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在近处时,他发现才一年多不见,徐奉德和夏丁卯都多了几根白头发。
任弘高高仰起头,看着头顶的腊鸡腊肠大声道:“没错,徐啬夫和夏翁,都且养着身体看好了,我定要叫啬夫虽坐在悬泉置里,却每天都能听到我的名声事迹!”
徐奉德却不接话了,反而凑到灶台前冷不丁地说道:“你这粟饭焖的火候是不是过了?”
任弘看了一眼,根本就没过好吧。又煮了一会后,才起了锅,轻轻揭开盖子。
却见锅里的水已经完全焖干了,一大锅粟饭冒着腾腾热气,米粒油亮金黄,深吸一口气,入鼻则满是羊肉和安息芹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
“是何物这么香,任君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门外传来少年郎的声音,却是乌孙王子刘万年,他跟瑶光公主去周围的胡杨林遛马回来了。
任弘将同样是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干均匀地撒在饭上,让罗小狗连锅端出去,今天他们不分席而坐,而是要围在一起,吃大锅饭。
等刘瑶光栓好马进来时,便看到众人已在院子里的蒲席上跪坐成一圈。
见乌孙公主、王子到,方才还跟任弘贫嘴的徐奉德连忙站起身来,夏丁卯等人也躬身行礼。
“徐啬夫、夏啬夫,又不是第一天了,不必每次见了吾等都行礼。”
倒是刘瑶光毫不在意尊卑,带着几个乌孙人大大咧咧地入席,还不客气地跪坐到任弘身边,竟一点不设防备。
这场景,看得老徐和老夏一愣一愣的,对视一眼后,两个老家伙都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任弘负责分食,拿着勺将饭勺到每个人的饭碗里,从第一次的泥巴羊脖开始,这一路上刘万年可没少吃任弘做的食物,闻到这饭食喷香,已经忍不住要动筷子了。
“且慢。”
任弘却道:“今日的饭食,不能动箸,而要用手抓了吃!”
徐奉德听了一愣:“用手?那岂不是和……”
他本想说和夷狄一样,话到嘴边才看到对面的乌孙人已经直接下手,抓着饭就往嘴里送了。
倒是刘瑶光还犹豫了片刻,见众人都听任弘的话以手抓食,也只好捻着几粒粟饭放入小嘴里。
米饭被小火焖到汤汁收干,让胡萝卜和洋葱、孜然的味道渗入了每一粒粟饭中,让人嚼着就停不下来。
一口饭一口肉,葡萄的酸甜中和了羊肉的厚重,不仅去油解腻,还带来了丰富的味觉层次。
才一会功夫,碗中的手抓饭就见了底,所有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意犹未尽。
若非身旁有别人,刘瑶光都有点想很不体面地吮自己指头了。
见众人这模样,任弘不由大笑起来:
“别慌,庖厨里还焖着两大釜,每个人都管够!”
一连吃了三碗,再吃小肚子就要鼓起来了,刘瑶光才讪讪停手,手上已经满是油渍。
她接过任弘递来的巾擦拭着,叹息道:“离开渠犁一路东来,只要有机会,任君每天都变着花样做些吃食,吾等口味都养刁了……”
“没错!”刘万年是差点将碗都舔干净了的,接话道:
“别说是寻常的置所饭食,哪怕是敦煌的宴飨,也竟味如嚼蜡,只不知到了长安后,还能吃到任君做的菜么?”
谁想给你做?
任弘心里很嫌弃他,却看着刘瑶光笑道:“当然能,公主和王子只要能出上林乐府,随时可以去我家做客。”
刘瑶光眼睛顿时一亮:“任君家在长安何处?我听说长安城里,有一百六十个里闾呢。”
“我的家……还没购置。”
任弘有些尴尬,他知道自己到长安后必做的一件事了。
“买房!”
……
休假在家的快活日子总是短暂的,三日时间转瞬即逝,被任弘准假的赵汉儿、韩敢当等人陆续来到悬泉置,使团得继续出发东行了。
不过队伍里多了个人,那便是夏丁卯。
任弘现在可是在敦煌郡守面前都能说上话的人,郡守一声令下,督邮那边章程办得贼快,夏丁便顺利卸任了他厨啬夫的职务,作为“私从”,可以随任弘回长安去。
夏丁卯等这天等了许久,很是激动,可对悬泉置又有些不舍,他与共事十余年的徐奉德作别时,老人家做菜下盐时从来不颤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十五年前,任氏遭到灭顶之灾,夏丁卯作为唯一的忠仆,护送幼弱的小主人西行,一路的艰辛,从他被冻豁了个口子的左耳廓就能看出来。
但夏丁卯关心的却不是回乡,而是念叨着另一件事。
“君子,从敦煌去长安的路,和来时应是一样的吧?”
