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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任弘笑道:“是《陇西行》,意思是会在我不在的时候,看好家,正所谓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也……”

    他如此说着,伸头瞧了瞧家的方向,才对刘病已小声吐槽:“乌孙女人可比陇西女子还要蛮横些,不过如此才能将家看好,皇曾孙若是担忧你家夫人,大可让她搬去与瑶光同住,也好有个照应。”

    这正是刘病已想说又不好提的话,闻言大为安心,遂道:“我先前虽与西安侯说过想要为国效力,做一征西小卒……”

    喂喂你当初酒后说的可是“征西将军病已”,怎么成小卒了?

    “只可惜大将军虽允我之请,却指定我与祁连将军一路,未能与西安侯同行。”

    刘病已对此还有些遗憾:“倒是杨子幼,成了西安侯副手,真是羡慕他啊。”

    任弘摇头道:“谁让他是丞相之子呢,张敞张子高先前也说想与我一路,可却被安排跟了虎牙将军田顺,军出五原。”

    刘病已也为此郁结:“我的好友张彭祖跟的是前将军龙额侯,出张掖居延。杜佗跟的则是范明友将军,出云中,这下好了,倒是分属五军,只能各自努力。“

    努力?恐怕不用努力了。任弘心里藏着话没说,他倒是觉得,虽然霍光这次同意刘病已之请,让他做了个粮吏随军北上,可整件事透着古怪,绝不会如刘病已想象中那般,能够亲历战阵证明自己。

    不论如何,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从此以后,任弘也失去了部分先知先觉,必须更加小心。

    但任弘转念一想,就算历史改变,刘贺坐稳了皇位,其实也没什么。

    霍光在时刘贺就翻不了天,不必惧怕,任弘对这位权臣极有信心。

    倘若霍光不在了……

    任弘自己都乐了,心中暗道:“那我,还需要怕谁呢?”

    不对,看着长安里闾中陆续被妻儿老小送别出征的汉家儿郎们,任弘发现,自己还是怕的。

    当然不是怕老婆。

    而是怕,昨日特地登门赠酒为自己送别的苏武那苍苍白发。

    怕茂陵前,卫霍两位将军面朝北方的坟冢。

    怕四年前,与傅介子站在玉门关上的约定。

    怕破虏燧那个名为宋万的老助吏,被匈奴掳杀后,在地上留下的一个“汉”字。

    更怕悬泉置中,徐奉德等夙兴夜寐,只为大汉传讯多一点效率的小吏小民们。

    他只能叮嘱自己:“阿弘呀阿弘,莫管以后如何,都不要忘了自己从哪来,要到哪里去。”

    ……

    今日是七月初五,五军的将校要在北阙誓师,再从各自营垒带上士卒出发。任弘作为赵充国麾下五部之一,有资格参加仪式,刘病已就没机会了,过了武库后,与任弘告辞,去城外田广明大营报到去了。

    未央宫玄武门外的北阙广场,可是能容两三万人围观伪卫太子叩阙的,在此陈列上万军队也完全不是事,任弘到时,天色已经大亮,这次出征的几位袍泽同僚已先行抵达此处了。

    那位刚正不阿的京兆尹赵广汉为军正,一身黑衣,眼睛盯着旗影水漏,今日观誓师礼的军吏谁敢晚到,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而孝昭逝世后一直戴着孝的金赏亦为一部校尉,将陇西属国休屠部骑从,任弘现在对他可是恭恭敬敬不敢小觑。

    赵充国的儿子,没事总喜欢拉着人聊大秘密的赵卬亦为校尉,在西霆塞之战大显神威的射声营交给他统领。

    还有两部校尉没来,一位是羌乱后,调为酒泉郡都尉的辛武贤,和赵充国用人不必亲不同,辛武贤不愿被人说任人唯亲,遂打发辛庆忌跟了任弘。

    最让任弘没想到的是,据说还有一部在敦煌等着他们,领军的竟是他做燧长时的老上司,否了他突袭星星峡计划的敦煌中部都尉孔某。

    “都是熟人啊。”

    任弘如此想着,随着几声鼓点响起,未央宫玄武门大开,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穿戴一身夸张的戎装出现在五军面前,手持斧钺,车上还载着五面皂纛黄旗。

    按理说,出征时应该由皇帝在宫中召诸将,诏之曰:“社稷之命在将军,即今国有难,愿请子将而应之。”

    将军受命后,才令祝史太卜斋戒三日,然后共赴高庙,钻灵龟,卜吉日,以受鼓旗,然后皇帝就在高庙授予将军鼓旗斧钺,持头而授之以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但今日仪式却从简,皇帝刘贺未至高庙,在前殿就当着百官的面,完成了授予斧钺的仪式,至于是否符合礼制,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反正刘贺在登基时将斩蛇宝剑都交给霍光了,意思就是“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征伐自大将军出“。

