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张璧果然好奇道:“这是作甚”
季清菱笑道:“天冷得很,你既来了,咱们做了元宵来吃一碗,你想是不想”
一到上元,京中家家户户都要做元宵,张璧自然吃过,然而又何尝见过人做,小孩子本来就玩心大,见了这一桌子东西,纵然本来不太喜欢那味道,登时也来了兴致,只把其余事情抛到一旁,乐道:“元宵是怎的做的”
一时石磨、炭盆、银盘等物也被人抬了进来,几个小丫头或磨糯米,或磨花生芝麻,等东西磨得好了,便搁在银盘上,又把银盘架在炭盆上炒制,很快,屋子里头全是果仁的浓郁的香味。
张璧看得眼睛都亮了,早忘了自己今次是来干嘛的,乐颠颠地过去搭手。
他垫着小脚,一会去帮着转石磨,一会拿个小铲子去铲花生芝麻,一会用个小木杵捣糖块,忙得不亦乐乎,等到见得秋月净了手往磨好的糯米粉里添水,问得清楚季清菱那是用来包元宵的,顿时急得不行,凑到一旁去指挥,前一刻说水多了糯米粉稀,后一刻又说粉多了太干,急出一头汗。
等到包的时候,他架势做得足足的,特将一张小几子叠在交椅上,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捏元宵。因到底是头一回做,把元宵肚子都包在了外头,旁人做的都是白色,独他团的是一坨乌漆嘛黑,偏这孩子半点不觉得不好,还嫌旁人搓得不够圆,只自己做得最好看。
大白天的,一群人在书房外间做元宵,说是为了吃,其实不过为了玩,不过几个元宵,足花了两三个时辰才煮出来。好容易煮熟了,季清菱特吩咐往里头又加了枸杞、红枣、桂圆、莲子等物,热热闹闹地装了一大碗给张璧。
张璧眉开眼笑,专挑自家做的黑乎乎的元宵来吃,只觉得全天下再没这样好吃的东西,比龙肝凤胆更有滋味。
娇术 第七百八十八章 事与
张璧今次明面上说是来找季清菱道谢,可来了之后,赖着就不肯再走。他到的时候是未时,又捣鼓了这样久,才吃得几个元宵,外头天色已经渐黑。
跟着的几个仆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推出那打头的妇人进来催促。
张璧又如何肯去理会。
经历了宫中遇蛇,他的气性反而更大,此时只将头一摆,连一句话都懒得搭理,手里拿汤匙捣元宵,捣得一整碗都成了黏糊糊的黑色,又转头同季清菱说话撒娇,浑似一旁的人都不存在一般。
那妇人又不敢上前用强,又不好强插入两人当中去抢话,只能尴尬地站着,当真是进退不得。
季清菱便对张璧道:“天要黑啦,不如早些回去罢,晚间走夜路,马车也不好跑,怕要颠得腿疼。”
张璧满不在乎地道:“府里只我一个,哥哥也不晓得甚时才能回来,我才不回去”
又对着季清菱卖乖道:“季姐姐,我看大哥哥这样晚也不见回来,你一个人在家中怕不怕的夜晚我陪你睡好不好我可暖了”
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中碗一放,就踩着小几子的边跳了下来,将双手挨着季清菱的手,笑嘻嘻道:“暖不暖的”
他一双手只能团得住季清菱一只手,还要上下左右搓一搓,也不晓得哪里学来的,端的十分卖乖。
季清菱忍俊不禁道:“暖倒是暖,只是你还不回家,你哥哥见不到你,不晓得要多着急。”
张璧瘪着嘴道:“他才不着急他从来都不管我,只晓得骂我”
他这一番话,前头还是怒气冲冲,可说到后边,却是委委屈屈的,整张脸都灰了,把手收回去,自己捡个小几子,挨着季清菱的脚坐了下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低着头抱膝,自此再不说话。
季清菱见他这般模样,先把屋子里的人打发了出去,也跟着他半蹲在地上,小声道:“这是怎么了你一人在外头住,便是哥哥放心,你大姐姐怕也要不放心,若是不想在家待着,叫人明日再送你过来,好不好”