任弘颔首:“应是一样的,要先过酒泉、张掖、武威、金城、右扶风五个郡,才能抵达京兆长安,这距离少说也有四千里,跟我从敦煌去乌孙差不多,够走两个月了。”
对接下来的行程,他也有些期待,因为出了敦煌,便是任弘这一世从未踏足的土地,条条大路直通帝国的心脏。
“扶风,右扶风……”夏丁卯抬起头,竟已老泪纵横。
“君子,老主君的坟冢,就在右扶风武功县!”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今天一口气结束这一卷。
第149章 区区二千石
从敦煌到右扶风,一路上历经六郡数千里跋涉见闻,若要详说,恐怕要说上一夜方能讲完。
反正到元凤五年九月初时,任弘他们已抵达右扶风武功县。
借口旅途劳累要多歇一天,任使者安排乌孙公主、王子留在县中驿站,他自己则乘着天气晴朗,和夏丁卯正找到了任安当年的同僚和旧相识,其实就是几个年纪不小的当地轻侠,黑社会老大,跟着他们往山上走去。
“本以为过了陇坂,进了关中便是一马平川,没想到还有这么山的地方。”
任弘沿着小路攀爬,回头拉了夏丁卯一把,老夏年纪不小了,几千里路折腾下来还生了场病,身体有些不适,但还是坚持要来拜祭老主人的坟冢,爬山爬得气喘吁吁。
“夏翁,拿着这手杖,我翻天山时便是靠着它。”
任弘将已经撸去牦牛尾的假节杖塞到夏丁卯手中,他已经将这杖当成了自己的幸运符,哪里舍得扔。
“虽是假节,却是我亲手制的杖,随我走遍西域,可是要传子孙的!”
汉代武功县和后世陕西武功位置还不一样,在渭水之南,地形崎岖多山,一点都不关中,从他们的位置往南望去,便能看到百里之外,秦岭第一高峰太白山。
太白山现在被称之为“太乙山”,那海拔跟任弘翻过的天山达坂差不多,当真气势岿然,据说除了秋季外,其余三季山顶皆有积雪,雾雪塞路,人迹罕至。
而太白山下,就是著名的斜谷道,是从关中去汉中、巴蜀的必经之地,斜水就叫“武功水”,武功县由此得名。
前头给他们带路的,是任安昔日在武功县做官时的朋友之子,名叫游啮铁的年轻游侠儿回首笑道:
“所以才有俗谚,武功太乙,去天三百!意思是再往上三百尺,便是苍天了!”
“夸张之辞,这山一点不算高,想当年我和任君爬天山的时候,那才叫一伸手就能摸到天穹呢!”
韩敢当也跟着来了,在后面嘟囔着说着话,自从跟任弘爬过两趟天山后,他还真有点“一览众山小”了。
游啮铁哈哈大笑:“韩君,我怎么听使团吏的卢君说,你过天山时晕了,是被人抬着过的。”
“他那是酒后胡言,你也信?”韩敢当坚决否认,却心虚地看了一眼任弘。
不过任弘的目光,总是时不时落在游啮铁身上,这位任安故人之子容貌平凡,但却披着一件皮毛黑白相间的裘服。
任弘仔细瞧了瞧,确定自己没看到。
造孽啊,这竟然是国宝的皮!
后世陕西太白县也有大熊猫,所以熊猫在秦岭以北出没不稀奇,而且汉武帝时的东方朔已经见过这种动物了,还记了下来:“南方有兽,名曰啮铁”,他说这动物似熊,黑白斑驳,能舔食铜铁及竹骨。
不过在汉代人眼里,熊猫并不是可爱的代名词,反倒被视为……猛兽!
咬合力跟狮子差不多,吃竹子腻了偶尔还下山吃头羊开荤,可不就是猛兽么。
中途休息喝水时,游啮铁指着这熊猫裘衣告诉任弘道:“这啮铁兽皮可有些年头了,乃是三十多年前,任公还在武功县时,带着我父在山上打的。因我父出力最多,论功行赏时就分给了他,打到的那天我刚好出生,便给我取了这名。”
而年纪稍大的几人,多是任安的旧下属,则开始七嘴八舌,给任弘说起任安当年在武功县的事迹。
“任公是关东人,最初来武功县落籍时,只带了一把环刀,赶着一辆马车,本地轻侠想要欺辱他,结果都非其一合之敌。因为任公为人骁勇,打架打出了名声来,于是便替代别人在靠近山林的亭中做求盗。后来因为破了案子,赤手空拳捕到了三个拦路抢掠的贼人,便升为亭长。”
那个亭叫太乙亭,便是任弘他们要去的地方。
“武功县偏僻,不比茂陵等地,穷啊,县中男丁要靠狩猎来补贴家用。任公便常常带队入山,部署老幼弱壮打猎的地点,以兵法之策围猎,每次都能收获颇丰。”
“而为众人分配麋鹿鸡兔时,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众人皆言:‘无伤也,任少卿分别平,有智略!’”
