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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那是吾子,与我无关。”

    杨敞正想这么说,却又想起昨日大将军在请封侯奏疏上改的那一笔。他跟儿子也议论过此事,觉得大将军若是要减,绝不会当着面减,肯定是加!

    这说明,大将军很欣赏此子啊。

    于是杨敞吞回了到嘴边的话,笑道:“是啊,我外家与任氏,乃是患难不弃的关系!”

    少府蔡义嘿然:“所以他到底几岁?”

    “二十,或者二十一罢?”杨敞也说不准,十多年前,司马氏与任氏还交好时,这任弘应是去过他岳翁家里的,与自家儿子年龄相仿,两个三岁小儿还在庭院里打过架。

    “二十一?”

    蔡义感慨道:“十几二十岁的恩泽侯、王子侯没少见过。”

    “但二十出头的军功侯,多少年才出一个?”

    武帝时是有的,长平烈侯卫青二十余岁封侯,骠骑将军更年轻,十八岁便一战封侯!

    不过除了这两位外戚将军外,能二十出头就跻身将帅,得到立功机会的人的少之又少,终军一度也有机会以出使南越封侯,可惜了……

    所以这任弘,以罪人之子,边鄙小吏为开端,竟能数年内立奇功为列侯,真是一个异数啊!再过不久,此子家的门槛,恐怕会被长安的贵人公卿们踏破。

    下手,要乘早啊!

    于是蔡义图穷匕见:“御史大夫,我记得你没女儿罢?”

    杨敞奇怪:“我只有三子,没有女儿,少府问这作甚?”

    蔡义拊掌:“大善,既然如此,御史大夫可愿为我那小女做个媒?她年已二八,模样俊俏,从小就习《诗》,贤良淑德,可为良配……”

    两人正说话间,随着一声“趋”!却是皇帝到了!

    众臣立刻站起身来,任弘也将目光对准了殿陛末端。

    虽说大权在霍光手中,但大汉仍是刘姓天子的,这位皇帝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皇帝是坐着步辇上来的,却见他身材偏瘦,冠旒冕,衣裳玄上纁下,乘舆备文,日月星辰十二章点缀其上,亦是隆重的礼服。

    “拜!”

    任弘与群臣都随着大行的呼喊下拜,但目光已瞥见了这位皇帝的容貌:才十**岁年纪,唇上无须,但面色却显现出有些病态的潮红,即便抹过点粉也遮掩不住,下了辇后,走路都有些有气无力。

    看来这位少年天子的身体,不大好啊。

    任弘知道,刘弗陵为孝武的小儿子,母亲赵婕妤,号“钩弋夫人”,在李夫人死后汉武帝痛失所爱的日子里,以“奇女子气”得宠。

    而这位钩弋夫人最独特的一点在于,她整整怀了14个月,才生下了皇子刘弗陵。

    这被汉武帝视为“祥瑞”,十分高兴地下诏:“闻昔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

    公开说小儿子是“尧”,刘彻几个意思?让皇后、太子如何自处?这件事对卫皇后和卫太子刺激应是极大的,日夜惶恐被废,父子夫妻之间再无信任,也是招致巫蛊的一个导火索。

    而等到卫太子败亡后,因为李广利叛逃匈奴,昌邑王刘髀也失去了对帝位的角逐机会,且很快就病死了。

    剩下的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本就不受汉武帝待见,认为他们行为骄慢,绝非帝选。

    于是小儿子刘弗陵就这样成了太子,被当做“成王”托付给了汉武帝精挑细选的“周公”霍光。

    这十多年汉朝的内政外交,证明汉武帝眼光还是十分不错的,大将军霍光除了权力心较重,喜欢任人唯亲外,确实兢兢业业,将天下治得井井有条,却又没有一味偏向保守与文治。

    不过在任弘看来,若非那钩弋夫人在怀孕时间上作了伪,玩了狗血的假怀孕,那就意味着:刘弗陵是个不正常的晚产儿。

    任弘听过一个说法,晚产儿常常聪明,得病几率却更高。

    虽然外面经常流传着刘弗陵早慧聪明,当年在上官桀、燕王谋反时慧眼识奸,明辨是非是故事。

    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能长命的啊,虽已冠礼,却经常缺席常朝,直到遇上分土大事,不得不来时才露面,难怪必须委政于霍光,大权旁落也是无奈。

    咳,还有件事,当年燕王刘旦谋反时,还散播谣言说,刘弗陵其实是霍光跟钩弋夫人通奸生下的儿子呢!

    刘弗陵不知道这位新鲜出炉的列侯在脑补他的八卦,让众人免礼后,看了任弘一眼:“这便是为大汉扬威西域的任谒者?”

    “臣便是任弘!”

