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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皇城前的所有人都敛气静思。
曾静看了亲王李沛言一眼,轻声一叹,然后声音微涩说道:“大唐毅亲王李沛言,因天启元年旧事,自请除王爵。”
满场俱静,皇城前的人们,难以压抑心头的震惊,望向亲王殿下。
李沛言那顶尊贵的王冠,现在还在宁缺和夏侯之间的雪地上,已经渐要被积雪掩埋,他的头发现在有些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脸上的神情却异常漠然。
曾静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双手握着圣旨,声音微颤继续念道:“前宣威将军林光远谋逆叛国一案,因证据不足,现予撤销……”
圣旨上那些名字,经由大学士微颤的声音,被一个一个接着报出,回荡在风雪中,撞击在朱墙上。
“宣威将军林光远……”
“林光远夫人……”
“偏将沙刚……”
“校尉程心正……”
“文书林海……”
“属官胡华……”
…………听着那一个个早已消失在历史里的名字,听着那一道道官复原职、加以追思追封的旨意,皇城之前死寂一片。
陛下的旨意里,没有提到重审当年旧案,然而堂堂亲王自请除王爵,涉案的所有将士都被平反,这……和翻案有什么区别?
人们终于明白了宫里的意思。
陛下曾经想过替宣威将军叛国案翻案,只不过因为朝中局势和西陵神殿的关系,尤其是没有证据的关系,没有做成这件事情。
今日书院默许宁缺挑战夏侯,给朝廷设下了一道难题,然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陛下依然不能翻案,于是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
不是翻案,亦是翻案。
至少,这可以给当年冤死的人,以及今天的宁缺一个交代。
宣旨开始时,夏侯从椅中站起,陛下的旨意里没有牵涉到他,他的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然后缓缓重新坐下。
那些名字还在风雪中飘着。
夏侯知道那些名字,见过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
十几年前,他曾经亲眼看着那些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见过那些堆成小山的头颅,有闭上眼睛的,有睁着眼睛的,眼睛里有绝望的,眼睛里有愤怒的。
那些名字隔了十几年再一次响起,在皇城之前,进入他的耳朵,他越来越沉默,脸色越来越铁青,握着椅扶手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不觉得愧疚,更没有自责,也并不黯然。
他只是愤怒。
扶手化作粉末,从他的手指缝里簌簌落下,带着怒意,落在雪上。
没有人注意夏侯大将军此时的情绪。
因为陛下的旨意里没有提到他。
从律法规矩上来说,他现在已经不是夏侯大将军。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平静接受,然后老老实实离开长安城。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宁缺。
他们清楚陛下这道旨意的对象是谁。
想要阻止这场生死决斗,只能寄希望于宁缺撤销挑战的邀请。
陛下替林光远翻案,厚赐重赏,恩荫三代,为的就是这一点。
皇城前的人们看着黑伞下的宁缺,心想应该就这样结束了。
…………从听到林光远三字开始,宁缺便低下了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厚雪,侧着脸,专注地听着旨意上那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他听过那些名字,所以他今天听的很认真,但脸上的神情却很复杂,有些欣慰,有些失落,有些自嘲。
圣旨上的名字终于念完了。
曾静大学士和国师李青山走到他身前,把圣旨郑重递了过去。
宁缺接过圣旨,沉默不语。
李青山神情凝重,说道:“陛下说,只要你承认前面那些命案,他会特赦你,因为毕竟情有可原,如果你觉得亲王殿下除爵还不能补偿,陛下和皇后娘娘会代表夏侯将军向你致歉,做出补偿。”
国师说话的声音很轻,被风雪掩盖,除了他自己和宁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但人们能猜到他和宁缺在说什么。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心情渐渐放松的时候,宁缺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
宁缺把圣旨搁到身后的椅子上,看着李青山和曾静,以及皇城前的人们笑了起来,然后举起手掌。
他开始鼓掌。
开始的时候,他的动作很轻柔,然后越来越用力,劲道大的仿佛是在用力拍打着一墙墙,掌心的伤口再次迸裂,四处溅血。
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啪!
