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地黄丸
安葬完毕,他驱散众人,于亭子里独自枯坐一夜,天亮后在亭后亲手种下一株松柏,飘然而去。
生生死死,不过寻常,昨日是你,今日是他,明日是我,
人有来处,自有归处,
那么,黄泉再见!
寒门贵子 第四十八章 道之谋,食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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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禾纸倾销二十二州的同时,也受到了各州原纸坊的大力抵制。想想可以理解,夺人财路,无疑断人生计,肯定会受到极其强烈的反弹。骆白衡设在宁州的商铺就遭到了当地官府的查封,据称是虚报交易额,逃避本该征收的市估商税,扣押了五万张大纸。
仅此一项,就损失了近五百万钱,骆白衡也不是好欺的,四处找人疏通,可得罪的是宁州胡氏的某个子弟,人家发了话,由禾纸从今往后不得进宁州,否则的话,连骆白衡都要受牢狱之灾。
骆白衡的关系网大都在扬州,只能忍了这口气,回来告知徐佑。徐佑当即给远在金陵的孟行春写信,孟行春没有迟疑,立刻晓谕宁州卧虎司,去找胡氏私底下沟通。胡氏身为望族,虽不惧司隶府,可也不愿意因为这么点小事得罪了他,查明缘由后,狠狠申斥了那个和骆白衡有竞争关系的家族子弟,退还了扣押的由禾纸,并承诺以后做买卖各凭本事,不得玩弄下作的手段。
宁州的危机解除,可其他各州也接连出了问题。有些纸坊为了对抗由禾纸,进行了大幅的降价,且雇人在市面上进行诋毁,说由禾纸难以久放,初看色泽光洁,可半年后就会变黄开裂,作书作画更会吸墨散墨,诸如此等谣言,无一属实,却也极有市场,更有人拿出当初刘彖生产的那批纸作为示范,混肴视听,愈发加深了谣言的可信度。
自古至今,商业竞争无非质量、价格、服务、舆论四种手段,扬州因为有张紫华、顾允、朱智等名人背书,由禾纸畅通无阻,深受世族门阀的喜爱。可在一些偏远的州,交通闭塞,信息滞后,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操控舆论,口碑砸了,很难迅速占有市场。
有鉴于此,由禾纸要维持高端地位,不能轻易降价打价格战,徐佑和方亢、严叔坚商议,提前推出了元白纸。元白纸用的是竹子,比起由禾纸需要的藤皮存在量大、易得、成本低的优点。只不过元白纸必须要用到富春县的毛竹,徐佑先派人给朱智送信,他现在是江州刺史,不在富春,但可以给富春主管此事的人通通气,以两者之间的关系,应该问题不大。
恢复了士籍,一个好处就是不必再困居钱塘一隅,想去的地方,大可去得。略作收拾,沿富春江顺流而下,两岸风光秀丽,堪称人间仙境。
徐佑和左彣、清明站在舟头,每到一处,听清明讲解相关的典故和名人轶事,给这段旅途平添了些许悠闲自得。抵达富春时正是傍晚,夕阳洒着余辉,竹海随风摇曳,晚归的渔夫唱着惬意的西曲,浣衣的女郎嘻嘻笑着结伴从青石板上走过,远处的稻田夹着青黄的苕草,蔓延殷盛至山的那边,如同美人抚琴,赏心悦目。
“好美的地方!”
吴县的美,是大家闺秀;钱塘的美,是小家碧玉;而富春的美,则介于两者之间,没有大家的雍容,没有小家的精致,粗犷中不失秀气,平凡里自有真章。
徐佑深深的呼吸着后世里绝对呼吸不到的新鲜空气,置身于纯生态的自然美景里,如果要评选楚国最宜居的地方,他会给富春投一票。
朱氏占的好地方!
码头处站着七个人,为首的是朱义,身高八尺,气度非凡,跟朱智的样貌有三分相似,却更显得豪迈不羁。身后跟着的是朱氏的嫡长子朱聪,还有其他几个朱氏的重要人物。
“见过朱将军!”
朱义现任鹰扬将军,对徐佑甚是亲切,挽着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笑道:“听说你叫朱智四叔,称呼我为将军,未免太疏远了吧?”