    总之便是皇帝和五将军之间,多了霍光这代理人,他名义上是伐匈战争的总指挥,只是大将军没有画好阵法交给诸将的习惯,还是很敢于放权的。

    霍光既已受斧钺,就再将写有将军名号的旗鼓一一授予五将,让他们也有专事征伐之权。

    “祁连将军、强弩将军、蒲类将军、度辽将军、虎牙将军。”

    霍光扫视赵充国、韩增、田广明、田顺、范明友五将,大声道:“国不可从外治也,军不可从中御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五将军既有鼓旗斧钺之威,自此不必还请。其临敌决战,不顾必死,无有二心。是故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进不求名,退不避罪!“

    阵前打不打如何打,你们都都自行决策,不必事事请示朝廷,完成出塞两千里,各自被霍光叮嘱的任务即可。

    五将军及身后众校尉兵卒纷纷朝着霍光,也朝北阙下拜:

    “敬受诺!”

    然后五将军就齐齐做了两件事……

    剪指甲!披冥袍!

    这当然不是为孝昭皇帝戴孝出征,而是爪鬋(jian)冥衣,以示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然后也不向霍光告辞,站上载有旗鼓的戎车神情肃穆,调转车头背对北阙,这也有讲究,正所谓“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

    仪式还不算结束,毕竟大汉尤敬鬼神之祀,还差点迷信活动,未央宫里的太史站在北阙之上,为五军告祷泰一神,祈求他给将士们赐福,这可是汉人信仰的至高神。

    今天的太史令完全没了儒雅模样,头戴高冠,手持灵旗,此旗以牡荆画日、月、北斗登龙,以象泰一三星。

    简短的兵祷仪式之后,太史令将旗帜往正北方一指!

    那是所伐国的方向。

    “匈奴!”

    任弘忽然想到,汉武帝时出征频繁,司马迁恐怕也没少干这活吧?这灵旗,曾向东南指着东越、南越;向西南指过西羌、滇国、夜郎、昆明,向东北指着朝鲜、乌桓,向西北指于大宛,向正北瞄准匈奴!

    灵旗既指,汉军将士就成了太一神的天兵,所向披靡。

    他们曾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之壁,籍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己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撤席卷,后无余灾。

    唯匈奴为不然,屡没屡起,被汉武卫霍打断了骨头还能自己舔舔恢复过来,至今仍是百蛮大国,真中国之坚敌也。

    伟大的帝国,永远是相互成就。

    游牧者的帝国与农耕者的皇朝是相生相克的,一统的秦朝对北方的压力,造就了一统的引弓之国,又是强悍嚣张的匈奴向南压迫,造就了忍辱负重,逆势而起的大汉!

    这样的对手,你可以痛恨,但绝不能轻视,甚至在打倒他后,还得心存感激。

    但那都是胜利者事后踩在败者尸体上,才能发出的感慨,现在,这座汉武帝未能搬完的大山,总得有后人去铲平。

    “誓扫匈奴!”

    北阙广场上的校尉士卒皆拔出环首刀,与灵旗指向同一方向。

    鼓点横吹奏响,尽是马上之曲,北阙广场上五军陆续开拔,先是主力祁连将军田广明出城,然后是强弩将军、度辽将军,蒲类将军排在第四。

    “走罢。”

    任弘拍了拍萝卜,四年下来,萝卜已经从还有些瘦弱的小萝卜变成了膘肥体健的壮萝卜,而任弘的胡须,也蓄满下巴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然插着灵旗的北阙:“自从龟兹王,首级取下来后,北阙之上,已空许久了!该挂点新的上去了!”

    出了横门,度辽往东,祁连、虎牙向北,刘病已回首长安,手压了压自己的毡笠。

    而任弘则跟着强弩将军和蒲类将军的队伍,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西行。

    阳光普照,不止洒在出征的士卒身上,也照在被迫应命相随的七科谪、赘婿商贾刑徒脸上,连城外一百六十闾中出来看热闹送亲友的二十万百姓,也好似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和对西羌、乌桓的小打小闹不同,这场对匈奴的战争,将是全民参与,没有旁观者。

    不论是在前线冒矢石催战云的十六万将士,在路上飞刍挽粟的数十万民夫刑徒,还是在家默默为丈夫儿孙祈福,料理家园的老人妇女,甚至在里巷中学着父辈模样,骑着竹马手持木棍胡乱打闹的孩童,每个人都是战士。

    “此去绝域,只候功成,再朝北阙!”

