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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张爱玲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子,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泪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抹,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可曾钻了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己,没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永远皱着,表示的只是“麻烦!麻烦!”而不是伤悲。
夫妻俩虽然小小地怄了点气,第二天发生了意外的事,太太还是打电话到嚣伯办公室里同他讨主意。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虽然不做官了,还是神出鬼没,像一切的官,也没打个招呼,悄然离开上海了。娄嚣伯一时想不出别的相当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个姓李的,一个医院院长,也是个小名流。娄太太冒雨坐车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伞撑开了放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脱下天蓝色的雨衣,拎着领子一抖,然后掏出手帕来擦干皮大衣上溅的水。皮大衣没扣纽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开八字脚。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湿漉漉地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了。李医生没在家,李太太出来招待。
娄太太送过去一张“娄嚣伯”的名片,说道:“嚣伯同李医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广东人,只能说不多的几句生硬的国语,对于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娄太太对于嚣伯的声名地位有绝对的自信,因之依旧态度自若,说明来意。李太太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打电话来给您回信。”娄太太又递了两筒茶叶过来,李太太极力推让,娄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坐到该走的时候,站起来穿雨衣告别,到门口方才发觉一把雨伞丢在里面,再进来拿,又向李太太点一点头,像“石点头”
似的有分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们决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娄太太心里到底有点发慌,没走到门口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去,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
李院长后来打电话来,答应做证婚人。
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的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也有两个不甘心这么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算数的,要设法走入那豪华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他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雨,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么?”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不知怎么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仿佛在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么?”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富于挑拨性。
她姊姊棠倩没有她高,而且脸比她圆,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泼的,活泼了这些年还没嫁掉,使她丧失了自尊心。她的圆圆的小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泼了。老远看见一个表嫂,她便站起来招呼,叫她过来坐,把位子让给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悄悄地问,门口立着的那招待员可是新郎的弟弟。后来听说是娄嚣伯银行里的下属,便失去了兴趣。后来来了更多的亲戚,她一个一个寒暄,亲热地拉着手。棠倩的带笑的声音里仿佛也生着牙齿,一起头的时候像是开玩笑地轻轻咬着你,咬到后来就疼痛难熬。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后,证婚人致词了:“兄弟。今天。
非常。荣幸。“空气立刻两样了。证婚人说到旧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贤伉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大家哈哈笑起来。接着是介绍人致词。介绍人不必像证婚人那样地维持他的尊严,更可以自由发挥。中心思想是:这里的一男一女待会儿要在一起睡觉了。趁现在尽量看看他们罢,待会儿是不许人看的。演说的人苦于不能直接表现他的中心思想,幸而听众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说毕竟太长了,听到后来就很少有人发笑。
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
宾客呐喊着,把红绿纸屑向他们掷去。后面的人抛了前面的人一身一头的纸屑。行礼的时候棠倩一眼不霎看着做男傧相的娄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发出一声快乐的,撒野的叫声,把整个纸袋的红绿屑脱手向他丢去。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贺客到隔壁房里用茶点。棠倩非常活泼地,梨倩则是冷漠地,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来了,乐队重新奏乐,新郎新娘第一个领头下池子跳舞。这时候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打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没有人请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旧一直笑着,嘴里仿佛嵌了一大块白瓷,闭不上。
棠倩梨倩考虑着应当不应当早一点走,趁着人还没散,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好让人打听那穿蓝的姑娘是谁。正要走,她们那张桌子上来了个熟识的女太太,向她们母亲抱怨道:“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么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责看着一点才好!”母亲连忙让她吃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泼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无感情地大吃起来。棠倩梨倩无法表示她们的鄙夷,唯有催促母亲快走。
看准了三多立在娄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上前向娄太太告辞。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乃至认清了,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娄太太今天忙来忙去,觉得她更可以在人丛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
因为娄家是绝对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几个至亲在座,也没有闹房。次日新夫妇回家来与公婆一同吃午饭,新娘的父母弟妹也来了,拍的照片已经拿了样子来。玉清单独拍的一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
饭后,嚣伯和他自己讨论国际问题,说到风云变色之际,站起来打手势,拍桌子。娄太太和亲家太太和媳妇并排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伸出两腿,看着自己的雪青的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后来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里听,却把结婚照片传观不已,偶尔还偏过头去打个呵欠。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
亲家太太抽香烟,娄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阳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玫瑰红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娄太太的心与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绣花袄底下露出打补丁的蓝布短裤,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坛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
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虽然她自己已经结了婚,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很应当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
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
“结了婚觉得怎么样?还喜欢么?”