徐佑对朱义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为人仗义,言出必诺,在民间口碑极好,被江东游侠儿奉为偶像级的人物。
年少时朱义游荆州,偶然结识了一位儒生周伯戎,两人把臂言欢,游山玩水了三日,颇为知己相得。由于有急事离开,分手时朱义说两年后当来拜访周母。此后两年间,音讯全无,到了约定的那天,周伯戎告诉其母这件事,让她准备些酒菜。周母不信,两年前随口一言,荆州离扬州千里之遥,怎么可能为了拜访她而不计艰辛?周伯戎说朱义绝不会失信于人,果不其然,酒菜刚刚备下,朱义就敲门而至。
对这样的人物,徐佑很是敬重!
“二叔!”
“对,这才爽快嘛!”
朱义大笑,道:“七郎,这次来富春,一定多住些时日。”说完突然眨了眨眼,道:“凌波那丫头听说你要来,正从永嘉郡往这边赶来,她要我千万留住你……哈!”
徐佑当然记得朱凌波,古灵精怪,伶牙俐齿,连顾允都说不过她,只是看朱义有些为老不尊的神色,他忽然感到头大。
或许不该给朱智写那封信……
对江左诸葛的心计,徐佑领教过很多次了,最好不要真的如他所想,否则的话,今趟来富春,可是自投虎口,悔之莫及。
朱氏的庄园从外面看,开放而广阔,层层叠叠的枫叶染红了天际,炊烟从蜿蜒起伏的屋脊冒出,犹如走在江南的画中。
徐佑边走边赞叹,朱义笑道:“这是四弟的手笔,我们这些大老粗是不懂的。”进了院门,一进接一进的房舍,依山凭势,梯次筑庐,几乎无有穷尽。没有金银为饰,没有珠玉作帘,可置身其间,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世家门阀的大气磅礴,深厚底蕴。
朱义没把徐佑带至正厅,那里是接待客人的地方,而是带他到了后山的一处静谧清幽的院子,上书观沧海三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不知谁人所书。山泉瀑布从院子后飞流直下,几株参天大树直入云霄,竹窗后摇曳着盛开的梅花,远处是起伏的竹海,涛声阵阵,顿时心旷神怡。
第一眼,徐佑就喜欢上这里。
“这是我们几兄弟平时聚会的地方,一般没人打扰,七郎住在这,也可清闲些。”
徐佑连忙谦让,道:“太麻烦二叔了。”
“麻烦什么?来富春就跟回家一样,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朱义说的随意,语气里的真诚却让人无法反驳。徐佑何等城府,面对朱义也颇有些感动,怪不得此人能誉满江湖,确实非等闲之辈。
坐下说了会话,朱义主动提起竹林的事,道:“日前接到四弟的信,说到七郎需要些竹子。这东西对我们也无大用,七郎尽管拿去,至于价钱……”
徐佑道:“价钱好说,二叔尽管开口,我绝无二话!”
朱义放声大笑,道:“七郎这话可小瞧我朱义了,从此地往下游十里,富春江西岸有万亩竹林,今日我做主全部送与七郎!”
“万万不可!”徐佑婉拒道:“在商言商,我要这竹子是为了造纸盈利,既然有利,岂能白占二叔的便宜?”
朱义脸色一沉,道:“又见外了不是……非要我让四弟回来和你说么?”
徐佑苦笑,稳了稳心神,起身作揖,道:“如此,佑就厚颜受了二叔的大礼!”
“好,这才是江左人人敬仰的幽夜逸光,豪爽直率,名士风度!”
说完了正事,朱义吩咐上宴,朱聪等人作陪,席间谈诗论文及风月事,倒也其乐融融。朱聪端着酒杯,醉意熏熏的来到徐佑座前,问道:“微之,昨夜读书,读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愿请教?”
徐佑既有才名,又重归士族,却自降身份经商谋利,且不惜亲自登朱门来求取竹林。何谓竹?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从诗经起,竹子代表着清高洒脱、遗世独立的高洁而为世人所重,到了徐佑这里,却成了赖以赚钱的工具。
朱聪此问,有调侃,有诋毁,有讥嘲,也有试探!
朱义脸上含着笑,手里的酒杯慢慢的放下,双目炯炯,望着朱聪的背影,乍然闪过一道厉芒。
徐佑笑道:“有人为食之谋,有人为道之谋,只是不同的路而已。君子谋道,闻、见、学、行;小人谋利,馁、耕、食。窃以为各得其道,本无分别。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子明兄,你有世族可依,不知民间疾苦,去看看钱塘乃至大半个扬州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让他们行闻、见、学、行的君子之道,只怕是行不通的。何况孟子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两者岂有高下?说句诛心的话,若无这些谋利之辈,何来子明兄的坐享其成?”