    ……

    ps:第五卷完,第二章在晚上。




第295章 战争使者
    元霆元年(公元前74年)七月中旬,敦煌郡效谷县。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祁连山的轮廓线清晰起来,通向西域的丝路若隐若现,远处屯戍部队传来阵阵狗吠。

    这些狗吠将常惠从睡梦中惊醒,他这一路走过的置所太多了,躺在榻上想了会才想起,今日在哪。

    “悬泉……对,就是悬泉置。”

    他穿戴好衣冠,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坞院里走。

    敦煌虽然绿地不少,但也偶有风沙从远方吹来,尤其是入秋后,这才一夜,先前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又多了一小层细细的黄沙,常惠带来的军候在吐诉井水里也有些许沙粒,被常惠斥责了一番。

    “塞北皆是如此,本地的啬夫官吏日日都喝,汝等怎就喝不得?到了西域大漠,能喝一口水便不错了。”

    这时候,头发比三年前又白了几分的悬泉啬夫徐奉德一瘸一拐过来作揖:“常大夫,昨夜睡得可好?”

    常惠是做过小吏的,知道斗食们的难处,笑道:“好,是自出长安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褥子垫得够厚,徐啬夫有心了。”

    徐奉德只关心一件事:“没跳蚤吧?”

    旁边常惠带着的官吏弱弱地想说有,被光禄大夫瞪了一眼。

    开什么玩笑,驿置里楼上贵人的房间或许没跳蚤,下吏士卒住的大通铺就挨着马棚,怎可能没点虫子,次日醒来全身是包乃常事,悬泉置算干净的了。

    “不愧是西安侯曾待过的置所啊。”

    这个小驿置被管理得井井有条,招待他这三百多人的队伍不慌不乱,常惠看在心里,哪怕放在三辅也算出类拔萃了,难怪连续四年都能成为敦煌九个置所之“最”。

    也就是任弘嘴里“省级优秀驿置单位”的荣誉。

    更加分的是,菜还极好,这不,今早常惠他们要离开悬泉置继续往西赶,徐奉德就让庖厨张罗了许多吃的。

    “这是悬泉置名菜大盘鸡,义阳侯最爱的一道,这是羊肉焖饼,诸君要赶远路,管饱。”

    使团里有几个跟常惠来镀金的世宦子弟,则盯着端上来的汤发愣:“徐啬夫,这汤水里怎么全是头发?”

    徐奉德心里暗笑他们没见识:“这是头发菜,沙地里的野菜,晒干后犹如人发,只河西才有,出行前都要喝一碗。”

    外乡人觉得恶心,还在犹豫喝不喝,老徐却悠悠地说道:“老朽也不瞒汝等,西安侯弘就是从小喝这汤吃发菜,如今才得了大富贵的。”

    使团年轻点的吏士闻言,立刻抢起那发菜汤来。

    “徐啬夫,太丰盛了。”常惠连连道谢。

    徐奉德却道:“不逾越规格,就像我家西安侯说的一样,只要是持汉节出使的,都得做最好的菜,才配得上诸君的劳苦。”

    老徐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将自己的话包上任弘的壳,唬得过客不停颔首。

    而常惠尝了羊肉,眼前一亮,食指摸着嘴边的油赞道:“西安侯在尚冠里置办宴席时常说,长安的羊,哪有敦煌西北的好,吾等还笑他恋乡,如今才知所言不虚。”

    他敬了徐奉德一盏酒,这下可不得了,老徐就一个爱好,几口黄汤下肚,开始吹牛了。

    徐奉德道:“常大夫不知道,西安侯与其家监的厨艺,其实都是在悬泉置,跟我学的!”

    常惠惊讶:“竟是如此?”

    “那是当然,不然为何西安侯总说,他家里的菜是西北菜呢?”

    徐奉德红了鼻子,指着自己笑道:“我手把手教的,阿弘从小聪明,老朽我才愿意传艺与。”

    “就说那军中作为干粮的烤馕,便是我吃了胡饼后悟出来的,阿弘吃了后说真香,又提议说撒上胡麻或许更香。常大夫卒置所外的田地里看看,胡麻、安息芹,都比长安那边早种了许多年,听说孜然料在九市价比黄金?在悬泉置随便吃!”

    徐奉的话,和后世喝酒后在饭桌上意气风发的长辈们一样,半真半假,常惠还真信了,对这位徐啬夫添了几分好感。

    其实这两年来,徐奉德也是寂寞的,置所里的小吏几乎换了个遍,夏丁卯跟任弘走了,罗小狗去郡里做事,吕多黍与其弟一起,去帮任弘经营白鹿原的庄园。

    也就粮仓里趴着晒太阳那只狸奴没走。

    任弘也没忘记徐奉德,派人来请过他,依然以晚辈自称。老徐祖籍是关东,年轻时响应大汉开边号召被迁徙到敦煌,一待就是几十年,富贵没混到,却瘸了条腿。

    只要他答应,任弘跟敦煌郡知会一声,完全可以带着妻妾子孙,去临淄旁边的西安侯国养老。

    家里人都动心了,但徐奉德不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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