼旁观,一行七人,以司徒空司徒长老为首,余下俱是二代弟子,御剑宗尽遣精锐,可谓狮象搏兔,亦用全力。数年未见,关石,柳三人恍若从前,姜潘二人却形貌大变,原本一个皮包骨头的痨病鬼,一个面生红晕的病娇/娘,如今强健的强健,婀娜的婀娜,脱胎换骨,神完气足,显然修炼啸月功颇有进益。

    再次相遇,潘云朝魏十七微微颔首,以示感谢,姜永寿却是板着一张死人脸,面无表情,显然心中芥蒂未去,依然忌恨于他。

    众人埋头赶路,剑去如流星,黄昏时分,接天岭已遥遥在望。司徒空也不与旁支七派会合,径直落在舍身崖上,环顾令府阴梁善机福同印相将杀六峰,手一翻,从袖中取出阖天阵盘,当啷一声响,将玉蟾的本命牌丢入其中,念动咒语,五指敲击了一阵,山川河流辰宿列张一一亮起,渐次现形,本命牌弹跳数下,缓缓沉入阵盘。

    司徒空掐动法诀,一点精血浮起,凝成玉蟾的模样,扑地炸开来,烟消云散,湮灭无踪。

    玉蟾已死,尸身在这里。司徒空伸出食指,长长的指甲点了点阵盘,正是阴梁峰所在的位置。

    走,去阴梁峰!司徒空招呼一声,御剑而起,引着众人飞去。石传灯心思缜密,觉得旁支七派久攻不下,必有蹊跷,直取阴梁峰似有鲁莽之嫌,不如先与七派会合,再做打算,只是司徒长老辈分极高,他不便多言。

    石传灯看了一眼魏十七,见他浑不在意,一口气叹在了肚子里。

    片刻后,阴梁峰遥遥在望,却见峰巅一块偌大的平地,似被一剑削平,一大汉负手而立,满头赤发遮住脸庞,见剑光东来,伸手竖起一根中指,指向一干昆仑剑修。

    霞光满天,这一根中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魏十七笑了起来,低声嘀咕了一句:有意思!

    石传灯担心司徒长老被激怒,抢先道:此妖不是游鲲,妖物化作人形,恐怕是妖将妖帅一流。

    司徒空脸色极为难看,他脾气暴躁,性烈如火,哪受得住这等挑衅,关沧海不等他发话,御剑疾冲而下,意欲为师祖出气。

    那赤发大汉慢慢抬起头,咧开嘴无声地一笑,通身燃起熊熊烈焰,火光障天,将绚烂的霞光一并淹没。

    司徒空大叫一声,急将关沧海唤回,却已迟了一步,烈焰犹如通灵,化作一只通天巨掌,只一压,便将关沧海拍落在地,如同拍下一只扰人清梦的苍蝇。

    一合未交,关沧海已摔了个半死,周身焦臭难闻,奄奄一息,上界离火之气涌入这方天地,火行妖术的威力大得异乎寻常,对上如此强横的力量,飞剑剑气犹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赤发大汉呵呵而笑,上前扭下关沧海一条胳膊,抹去焦黑的皮肉,张开大嘴咬去,啃食血肉,折断臂骨吮吸骨髓,旁若无人。

    司徒空目眦欲裂,犹未失去理智,狠狠道:尔等各自小心,那妖物来历不凡,乃是鬼门渊下的火麒麟,一身火行妖术,不在天妖之下。说罢,他将飞剑一收,身如流星坠落,直扑向那赤发大汉。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望向魏十七。



第四十九节 神鸟不死
    司徒空急坠而下,飞剑嗡嗡颤动,数道剑气射出,彼此缠绕在一处,如蛇头般伸缩不定,冲天烈焰被剑气一逼,四散飞舞,竟不得近身。

    他!火麒麟爆了一句粗口,眼看剑气从天而降,犀利无双,只得闪在一旁,暂避其锋芒。

    剑气钻入山岩中,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山巅破开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尘烟四起,将阴梁峰团团笼罩。

    司徒空将飞剑一催,贴着山岩一掠而过,伸长手臂将关沧海捞起,疾飞而去。

    关沧海双目紧闭,尚有一口气在,司徒空微微放下心来,忙不迭捏碎瓷瓶,拣出一颗喷香的丹药塞入他口中,先吊住小命再说。他心中清楚,遭此重创,关沧海就算保住性命,一身修为也大打折扣,只能在流石峰养老送终了。

    口中食被人生生夺走,火麒麟也不气恼,双手抱在胸前,微微冷笑,似乎并不在意。

    不安的情绪潮水般涌来,似乎有无数不害好意的眼珠,正躲藏在烟尘中窥视他们,随时都会发出致命一击。魏十七伸手往剑囊中一探,抽出五色神光镰,沉声道:飞剑传书回流石峰,求援。

    柳阙二话不说,取出传书金剑,忽然头顶一黑,黄昏骤然变作黑夜,他举头望去,骇然大惊,却见一头硕大无朋的怪鸟舒展双翅,悬浮在高空,翎羽稀疏不全,毛色黯淡无光,行动迟缓,显然已是垂垂暮年,然而它胸腔中却探出九条长长的脖子,长着九个鸟头,秃头尖喙,眼睛或开或闭,开则云霓生,闭则云霓灭。

    司徒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数万年前妖族入侵人间,断后的老弱病残留在鬼门渊下,休养生息,潜伏不出,寸步不逾阴阳两仪碑。司徒空年轻时曾追随师父深入鬼门渊,探寻妖族的巢穴,半途遇到一头病恹恹的火麒麟,激战一场将其击退,再往前,便是九头鸟的巢穴,九头鸟老得不成样子,余威犹存,他们一行人止步于此,没有再继续深入。

    万万没想到,离火之气相助昆仑剑修,连带鬼门渊下的妖物也承其利,火麒麟沉疴痊愈,九头鸟恢复精力,这两头大妖不甘寂寞,竟飞出鬼门渊,会同接天岭群妖作乱!

    说时迟,那时快,九头鸟尖啸一声,浑身上下亮起无数赤光,空气燥热,热风回旋,魏十七心知不好,一把抓住柳阙的胳膊,奋力一掷,大喝道:走!

    柳阙身不由己向外飞去,耳畔风声嘹亮,尖锐如哨,他那还不知机,不等去势衰竭,全力催动脚下飞剑,堪堪冲出九头鸟投下的阴影,头也不回逃离险地。

    魏十七掷出柳阙,顺势扑向石传灯,石传灯鬼使神差,竟一缩肩躲开。这一躲,生机断绝,刹那间,熊熊烈火奔流而下,不是火雨,而是炽热的岩浆,将魏石姜潘四人尽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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