张璧摇了摇头,复又把头贴着膝盖,半天没有说话。
季清菱也不着急,也不催他,捡了个蒲团陪着跪坐在地上。
屋中静悄悄的,却是渐渐闻得外头鸟雀的叫声,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张璧到底是个小儿,心中虽然不高兴,可听得叫声,又想到那许久未见的两只胖鸟,开始还忍得,片刻之后,禁不住被引得抬起头,却正见季清菱挨着自己坐着,一脸关切,顿时更加委屈。
他年纪虽小,倒是懂得分寸,犹豫了一下,哪怕当着季清菱的面,也只攥着手道:“季姐姐,先生都说衔环结草、滴水涌泉,哥哥也是一样教我,可他自家行事,全不一样,明明那样照顾他,又照顾爹爹和我,他还不叫我同大姐姐说,还要骂我,我也不想同他说话了。”
这小儿说得语焉不详,季清菱却听出了几分意思,她不愿意从小孩口中套话,心中思忖片刻,轻声道:“你哥哥惯来心疼你,你自也知道的罢”
张璧嘟着嘴不肯说话。
季清菱微微笑道:“你哥哥人品这样坏,还要骂人”
她话说得慢,一面说,一面看着一旁那个小儿的脸。
果然张璧嘴巴翕合了一下,忍了好一会,还是再忍不住拦道:“他虽是骂人,人品也没有那样坏”正说着,一抬起头,却见季清菱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张璧也不晓得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登时有些无措起来,叫道:“季姐姐”
季清菱道:“你哥哥行事惯有缘故,你在此处胡乱想着,倒不如好好问明白他。”
张璧沮丧地道:“我问啦,他不说就罢了,还要训我,又不讲道理实在可恨”
季清菱道:“他当真是没有道理的人吗你知他为甚不要同你说”
张璧听得季清菱这一句问话,口中正要小声嘟哝“我怎么晓得他如何想的”,一抬眼,却见对方离自己极近,两人之间不过隔了半臂远,对面那一双眼睛温柔地看着自己,面上还带着笑。
他年纪小,并不能十分理解人的表情与情绪,只觉得被这样的眼神望着,仿佛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能得到包容与谅解一般,然而又正因为如此,更不想与对方相悖。
张璧情不自禁地就道:“哥哥是为了我好他怕我”
他说到此处,忽然闭了嘴。
季清菱并不追问,只道:“他觉得你小,不愿让你知晓太多,你便要让人知道你再不同从前,而今早通理晓事,他才不会将要紧事情都瞒着你。”
张璧不悦,抬头道:“季姐姐,我已经是大人了”
季清菱温声道:“我晓得你是大人,然则我信却是无用,你哥哥晓不晓得,他又肯不肯信如若他不肯信,你要怎的叫他信”
张璧一时哑口无言,只茫然地坐着。
天很快就黑了。
快到亥时的时候,张瑚终于亲自上了门,因天色已晚,道谢之后也不多留,径直带着弟弟走了。
等到顾延章踏着风霜回府,只见屋中点着蜡烛,一室大亮。
季清菱正坐在桌案旁等候,迎他进了门,问道:“五哥,衙门里头如何了”
她口中说着,忙把小炉上煨着的铜壶提了下来,倒了一杯热水。
顾延章脱了披风,复又站了一会,待得身上回暖了,才坐到季清菱身旁,接过那茶盏道:“按着这势头下去,魏王可能脱不了身了。”
季清菱听他说了秦惠方的供状,便把外头的传言也学了一遍,道:“言之凿凿的,好似人人亲眼见得魏王毒杀了济王一般。”
比起兄长赵颙,魏王赵铎常常是被人忽略的存在,他才智平庸,也并不得宠,正因如此,平日里安安分分的,少有恶名。
然而不过一夜之间,京中的风口就变了样。
“而今的情形,即便济王明日便能醒来,亲自为魏王说话,怕是也无人肯信了。”顾延章托着杯子喝了几口,感觉微烫的热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暖意自胃里往四肢蔓延,将寒意与疲倦都驱得散了。