掌声越来越响亮,血水从他的手掌间不停溅开,然后淌落,滴到他的身上,淌至他的腿上,最后落在雪地里。
看着这幕画面,皇城前的人们再次感觉到一股冷漠而恐怖的意味,他们的身体再次随着风雪而渐渐寒冷起来。
“陛下很仁厚,唐律确实有些作用。能够听到圣旨上的那些名字再次在长安城里响起,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安慰。”
宁缺感慨说道:“可惜终究还是有些名字被遗忘,我很遗憾。”
曾静紧张问道:“还遗漏了谁?我马上入宫去请示陛下。”
宁缺微笑说道:“还漏了将军府里很多名字,比如马夫,比如厨娘,比如园丁,比如丫环,还有……我的父母。”
曾静不解说道:“最先追封的便是将军以及将军夫人……”
宁缺低头看着脚下的雪以及雪上的血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将军和将军夫人并不是我的父母。”
此言一出,风雪骤散。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二百七十七章 这不是书上写的故事
从很久以前,军方便开始调查宁缺和那几椿离奇命案之间的关联,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他的身世传言早已在长安城里流传开来。
所有人都相信,宁缺便是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当年灭门惨案的遗孤,在世间蛰伏多年,终于进入书院一朝得势,便要展开血腥的复仇。甚至皇帝陛下和夏侯,以至书院后山很多师兄师姐都相信这个传言。
所以此时,当皇城前的人们听到宁缺轻声说出这句话后,不由被震撼的难以言语,完全无法相信,心想你若不是林光远的遗孤,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夏侯看着黑伞下的宁缺,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低头看着雪上那些如梅花般的血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柴房里地面上的那些血点,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容。
风雪骤散骤拢,渐骤渐急。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众人问了三个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将军的儿子?”
“我为什么一定要是将军的儿子?”
“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是将军的儿子?”
众人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宁缺自嘲一笑,说道:“很遗憾,我真的不是。”
“我的父亲不是宣威将军,不是校尉,不是属官,甚至也不是文员,他只是将军府的门房,而且是二门的门房,便是连门包都拿不到多少。”
“我的母亲自然不是将军夫人,她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婢女,虽然她喂过少爷奶,可以出入后宅,但她依然只是一个婢女。”
“陛下替将军翻案,我很欣慰,这是真实的感受,因为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好人,他们死的很冤枉,只是我很遗憾于……没有听到我父母的名字。”
他看着皇城前的众人说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本来就是些不起眼的人,他们的名字也很不起眼。”
“我父亲是个孤儿,得将军赐姓为林,他叫林涛。”
“我母亲甚至没有名字,她是被人从河北郡卖到长安城的,从小到死都被人叫李三娘,因为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家里排行第三。”
血水顺着宁缺的手掌继续向雪地上淌落,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叙说的也很平静,不是冷漠,是真正的平静。
然而这种毫不激动的平静,却让看到宁缺面容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然后僵冻了全身。
这种平静很可怕。
桑桑没有害怕,只是感受着他此时的感受,悲伤着他此时的悲伤,寒冷着他此时身心的寒冷,下意识里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要给他一些温暖。
“我知道,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宁缺平静说着:“被夺走皇位的王子远走他乡,然后回国复仇,被奸臣陷害的大臣家逃出了一位少爷,多年之后他考中状元,得到陛下恩宠,然后重新翻案。”
他望向人们,认真问道:“可为什么每个复仇故事的主角都必须是王子?难道门房和婢女生的儿子就没资格复仇?”
面对这个平静却掷地有声的问题,皇城前的人们只能沉默,曾静想要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李青山轻轻叹息了一声。
“书上都是这样写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绪都很白痴,但我依然很厌憎这种想法。”
“就像十几年前那样。”
宁缺看着夏侯说道:“那一天,我带着少爷去街上玩,就像我经常做的那样,因为他把我当成很好的朋友……说的有些多了,反正就是管家想要替将军留血脉,顺带着也把我带进了街对面的通议大夫府。”
听到这句话,曾静大学士的神情微僵,想起当日还是小妾的夫人诞下一女,街对面血流成河的情形。
宁缺继续说道:“你带着兵马杀进将军府时,我正和少爷还有管家躲在通议大夫府的柴房里。”
夏侯面色沉郁说道:“我的下属最终还是追到了柴房,并且看到了两具死尸,我当时确认林光远的公子已经死去,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于你的身份,现在不再疑惑,我开始好奇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宁缺看着周遭的风雪,似乎在回忆什么,微笑说道:“昊天之下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还不就是那些老套的故事。”
“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必须死去,都是四岁多的小男孩儿,砍的血肉模糊,换了衣服,谁能看出谁是谁?”
“管家以为不需要警惕一个小四岁的小男孩,所以他当时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抱歉,同情,悲伤的情绪,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他摊开双手,微笑说道:“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然后他脸笑容渐渐敛去,看着夏侯,看着曾静,看着李青山,看着他所能看到的所有人,面无表情问道:“但凭什么?”
“凭什么书上怎样写,我就要怎样做?”
“凭什么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要去死?”
“凭什么我要去死?”