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
“很好。”说过之后脸上方才微微红起来。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一九四四年五月)
相 见 欢“表姐。”
“嗳,表姐。”
两人同年,相差的月份又少,所以客气,互相称表姐。
女儿回娘家,也上前叫声“表姑”。
荀太太忙笑应道:“嗳,苑梅。”荀太太到上海来发胖了,织锦缎丝棉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盘着条彩鳞大蟒蛇;两手交握着,走路略向两边一歪一歪,换了别人就是鹅行鸭步,是她,就是个鸳鸯。她梳髻,漆黑的头发生得稍低,浓重的长眉,双眼皮,鹅蛋脸红红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影子。
问了好,伍太太又道:“绍甫好?祖志祖怡有信来?”
他们有一儿一女在北京,只带了个小儿子到上海来。
荀太太也问苑梅的弟妹可有信来,都在美国留学。他们的父亲也不在上海,战后香港畸形繁荣,因为闹共产党,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发展,伍先生的企业公司也搬了去了。政治地缘的分居,对于旧式婚姻夫妇不睦的是一种便利,正如战时重庆与沦陷区。他带了别的女人去的——是他的女秘书,跟了他了,儿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没提起他。
新近他们女婿也出国深造了,所以苑梅回来多住些时,陪陪母亲。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这些年青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驱。所以荀太太除了笑问一声“子范好?”也不去找话跟她说。
表姊妹俩一坐下来就来不及地唧唧哝哝,吃吃笑着,因为小时候惯常这样,出了嫁更不得不小声说话,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现在伍太太一个人住着偌大房子,也还是像唯恐隔墙有耳。
“表姐新烫了头发。”荀太太的一口京片子还是那么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时代的幻觉。
“看这些白头发。”伍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似地噗嗤一笑,别过头去抚着脑后的短卷发。
“我也有呵,表姐!”
“不看见*獱!”伍太太戴眼镜,凑近前来细看。
“我也看不见*獱!”
两人互相检验,像在头上捉虱子,偶尔有一两次发现一根半根,轻轻地一声尖叫:“别动!”然后嗤笑着仔细拨开拔去。荀太太慢吞吞的,她习惯了做什么都特别慢,出于自卫。
如果很快地把你名下的家务做完了,就又有别的派下来,再不然就给人看见你闲坐着。
伍太太笑道:“看我这头发稀了,从前嫌太多,打根大辫子那么粗,蠢相,想剪掉一股子,说不能剪,剪了头发要生气的,会掉光的。
伍太太从前是个丑小鸭,遗传的近视眼——苑梅就不肯戴眼镜。现在的人戴不戴还没有关系,眼镜与前刘海势不两立,从前兴来兴去都是人字式两撇刘海,一字式盖过眉毛的刘海,歪桃刘海,模云度岭式的横刘海。“丰容盛裘”,架上副小圆桃眼镜傻头傻脑的。
荀太太笑道:“那阵子兴松辫子,前头不知怎么挑散了卷着披着,三舅奶奶家有个走梳头的会梳,那天我去刚巧赶上了,给梳辫子,第二天到田家吃喜酒。回来只好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上,没上床,不然头发乱了,白梳了。”
也是西方的影响,不过当时剪发烫发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把直头发梳成鬈发堆在额上,确实不容易。辫根也扎紧了,盖住一部分颈项与耳朵。其实在民初有些女学生女教师之间已经流行了,青楼中人也有模仿的。她们是家里守旧,只在香烟画片上看见过。