赵铎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藩王,他不是刀斧夜影的太宗皇帝,弑兄这样的罪名,根本背不起。三人成虎,无论济王是死是活,一旦传闻落定,朝中那些个两头倒的大臣,不会再有半个站在道德有暇的他这一边。
季清菱摇头道:“就算魏王是傻子,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给济王下毒罢才在殿上被人弹劾得那样厉害,此时动手,不是捡着找打吗”
顾延章呼了口气。
到了现在,谁人下的毒已经不重要了。
浑水摸鱼的太多,人人各有企图。能在一日之间把魏王毒杀亲兄的的言论传遍京城,若说后头没有人推波助澜,绝无可能。
“听说济王已经凶多吉少,如果他今次没了,魏王也再不可能承大宝,如此一来,谁人会得利”季清菱想了想,问道,“怕不是当真要过继了从前说陛下留了遗诏,要过继秦王一脉,只是不晓得圣人肯不肯答应”
季清菱都想得到的事情,朝中但凡略有两分眼力的官员,自然也能看出来,不过眼下形势不明,众人只敢在背地里搅风搅雨,明面上都不愿意轻举妄动。
黄昭亮从前因为皇位的继位问题吃过大亏,他被迫去泉州吃了几年的海风,好歹把脑子吹醒了些,这次撞回张太后手上,早下定了决心不去触这个霉头;
范尧臣树大根深,还被陈灏一派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也聪明地学鹌鹑埋头;
枢密院中一干将帅曾经握过兵,又是经过事的,离得远的鞭长莫及,离得近的个个都晓得张太后厉害,今次被盯得最紧,轮值时连晚间如厕都要小声些,唯恐那淅沥沥的声响惹了有心人的耳朵,哪里愿多事。
唯有孙卞,此人富庶出身,又是平步青云,再兼张太后垂帘时恰才得官,依例外放了数年,等到回朝,赵芮已经坐稳了位子,是以没怎么经过当年。
他好容易大权在握,灶都没烧热,偏生又不幸回乡丁忧了近三载。人一走,茶就凉,重回中书之后,孙卞被赵芮晾着,硬生生坐了两年的冷板凳,憋了这样久,早已憋出一肚子火,后来终于得了用,还未真正站稳脚跟,谁想赵芮就没了。
他见得朝中形势变幻,深知自家比不得范、黄二人,也比不得中书那些个厚植深育的老狐狸,不趁此机会一博,将来万难再进一步,是以早在许久之前,得知赵芮有恙时便已经暗暗布局。
孙家子嗣众多,孙卞又是宰相气度,无论是庶兄亲弟也好,族亲旧友也罢,但凡有才,他都会尽力提携。有这一个人带头,一族上下,莫不齐心协力,眼下正逢其时,便有那些个靠谱的听了吩咐,私下动作起来。
孙卞治家甚严,再兼他正是乘风之际,族中人人积极奔波。只是他那父亲孙宁,其人虽说辈分高,年岁长,然则行事放荡无度,旁人都避让几分。
于孙宁而言,自家腰缠万贯,又才得了美妾小儿,家中如何,朝中如何,与他半点干系也无。
辛苦了一辈子,还给孙家播种了这许多儿女,已经够劳苦功高了。
况且全靠着自己的种好,长子才能成了才,而今正该是做爹的享福的时候,恨不得一应烦杂世事,都莫要来扰才好。
这念头不仅孙宁有,他院里那个新进门的,一般也有。
陈慧娘自进了孙家,就如同老鼠掉进了米缸。
孙宁虽是个不中用的,后院还养着七八个妾室,可人人知他不靠谱,年轻时或许还有几分争宠的心思,看得久了,也就想通了。众人每日不是忙着去烧孙卞之妻李氏的热灶,就是盯着儿女,那等聪明的,知道有孙卞大树遮阴,儿女断不会无人管,索性镇日想办法靠着孙家捞点油水傍身,十分心思最多只放了三两分在老头子身上,都由着在市井中历练了三十余年的陈慧娘施展身手。