风雪落宫门,众人俱沉默。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一片安静,只有宁缺的声音还在大雪里飘着,并且飘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冷。
…………“我只是一个门房的儿子。”
“但我要活着。”
“我要活下去。”
宁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述说着自己当年的想法,就如同在讲述太阳必将每天升起,流水必往下流这些万世不变的真理。
他继续说道:“所以在管家试图骗我脱下衣服、自己去拿那把柴刀的时候,我抢先把柴刀拿到了手里,然后捅进了他的肚子。”
“捅了不只一刀。”
宁缺回忆着当年的事情,皱眉说道:“好像是五刀。”
“因为力气不够大,捅的不够深,一时捅不死他,所以要多捅几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管家没有叫,他只是惊恐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魔鬼,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是被吓到说不出话,还是不想开声惊动了柴房外的人。”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少爷……也就是将军的公子,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一向最疼爱的管家躺在血泊里,他像发疯了似的向我冲了过来,想要打我,想要咬我。”
他摇头说道:“我当时也很慌乱,拿着柴刀乱舞,不知怎地便划破了他的脖子,然后他捂着脖子向后倒退,便倒在了柴堆上。”
“少爷脖子里的血,从他的指缝里喷出来,我想替他捂住,却怎么捂都捂不住,直到最后,他流的血在我的手指凝成了浆子。”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雪中的众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误杀。”
“也许我当时就是想杀了他。”
他看着夏侯微笑说道:“因为只有他死了,像你和亲王殿下这样的人,才不会再理会我这个门房的儿子。”
世界笼罩在风雪中,笼罩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雪花飘至宁缺的脸上,触着那抹微笑,似被冻的更加寒冷。
那是一抹看似温和,实际上寒冷到了极点的笑容。
人们看着宁缺脸上的笑容,震撼的难以言语,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他们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通议大夫府柴房里的画面。
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双手握着生锈的柴刀,站在那两具尸首前,小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惧,身体不停颤抖,随时可能瘫倒在地。
但小男孩始终没有倒下。
现在,当年的小男孩正站在风雪中,站在巍峨的皇宫前,站在人们面前,讲述着那个久远的故事。
书上的故事往往都是那样写的。
他讲的这个故事,不在书上。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二百七十八章 旗展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二百七十八章旗展
书院后山的绝壁间。
夫子穿着一身黑色罩衣,坐在崖畔,看着远处的长安城,那处正在落着大雪,远远望去,就像是昊天在向人间施舍盐花。
“十五年前,我就坐在这里,看着通议大夫府的柴房。”
夫子说道:“我看着你小师弟脸色苍白握着柴刀,走出柴房,我看着他抓着绳子躲进井里,我看着他翻出院墙,走进人群,我看着他离开长安城……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你小师叔的模样。”
大师兄站在一旁,问道:“小师弟他和小师叔到底哪里相像?”
夫子摇头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对自由的强烈渴求?”
“我能明白老师为何如此说小师叔。”大师兄不解问道:“但小师弟当年遭逢的惨事,和自由二字又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所谓自由,便是选择的权利。选择去生,选择去死,或者选择不选择,当年你小师弟选择拿起那把柴刀,杀死管家和自己最好的玩伴,在那一刻,他便向自由的彼岸迈出了第一步。”
大师兄诚实说道:”老师,我无法理解。”
夫子说道:“你是世间最清澈见底的小溪,这些年一直在山野间自由的流淌,或许曾经遇过险滩礁石,却未曾遇见过真正的河道岔口,没有遇到过你小师弟当年所面临的选择。”
“你小师弟当年做出的这个选择,没有人有资格判断其对错,但他能够做出这个选择,就已经是异于常人,就如同你小师叔当年一样,无论面临怎样的境遇,他们都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师兄说道:“所以老师才想会收小师弟入门?”
夫子感慨说道:“春天的时候,在松鹤楼见你小师弟,在草庐里与他说话,我发现他与你小师叔并不一样,当时还觉遗憾。”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哪里能够找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夫子看着远处的雪云和笼罩在风雪中的长安城,欣慰说道:“不过今日你小师弟的选择依然给了我惊喜,我未曾想到,他会有如此的勇气去正面挑战夏侯,我很喜欢这种选择里透出来的笨拙意味。”
他转身望向自己的大弟子,微笑说道:“在书院众弟子中你最笨拙,所以我最喜欢你,但在某些方面,你真地要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
大师兄凛然受教,只是看着远处的风雪,他难以抑止心头的担忧,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小师弟真的败给夏侯,我该如何做?”