“在田家吃喜酒,你说老想打呵欠,憋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死了!“伍太太说。
苑梅在一旁微笑听着,像听讲古一样。
伍太太又道:“我也想把头发留长了梳头。”
荀太太笑道:“梳头要有个老妈子会梳就好了。自己梳,胳膊老这么举着往后别着,疼!我这肩膀,本来就筋骨疼,在他们家抬箱子抬的,扭了肩膀。”说着声音一低,凑近前来,就像还有被人偷听了去的危险。
“嗳,‘大少奶奶帮着抬,’”伍太太皱着眉笑,学着荀老太太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的口吻。
“可不是。看这肩膀——都塌了!”把一只肩膀送上去给她看。原是“美人肩”——削肩,不过做惯粗活,肌肉发达,倒像当时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垫,位置特低。内伤是看不出来,发得厉害的时候就去找推拿的。
“也只有他们家——!”伍太太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他们荀家就是这样。”荀太太眼睁睁望着她微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仿佛是第一次告诉她这秘密。
“做饭也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做的菜好*獱!’”
“谁会?说‘看看就会了’。”又像是第一次含笑低声吐露,“做得不对,骂!”
“你没来是谁做?”
荀太太收了笑容,声音重浊起来。“还不就是老李。”是个女佣,没有厨子——贫穷的征象。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女佣泡了茶来。
“表姐抽烟。”
伍太太自己不吸。荀太太曾经解释过,是“坐马桶薰的慌”,才抽上的。当然那是嫁到北京以后,没有抽水马桶。
荀太太点上烟,下颏一扬道:“我就恨他们家客厅那红木家具,都是些爪子——”开始是撒娇抱怨的口吻,腻声拖得老长,“爪子还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个得擦半天。”显然有一次来了客不及走避,蹲着或是趴在地下被人看见了。说到这里声音里有极深的羞窘与一种污秽的感觉。
“嗳,北京都兴有那么一套家具,摆的都是古董。”
“他们家那些臭规矩!”
“你们老太太,对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总是在你屋里,叫你陪着我。开饭也在你屋里,你一个人陪着吃。有时候绍甫进来一会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她们俩都笑了。那时候伍太太还没出嫁,跟着哥哥嫂子到北京玩,到荀家去看她。绍甫是已经见过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一同到上海去过,黑黑的小胖子,长得愣头愣脑,还很自负,脾气挺大。伍太太实在替她不平。这么些亲戚故旧,偏把她给了荀家。直到现在,苑梅有一次背后说她的脸还是漂亮,伍太太还气愤地说:“你没看见她从前眼睛多么亮,还有种调皮的神气。一嫁过去眼睛都呆了。整个一个人呆了。”
说着眼圈一红,嗓子都硬了。





张爱玲文集 第50节
荀太太探身去弹烟灰,若有所思,侧过一只脚,注视着脚上的杏黄皮鞋,男式系鞋带,鞋面上有几条细白痕子。“猫抓的,”她微笑着解释,一半自言自语。“搁在床底下,房东太太的猫进来了。”
吸了口烟,因又笑道:“我们老太爷死的时候,叫我们给他穿衣裳。”她只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代替扮鬼脸。“她怕,”她轻声说。当然还是指她婆婆。
“老伴一断气就碰都不敢碰。他们家规矩这么大,公公媳妇赤身露体的,这倒又不忌讳了?”伍太太带笑横眉咕哝了一声,“那还要替他抹身?”