    刘弗陵对左右笑道:“任卿只长朕几岁,却年少多功啊,你的事,连宫里都传到来了。等有机会,可要亲自与朕说说你是如何单骑翻天山,百死入绝域的,朕难得出宫一趟,就只能听着功臣们的英勇事迹过过瘾。”

    他似乎还想与任弘再聊两句,但这种群臣聚集的场合,自然是不可能有太多私人交流的。于是在旁边光禄勋张安世的提醒下,刘弗陵又勉励了任弘几句,仪式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凡册封之礼,陈金石之乐,宴赐之仪,宗人摈相,内史作策。

    还是昨日那位大行负责导礼赞引,主持仪式的进行。

    却见刘弗陵在前殿外的大鼎前站定,大行先引光禄勋张安世前,居右,朝皇帝一拜,接过他手中的册书。

    又引封授对象任弘上前,居左。

    任弘早就被太常派人告知过程序,遂坐伏于殿上,朝光禄勋张安世一拜。

    伴随着乐官叮叮当当敲响殿堂两侧的编钟,鼓琴吹笙,奏响封侯伴奏曲《韩奕》的曲调,张安世也开始大声宣读封侯策书。

    “维元凤五年九月辛寅日。”

    “制诏册任弘为……西安侯!”

    一听这侯名,众人便心中暗赞大将军挑得好:“原来封到了西安县啊,好地方,好名,正好映衬任弘使西域安缉之功。”

    唯独任弘心里却是……

    “???”

    等等,西安,不就是长安么?

    ……

    ps:晚上无。




第163章 车门没有焊死
    繁杂的册封仪式终于结束了,等任弘从未央宫离开时,已经是下午。

    虽然封侯要置酒高会,可谁会在殿堂上大喝特喝啊,喝醉了若是犯了禁,在柱子下忘乎所以滋个尿什么的,那前程就彻底完了。

    所以尽管饮了几盅,但任弘还十分清醒,回想着封侯仪式上的种种,嘀咕道:“原来西安县,其实是在后世的山东啊。”

    他的封国被定在齐郡西安县,就在郡治临淄边上,青州和齐郡是富庶之地,人文繁盛,长安常住人口七万户,而临淄人口可是比长安还多的。当年主父偃就说过:“齐临淄十万户,市租千金,人众殷富,巨于长安。”

    他的“西安侯国”定在那边,虽然府邸要自己去修,但土地却附带着上百顷。任弘以后闲暇时去搞点产业什么的也方便,齐地富庶,人口繁多,有的是钱多没处花,只能拼命买地兼并的土豪。

    如此想着,任弘摸着自己今日得到的鎏金铜符,这是封侯的约证,右符要由大鸿胪藏于未央宫中麒麟阁内,束之高阁,而左符就交给任弘保管。

    上面篆刻着几竖字:“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于位为君侯。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这意思就是只要我刘汉不亡,就有你子孙一口饭吃。

    不过任弘知道,历史上,西汉再过七十多年就会走到死胡同里,而封侯享受的遗泽就更短了。

    “汉初分封功臣一百多人,至武帝太初年间,仅百年左右的光景,能保全爵位的只有五人,其他都因绝后、犯法而失国。”

    那些列侯犯的事五花八门,比如留侯张良的后代张不疑是杀了投降汉朝的西楚内史而国除。御史大夫杨敞的祖先,第三代赤泉侯杨毋害更是奇葩,分明是年入数十万钱的列侯,却有个特殊爱好,那就是穿着素衣去骗人钱财,因骗钱600文而国除。

    至于斗殴、**、**、犯禁、绿帽而除国的更多了,只要作不死,就往死里作,极少能平安度过三代人的。

    不过名单最长的一批,还是酌金案,一百多个侯国,说没就没了。

    “而武帝朝时南征北战,击匈奴、灭两越、攻朝鲜、取西南夷、开西域,立功者络绎不绝,也封了两百多个侯,如今尚存着不到一半,连卫青的长平侯国也不复存在了。”

    所以与国同休这种话,听听就是了,说不准的。

    若是在秦朝,彻侯很金贵,王翦灭了两个国尚未得封,为秦始皇打赢对楚国的战争才终于得封武成侯,且爵位与官职挂钩,一个人若封了侯,仕途差不多就到顶了。

    但在汉朝,爵位和职务分离,列侯不一定能得高位。得封列侯,只是相当于从水里爬上了岸,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虽然西汉所有列侯都是县侯,但光从食户多寡上,就足以排一个尊卑次序了,任弘和傅介子都是不足千户的小侯,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任弘暗暗道:“这‘西安侯’虽然寓意不错,但我还是不太喜欢。往后得换一个,最好是能和霍去病一样,直接以侯名县!那才有面子!萝卜你说是不是?千户侯的马,万户侯的马,还是有区别的。”