朱聪绰号两脚书,自然不会轻易被徐佑的锐利词锋所动,反驳道:“可微之既不是小人,也不是野人,而是君子。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微之兄骨气奇高,辞采华茂,若出而为官,施政以德,得到的何止这区区万亩竹林?何至于求财逐利,甘入下寮?”
徐佑明显感觉到朱聪的敌意,按说两人第一次见,不至于如此剑拔弩张,应该另有缘由,摇头失笑,道:“子明兄爱用夫子语,想来对《论语》颇有造诣。我正好昨夜船上无眠,也有疑虑请教。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该如何解?”
朱聪的脸骤然红到了脖子。
徐佑见好就收,举起酒杯,道:“我读书甚少,如有得罪处,请子明莫怪!”
按说胜负已分,徐佑姿态放得极低,若是聪明人,自会找个台阶下。没想到朱聪恨恨的甩了袍袖,回到案几后跪坐,不与徐佑共饮。
这是羞辱,徐佑腹中冷哼,说话不再留情,道:“《易》云: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子明学而聚,世人皆知,”这是暗讽他两脚书的绰号,“问以辩,今日已见识了。可宽以居,仁以行,又宽在何处,仁在何处?”这是讥嘲他先挑衅辩论,却毫无风度,失礼之极。
朱聪张嘴欲辩,却发觉无论如何说不过徐佑,此子诗文堪称独步,没想到经义也如此了得,今日实在大意了。
徐佑既不留情,自然宜将剩勇追穷寇,道:“荀子云: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君子之学,也就是为己之学,是让你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不是让你拿着自以为是的道理去压制别人,去炫耀,去好为人师,那不过是为人之学,流于下乘,也埋没了你的姓氏!”
此番话不可谓不重,朱聪再也坐不住,竟不顾朱义的脸色,当场离席而去。
徐佑目送朱聪离开,转头对朱义道:“佑为了求竹林而来,却无意得罪了子明兄,让二叔夹在中间为难。明日一早,我先行告辞,随后再向二叔和四叔负荆请罪!”
朱义摇摇头,道:“七郎说的哪里话?我在席间,又不是耳聋目盲,谁对谁错,自有分辨。你且安心住下,我朱氏并非都是如此这般不知礼数的东西!”
宴席至此,已经索然无味,加上徐佑舟船劳顿,朱义命人撤了酒席,让徐佑早点休息。
离开观沧海,朱义回到自己的房间由婢女服侍着换了衣物,外面有人禀告“大郎来了”,叹了口气,道:“让他进来!”
朱聪进了屋,低首不语。
朱义没有搭理他,慢条斯理的净了手面,喝了参汤,然后亲手点燃熏香,等香烧半炷,突然开口道:“子明,你错了!”
朱聪抬起头,道:“我错了?”
“是,你不该得罪徐佑!”朱义眼眸里透着失望,道:“我接到消息,放下手头的要事,不惜一日三百里赶回来,就是为了让你和徐佑好好结交。你可倒好,借着酒意,竟彻底得罪了他!”
朱聪犹自不服,道:“我怎么会有意得罪?方才二叔也听到了,我不过考究他的学识,可他口舌之利,何曾容情?再说了,区区徐氏余孽,得罪了也无妨!”
“你啊!”朱义恨铁不成钢,道:“徐佑和子愚在钱塘相交莫逆,又因为凌波的缘故,子愚对徐佑颇为感激。可这并不能成为你肆意妄为的理由!明白吗?徐佑并不是一定站在子愚那边,他以文采名动江左,又武功尽失,更应该结交的是你这样的文人士子,而不是子愚那样的武痴!”
朱义越说越气,来回踱步,道:“最重要的是,你四叔对徐佑极其的看重,这种看重甚至超出了你我的想象。依我看,如果真的还有人能够影响你四叔的决定和想法,这个人定是徐佑。”
“啊?”
朱聪彻底呆住了。
“有些话,之前我本不想跟你说的太明白,以为以你的聪慧机敏,总能领会于心。谁成想今日竟愚不可及到这等地步?”朱义差点指着朱聪的脑袋骂了,道:“无论谁想要家主之位,我不成,三弟不成,五弟更不成,没有你四叔的支持,等于痴心妄想。可你四叔现在明显偏向于子愚,你要再不争气,我就算站在你身后,也无济于事!”