“杠房的人给抹身,我们就光给穿衬里衣裳。寿衣还没做,打绍甫,怪他不提早着点。”又悄悄地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做寿衣,回来绍甫也没告诉我。”
“绍甫就是这样。”伍太太微笑着,说了之后沉默片刻,又笑道:“绍甫现在好多了。”
荀太太先没接口,顿了顿方笑道:“绍甫我就恨他那时候日本人来——”他在南京故宫博物院做事,打起仗来跟着撤退,她正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在上海。“他把他们的古董都装箱子带走了,把我的东西全丢了。我的相片全丢了,还有衣裳,皮子,都没了。”
“嗳,从前的相片就是这样,丢了就没了。”伍太太虽然自己年青的时候没有漂亮过,也能了解美人迟暮的心情。
“可不是,丢了就没了。”
她带着三个孩子回北京去。重庆生活程度高,小公务员无法接家眷,抗战八年,胜利后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时候他不知怎么又闹意见赌气不干了,幸而有个朋友替他在上海一个大学图书馆找了个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来。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别重逢。伍太太现在又是一个人,十分清闲,常找她来,其实还可以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电话去,荀太太在电话上总有点模糊,说什么都含笑答应着,使人不大确定她听明白了没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给钱。
她不愿让底下人看不起她穷亲戚,总是给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点不甘心,好容易又都住上海了,还要写信。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贴了一张邮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连邮局也要给双倍。
先在虹口租了间房,有老鼠,把祖铭的手指头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悬空吊着,不然给咬了个窟窿,全漏光了。
“现在搬的这地方好,”荀太太常说。
上次苑梅到同学家去,伍太太叫她顺便弯到荀家去送个信,也是免得让荀太太又给酒钱。是个阴暗的老洋房,他们住在二楼近楼梯口,四面的房门,不大,一只两屉桌,一只五斗橱,隔开一张双人木床与小铁床。锅镬砧板摆了一桌子,小煤球炉子在房门外。荀太太笑嘻嘻迎接着,态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没张罗茶水,就像这是学生宿舍。
就她一个人在家。祖铭进中学,十四岁了,比他爸爸还要高,爱打篮球。荀太太常说他去看球赛了。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不想要了,祖铭是个漏网之鱼。
有天不知怎么没用药——是一种牙膏似地挤出来,“伍太太有一次笑着轻声告诉苑梅。
漏网之鱼倒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能跟父母住一间房,多么不便。苑梅这么一想,马上觉得不应该,虽说久别胜新婚,人家年纪不轻了,怎么想到这上头去。子范刚走,难道倒已经心理不正常起来了?现代心理学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所以她父亲就气她不肯念书——就喜欢她一个人,这样使他失望,中学毕业就跟一个同学的哥哥结婚了,家里非常反对。她从小家里有钱,所以不重视钱,现在可受别了。
要跟子范一块去是免开尊口,他去已经是个意外的机会。
她是感染了战后美国的风气,流行早婚。女孩子背上一只背袋驼着婴儿,天下去得。连男孩子都自动放弃大学学位,不慕荣利,追求平实的生活。
子范本来已经放弃了,找了个事,还不够养家,婚后还是跟父母住。美国也是小夫妇起初还是住在老家里,不过他们不限男家女家。
想不到这时候倒又蹦出这么个机会来。难道还要他放弃一次?仿佛说不过去。
他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吊儿郎当,就连在娘家都不大合适,当她是个大人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出去找个事做,免得成天没事干,中学毕业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过,他们面子上下不来。
最气人的是如果没有结婚,正好跟他一块去——她父母求之不得,供给她出国进大学。
这时候只好眼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出去,也不能眼红。
她不是不放心他。但是远在万里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爱他,以为他没人要,没有神话里一样美丽的公主会爱上他。
她母亲当初就是跟父亲一块出去的,她还是在外国出世的,两三岁才托便人带她回来,什么都不记得的,多冤!听上去她母亲在外国也不快乐。多冤!
其实伍太太几乎从来不提在国外那几年。只有一次,回国后初次见到荀太太,讲起在外面的伙食问题,“还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哝了一声,却又猝然道:“说是红烧肉要先炸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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