    小母马似是听懂了,嘶鸣了几声,怀里的鎏金铜符还没捂热乎,西安侯就已经开始得陇望蜀了。

    等任弘骑着萝卜回到横门大街,抵达使团成员住的馆舍中时,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馆舍的侍从们议论纷纷,见任弘回来了,都跑来围观,敬佩而又羡慕。

    任弘朝他们拱了拱手,众人就受宠若惊,啧啧称奇:“任君入宫前对吾等十分有礼,封侯归来后亦无傲慢自得之色,难怪能成就大事。”

    要知道,一般的列侯对待他们这些卑贱的小吏徒卒,可是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下的。

    而任弘才栓好马进院子,却见夏丁卯和赵汉儿、韩敢当、卢九舌等人都围在门口,刚进门就咋呼呼地朝他作揖。

    “见过西安侯!”

    “拜见君侯!”

    任弘连忙躲开,顺便扶起因为激动而拜倒在地的夏丁卯:“夏翁别这样,还是叫我君子吧。”

    夏丁卯将任弘拉扯长大,他既是主人,又似子侄,见他有今日之成就,此刻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双手直哆嗦。

    哪怕是老主人任安,虽然官至比两千石,但距离封侯却很遥远。

    可君子年纪轻轻却已经跨越了这一步,从受禁锢的罪吏之孙一举成为列侯,足以告慰老主人黄泉之灵了。也难怪君子在武功县时说,不该是那昌邑国相来找他们麻烦,而该是对方夜不能寐,担心被报复!

    “我家君子已是西安侯了,还会怕你一个区区二千石的王国左官?”

    任弘将夏丁卯扶起来:“弘能有今日,多亏了夏翁养育之恩。夏翁,列侯如今虽不能在侯国里置吏,但仍可以自辟家吏。我想请夏翁做我‘西安侯国’的家丞,为列侯之总管,秩三百石,夏翁可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

    夏丁卯立刻精神起来了:“派外人来做家丞我可不放心,老朽还要替君子管家呢!”

    以家丞为首的侯国家吏系统,包括家丞、庶子、行人、门大夫、洗马、中庶子、家监等,皆有俸禄,此外列侯还能收门客舍人,养规模不大的家兵。

    与夏丁卯说定后,任弘又看向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属下们:“汝等也都得到封赏了吧,今后有何打算?”

    众人都笑得很开心,这一趟可是赚得盆满钵满,韩敢当陪任弘一起翻天山扛高反,而赵汉儿则在龟兹城之变及之后的追逐战中大放异彩。

    二人被任弘作为一等功劳报了上去,各得了四十万钱。

    而韩敢当还有轮台的十级斩首,又加五十万,差点也成了百万兄。

    至于卢九舌和其余士卒,多者三十万,少者也有十多万钱,众人的出身都挺穷苦的,甚至有因犯法被发配边塞的驰刑士,这笔钱足够他们过上中人之家的生活了。

    此刻被任弘问及未来打算,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当轮到卢九舌时,他颇为得意地说道:“我这几日为典属国丞常君做译者,他觉得我会多国言语,又立了功,可以留在长安的蛮夷邸做九译长。”

    卢九舌心思多,是使团里最会为未来谋划的,先前随傅介子西行,就经常夹带些中原少见的香料等物,到长安后在东西市卖一笔好价钱,如今的积蓄,都够在长安外围买一套不错的小宅和几十亩地了。

    他美滋滋地说道:“我会将张掖的妻儿也迁来,往后就待定在长安过平静日子,再也不去西域吃沙了!”

    虽然其余众人也觉得长安是好地方,但都明白凭十几二十万钱要在这大城里站住脚,几乎不可能,所以多是要衣锦还乡。

    任弘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众人拼了性命闯西域,为了不就是换个活法?

    还记得来长安的时候,在赵汉儿胡笳的伴奏下,士卒们经常唱起《战城南》。

    那歌里说得好啊,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天刚亮他们就忙着出去打仗,可是到晚上却未能一同回来!

    老兵也是会累的,这一年多的奔波下来,大伙都想歇歇了。

    穿越者心中有大志向,肩上有历史责任,但别人没有,他们只想在冒险后过平静的生活,大不必用自己的理想,绑着所有人一路强行军。

    为大汉开疆拓土伟大,为万世谋太平伟大。

    回故乡赡养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拥抱等候自己许久都快成望夫石的妻子,让儿女在父亲陪伴下长大,同样伟大。

    所以,任弘没有试图挽留任何人,只祝福他们。

    他这辆车门不是焊死的,每一次停下,都会有人离开,但也会有新的人上来,来去皆自由。

    任弘让卢九舌出去买了些酒,给了馆舍小吏上千钱,让他们端来够量的熟肉菜肴,与众人道别:

    “望诸位衣锦还乡,与家人同聚时,能如今日一般开怀痛饮,说起西域的往事来,能让乡人子弟艳羡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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