这句话里的如果以及真的两个词很有深意,这说明在书院大师兄看来,宁缺与夏侯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我只相信自己。”
夫子看了一眼寒冬里灰暗的天空,说道:“每个人也都只能相信自己,这是你小师弟自己的选择,是他对天道命运的嘲弄和轻蔑,那么除了一个公平的环境,他什么都不需要。”
……
……
皇城前的死寂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愈发暴烈的风雪席着血旗,吹得大黑伞微微摇晃,拂的众人面容仿佛被冻僵一般。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宁缺,眼神很是复杂,说道:“便是如此?”
宁缺沉默不语。
李青山轻声一叹,无奈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有言,如果你坚持这场决斗要进行下去,那么你必须先把东西交出来。”
他向宁缺伸出了手,说道:“你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
宁缺眉梢微挑,问道:“为什么?”
李青山说道:“你这是私仇?”
宁缺说道:“是。”
李青山说道:“既是私仇,又怎能动用国器?”
然后他认真说道:“如果这场战斗结束,你真的侥幸活了下来,那么我会把东西交还给你。”
宁缺看着脚下的厚厚的积雪,沉默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个被布紧紧裹住的物事,却没有递到李青山的手中。
李青山微微蹙眉说道:“莫非你连我都信不过?”
“我向来除了自己,谁都不相信,抱歉。”
宁缺说道,然后把布裹着的那个物事,递到了身后陈皮皮的手中。
李青山微涩一笑,不再理会场间的事情,向皇宫里走去。
宫门前的人们,不知道宁缺从怀里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不禁有些好奇,夏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物事隐隐传来的气息波动,铁眉缓缓蹙起,看着宁缺说道:“原来阵眼枢真的在你手中,难怪你有如此大的气魄来挑战我。”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我还有很多强大的手段。”
夏侯缓缓抚摩着椅扶手,似乎没有发现那里是一片虚无,说道:“现在阵眼枢被夺,你还坚持要杀我?”
宁缺说道:“你杀过很多人,我也杀过很多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很清楚,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明知道肯定会死,也坚持杀我,是为了复仇?四岁小男孩的记忆能这般长远?能记得你父母的容颜?我根本不相信,我以为你只不过一直无法摆脱当年的心理阴影罢了。”
听着这番话,宁缺说道:“我必须承认手上染着少爷的血很不舒服,怎么洗都觉得洗不干净,手指缝里始终粘乎乎的,也许确实是有心理阴影吧,我第一次杀人用的是柴刀,后来便一直习惯用刀。”
他看着夏侯说道:“不过那又如何呢?你说这番话有什么意义?”
夏侯铁眉微挑,脸上流露出嘲讽轻蔑的神情,说道:“至少可以证明你的复仇并不像你想像的那般伟大与正义。”
“伟大与正义?”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逃离长安城后,这些年我想像过无数次,将来有一天我在山中遇着奇人,继承了一身绝世本领,直闯军营要去杀你之前要说些什么。”
“我会质问你为何如此冷酷好杀,我会说今天杀死你,是要替将军府里的冤魂、燕境村庄里的焦尸,所有无辜死去的人向你讨个公道,那个名单很长,最后还加上了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说到此截,他看着夏侯微嘲说道:“这些都是一些很正义凛然的话,很掷地有声的话语,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
风寒雪冷袭体,宁缺以拳堵唇咳了两声,然后把一口浓痰吐到雪地里,脓黄色的痰在洁净的白雪里很是刺眼。
“我杀的人不比你少,我也做过很多旁人无法想像的恶事,我的双手从来不是干净的,我哪里是什么正义的使者。”
他看着夏侯说道:“你杀再多的无辜者都与我没关系,只要与我无关,我甚至可以在旁边替你鼓掌叫好,但既然你杀了我全家,我自然就要杀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需要别的任何理由。”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有点意思。”
然后他从椅中站起身来。
便如一座坚可不摧的山峰,突兀出现在漫天风雪中。
“来杀死我。”
他最后说道:“或者被我杀死,结束你这痛苦的一生。”
……
……
暮时的长安城,如堕永夜,厚实的雪云遮住了最后的余晖和满天的星光,雁鸣湖畔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那些火把,照亮了自天而降的雪花,把那些繁密呼啸的雪耀成了人间的星光。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身前紧闭的院门,伸手向后,从亲兵手中接过那面军旗,走到院门之前,右手握着军旗向下一顿。
他的动作很随意,院门前的地面是坚硬的石地,旗杆落下时,石地面却片片碎裂,溅起无数石砾,杆尾深泥。
夏侯缓缓松开手掌,旗杆仿佛生在地面一般坚定,血红色的军旗在满天的雪片里猎猎作响,卷噬所有的夜色。
这面血红色的王将旗,陪伴了夏侯很多年。
无论是与燕**队交战,还是与左帐王庭的骑兵厮杀,这面将旗始终飘扬在大唐帝国东北边军的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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