任弘颔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年陈平就是在乡社时分肉平均,而得到赞许,许下欲宰天下的大志的。
这时又一人凑过来道:“还有一事,有一次狩到了几头大野猪,任公便做东,宴请县中父老相聚。当日到场的有几百人,任公只看了一眼,便问说:‘某某为何没来?’众人都十分惊异,原来任公竟能记得每个人,且目光如炬。”
都算不上多么神奇的事,但关中那么大,右扶风辖区内也有二十一个县,任安却偏要选最穷的武功县落户,就是因为此地鲜少豪家大户,若有才干,又动得经营,很快就能脱颖而出,举县闻名。
“于是任公虽只是小小斗食亭长,威望却比县长还高,慢慢地众人推举他做了县三老,后来又以亲近百姓,被察举为武功县长……”
不管哪个时代,作为外来客户,通常是被土人们排挤欺压的对象,可任安竟能融入进去,被推举为县中名望长者才能做的县三老,进一步成了县令,足见他当年在武功县多么受人推崇。
“亭长真是好职位啊。”
任弘心道:“刘邦做亭长时,便能黑白两道通吃,一边在体制内左右逢源,一边与当地游侠豪长交好,任安在武功县也差不多,这要是遇上乱世,他估计也是一方豪杰。”
可个人奋斗也得考虑历史进程,任安之后的命运就有些波折了,因为汉武帝游山玩水路过武功时,武功县准备的帷帐没达标,于是任安被撤职。
赤手空拳奋斗十多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件事大概让任安反思了一下,最后认为自己之所以倒霉,是没抱大腿。
于是就有了之后的故事。
不过从夏丁卯的叙述里,任弘发现,任安虽然投靠了卫青做门客,却没有受到赏识,他和另一位叫”田仁“的同僚默默无闻许久后,才被找卫青征辟人才的汉武帝发掘,从此平步青云。
大一统的盛世里,从背井离乡的落魄穷车夫,靠自我奋斗混到比两千石,这真是一个励志的故事。
然后任安、田仁哥俩,就在巫蛊之祸里一起栽了,进了卫氏外戚的门,再想撇清关系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任弘还是觉得,任安当年因骑墙而身死遭杀,在武帝朝那残酷到令人震怖的政治斗争里,其实也不算冤,更不算惨。
这话当着任安旧部下和夏丁卯的面,当然不能说,等他们找到任安在太乙亭旁的坟冢时,他这做孙子的,依然规规矩矩地三拜稽首,送上祭品。
“护北军都尉任公之墓。”
这就是石碑上对任安这一生最后的注脚,死后葬在这,是任安最后的遗愿,不知他在屠刀之下,是否后悔离开武功。
当年任安遭处斩,靠了太史公司马迁帮忙才保住家眷性命,又有武功县的旧部下们巴巴跑到长安,为其收尸,这才能归葬此地。
所以每年里也是有祭奠的,只是人情这东西不是永久的,总有淡去的那天,十五年前有数百人来祭奠,堪称武功县的盛况。可任安的旧识们死的死老的老,到今年寒食节祭扫,只有几个人来了。
若非任弘归来,恐怕再过些年,将再没人记得任安的坟冢埋葬于此,任由它被疯长的荒草环绕,一如这山间那些不知哪朝哪代的无主荒坟一般。
“那些帮忙安葬的人,每年祭扫的人,都得记下,这份人情,还是得由我来还啊。”
任弘对这身体年少时的事丝毫没有印象,所以他只负责咚咚咚磕头,哭泣和絮叨的事就交给老夏,无非是这些年的日子,以及任弘多么有出息,在西域做下了好大功劳事业,也算光宗耀祖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青……”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见夏丁卯说得差不多了,任弘接上,朝坟冢再拱手道:“弘此番回到长安,或能跻身朝堂,甚至能封高爵,也算为任氏正名了,至于那个以谗言诬陷祖父,导致任氏遭难的仇家……”
“我迟早会让他付出代价,还大父一个清白。”
清白不清白且另说,巫蛊之祸堪称汉朝版的那十年,牵涉太多,极其敏感,连卫氏外戚出身,已经执掌天下权柄的大将军霍光都不敢乱碰这一历史问题,更别说任弘了。
所以任弘想为任安彻底翻案很难。
但没办法解决问题,可以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啊!
只要将那个向汉武帝告发任安与卫太子勾结的粮吏搞臭搞倒,学习儒生们最擅长的一招,从人品和道德上批判他,便能反过来证明,他当年的供词为假,任安罪不至死。
了结这桩陈年恩怨,便是任弘对任氏唯一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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