朱聪蔫蔫的低下头,他一来对徐佑的文名不服,二来对徐佑和朱睿的交往介怀,三来看不起徐佑的商人行径,所以才在宴席上发难,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不仅难堪的败下了阵,还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不过朱聪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立刻想到了补救的法子,道:“二叔,我明日去找徐佑请罪,此子逐利,收服他应该不难。大不了将那万亩竹林所在的土地一并送了他,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这倒是个法子!”朱义沉吟片刻,道:“明日你先别出现,我再试试他。”
寒门贵子 第四十九章 红衣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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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聪咄咄逼人,七郎反击是对的,但言辞太利,恐将他得罪狠了,要小心!”清明和徐佑对面而坐,饮茶弈棋,他向来慎言,这次难得主动说话,想来对朱聪略微有些担心。
左彣也道:“今晚我在外间住,若真遇到危险,也好杀出去!”
徐佑笑道:“你们多虑了!清谈自有胜负,口舌之争在所难免,士族间极其常见,就算朱聪心生龌龊,也不至于刀兵相见!”他顿了顿,笑容透着淡淡的冷意,道:“朱聪没那么大的胆子!”
一边说话,他于中腹巧妙落子,屠尽了清明的大龙。清明苦思一会,无奈投子认输,静静的道:“我观朱聪此人,面善而心不净,绝非大肚能容之辈,今日吃了大亏,定会想方设法报复郎君。且朱氏内部似乎有暗流涌动,危险不知藏在何处,我心中不安,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等谈妥了竹林的事,我们即刻就走!”
第二日一早,朱义邀徐佑共进早膳,对朱聪昨夜的无礼表示诚心的道歉。徐佑自是谦让几分,说自己也有不对,要给朱聪当面致歉,朱义这才说朱聪去接朱凌波,午后才能回来。
提到朱凌波,那个丫头狡黠可爱,甚得徐佑的好感,但由于惊蛰的缘故,还是少接触为好。徐佑笑道:“昨夜我想了想,二叔固然好意,但我也不能太过不知礼数。这样吧,谈钱太俗,今后每月我将给贵府送来五千张元白纸。这种元白纸是洒金坊刚刚研发出来的上品好纸,比起由禾纸不逊多让。”
“这个……”
朱义推辞几番,见徐佑心意已决,毕竟纸墨这种算是雅物,道:“也罢,朱聪向来喜爱写字作画,微之的元白纸,就给了他吧!”
朱聪昨晚的算计挺好,可徐佑既然连这万亩竹林的便宜都不占,给了元白纸作为回馈,自然不会要竹林所在的土地,此刻提出这个,无疑自取其辱。
徐佑笑容不减,道:“好,全凭二叔做主!”
五千张元白纸,若按由禾纸的定价,那就是五十万钱,不算厚礼,但也绝对不薄。这份礼,他送的是朱氏,经朱义这么顺手乾坤,变成了给予朱聪的私人馈赠。
好手段!
接着又商议了如何派人来接管竹林的具体事宜,徐佑起身告辞,道:“钱塘那边诸事待定,部曲们不用心,我一日不盯着,就弄得乱糟糟的不成样子。我这就向二叔辞行,等日后脱得开身,再来富春聆听二叔的教诲!”
朱义极力挽留,道:“这怎么行?七郎难得来一次,不如多留些时日。富春县山水奇秀,最适携妓游玩,我已经派人去请玉蝶楼最有才情的贾玉蝶来山中献艺,她仰慕七郎多时,你刚来就走,我怎么给佳人交代呢?”
“实在是身不由己,下次有机会,我自当来会一会连二叔都赞叹不已的佳人。”
“可是凌波就要到了,那丫头性子急,不见了你的人,怕是要不依我的。微之,给二叔几分薄面,至少留待明日再走,如何?”
经过方才的一幕,徐佑敏锐的察觉到朱义在给他和朱聪之间牵线搭桥,再想想朱氏同样有一个正当年且前途无量的朱睿,他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
门阀世家的争权夺利,徐佑现在没兴趣参与,况且朱智一日不死,这些在背后玩弄阴谋诡计的人都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他不站朱聪,也不站朱睿,他只站在最聪明的人身旁,比如朱智,那可是号称当世诸葛的绝顶人物!
傻子才会和这样的人为敌!
徐佑丝毫不为所动,坚持离开,朱义没有办法,客客气气的礼送他出府。在码头上了船,逆流而上,天晴无风,所以行程极慢,到了下午,才走了三十余里。突然听到岸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左彣回头,远远看到一人一马正狂奔而来。
“是个女郎,红衣,红马……”
不知是不是青鬼律的缘故,清明视力奇佳,不仅远胜武功尽失的徐佑,连成为小宗师的左彣都比不过。
“红衣红马……是朱凌波来了!”徐佑笑了笑,无奈的道:“停船,靠岸!这丫头真是骄纵,一人出门都丢过一次了,竟还敢独自追来!”
“徐郎君!”
人马未至,声却先闻,徐佑上了岸边,招手示意她勒马缓行,到了近前,顿觉眼前一亮。上次见到朱凌波,她命在旦夕,气色极差,还瞧不出来容色,今日一身通体红裙,骑着高挑骏马,长发没有挽成仕女的发髻,而是随意的披在肩后,秀眉画的极淡,明眸闪烁,皓齿内鲜,真真是极美的少年女郎。
“徐郎君,可算追到你了!”
朱凌波翻身下马,毫不避忌的扑上来抱住了徐佑的手臂,少女胸前的柔软隔着薄薄的衣物,似乎能够感觉到那勾勒的形状。徐佑干咳一声,不动声色的摆脱她的双手,沉着脸道:“你怎么来了,还一个人?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嗯?”
朱凌波娇俏的吐吐舌头,道:“我没那么傻了,只沿着河岸,跑两个时辰若不见你的船,我就掉头回去。郎君岂不知吴下阿蒙,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么?”
徐佑苦笑道:“飞卿总说你牙尖嘴利,都后悔幼时教你读书了……”
“呵,甫田兄!”朱凌波撇了撇嘴,明眸转了转,又是笑嘻嘻道:“你们总谈起我吗?”
徐佑有些头疼,道:“也没有常常,只是飞卿挂念你的身体,不知大好了么,所以时不时的会提起。”
朱凌波的俏脸上露出几许温柔的神色,道:“飞卿哥哥对我最好了,从小到大,好多次我闯了祸,跑到顾府去避难,都是他陪着我……”
徐佑差点要翻白眼,小小年纪,到底闯了多少祸,以至于离家出走,还得跑到顾允那去避难?没来得及说话,朱凌波绕着他转了一圈,突然凑到近处,皱着好看的鼻子,道:“徐郎君,你是不是听说我要来,所以才急匆匆的离开?”
知道躲不过这一问,徐佑早有准备,一本正经的道:“谁说的?我此来太急,家里都没有安排好,所以没在府内久留。得知你要来,心想错过了,上船时还沮丧了许久呢。”
“真的?”
徐佑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到朱凌波手里,道:“咬一下!”
朱凌波好奇的咬了咬。
“是真的吗?”
“嗯,我牙都疼了!”
“我的话,比这铜钱还真!”
朱凌波噗嗤一笑,眉眼弯成了月牙状,道:“算你了!哼,我刚到府里,听二叔说你走了,心想着一定要去吴县,找飞卿哥哥告你的恶状。”
“那现在呢?”
“现在嘛……我心情好,就饶了你了!”
“那可多谢你大量!”
话音刚落,两人都觉得有趣,又同时大笑。
徐佑前世后世都没有妹妹,可此时此刻,却有种多了个古灵精怪的妹妹的感觉。他看了看天色,道:“我今晚须赶回钱塘,不能多留,你也早点回去!”
“嗯!”
朱凌波清澈见底的眸子里隐约露出不舍,一日夜数百里,从永嘉郡赶回富春,又纵马三十里,这才和徐佑见上一面。
可寥寥数语,又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她退后几步,学着江东男子拱手作揖,螓首低垂,说话时轻微的颤抖,道:“微之哥哥,你千万珍重。当初听闻你失陷白贼手里,我……我很担心!可是我知道,你这样的人,绝不会让那些白贼困住,所以后来脱身,又助朝廷破贼,我心里极是欢喜!”
听着少女的喏喏软语,徐佑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揉她的发髻,却及时忍住了,柔声道:“多谢你了!”
从方才的徐郎君,到这会的微之哥哥,朱凌波已将徐佑当成了和顾允一样的存在。她永远忘不了那次生死操于人手,孤独无助、惶恐不安时,是眼前这个人犹如天神般的出现,将她从地狱中挽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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