慧娘子也不嫌弃孙宁半截身子入了土,比起从前每日迎来送往,臭的腥的都要往里拉,而今她只要伺候这一个,已是走了天大的运道。况且孙宁老是老朽了些,可为人阔绰大方,脾气也好,对着老来的儿子,更是打心里疼。
陈慧娘见惯了三教九流,心中自有一杆秤在,在此处留得越久,越发觉出这老头的好,实在不太想走。
她忖度着孙宁已经不同从前,便不再做个娇媚妇人,只把对方当成老头子来伺候,每日嘘寒问暖,趁着入冬,一日要给孙宁添减七八轮衣衫,又做鞋、又煮汤,晚间连夜壶都给提了凑到被窝里,还要把口子捂热,生怕这一位被柄凉了,当真使出浑身解数,便是对着老爹老娘也再没有这样用心的。
凡事有来就有往,孙宁到了这个岁数,一面也是真的折腾不动了,另一面,如何会看不出谁是真心对自己好,于是收了几分心,认认真真小妾孩子炕头热地过起日子来。
陈慧娘洗尽铅华,有了儿子,又有了遮风避雨之处,竟还得了不少孙宁的私房,舒舒服服的,当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的日子,正得意之间,偏生被人反复来府上寻,一时责她去帮忙探听这样,一时又要她去帮忙那样。
开始还罢,都是些小事,到得后头,越来越险,连族里做的生意,什么人管哪一摊子事,甚至借用起孙卞的帖子,乃至其书房中常用的纸张、笔墨、小印都要令她或打听,或寻了出来。
这日晚间,老夫小妾正在一处逗弄儿子,一屋子丫头跟在一旁凑趣,这个说“小少爷的眉眼长得同老爷当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个说“小少爷笑起来同慧娘子像极了,不笑的时候却是像老爷实在会选,又长得俊,正经起来,真正一个大官人模样”
娇术 第七百八十九章 愿违
这样夸赞的话,哪怕日日听十来遍,做爹的也不会嫌腻。孙宁抱着儿子坐在当中,笑呵呵的,眉毛都要飞起来。
这小儿已经几个月大,他在娘胎里就长得快,十六两一斤的秤,出生时足有五六斤,落地之后能吃能睡,又胖了一圈。
陈慧娘见老头抱着有点吃力,生怕他伤了胳膊,正要伸出手去接过来,忽听有人问门道:“慧娘子,外头张大娘来了,说是带了药,且请您这一头去瞧一瞧。”
孙宁闲着一双耳朵听得“药”字,奇道:“谁人得病了”
陈慧娘忙道:“无事,只是我有点不自在,叫旧人找从前吃惯的药丸来。”
孙宁一时上了心,问道:“好端端的,怎的忽然不自在了”又吩咐一旁的小厮道,“去马行街寻了崔大夫过来。”
陈慧娘连忙拦了。
出张嘴的事情,孙宁惯来不吝啬,挥手道:“外头那等走街闲妇如何可信,当真有不妥当,赶紧叫个正经大夫看了才是,稀里糊涂吃药,若是吃出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语毕,复又看了眼那小厮,道:“还等着作甚”
对方得了这一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陈慧娘心中叫苦,却也不欲在此事上纠缠,以免引得旁人深究,便站起身来道:“到底是旧人,也不好只给两个铜板打发了,我且去同她说几句。”
口中说着,连忙追了出去。
她这一厢带着个小丫头去了偏厅,原只要“说几句”,却是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回,饶是尽力遮掩,面上依旧有些不好看。
自这一时开始,短短一夜的功夫,竟有七八个人来寻那陈慧娘,这个说是卖花的,那个说是送果子的,又有拿布料首饰的,还有往日的旧人。若是她推说有事不肯面见,诸人就在外头吵吵嚷嚷的,惹得人人侧目。
陈慧娘早拿定了注意,自岿然不动,半夜与孙宁不知说了些什么,次日一早,老头子就特地吩咐了门房,若有那等不知所谓的人再来,再不许通传云云。
且不说慧娘子这一厢割袍断义,另一厢,不远处的大理寺中,却是别有一番景象。
早被从京都府衙之中提走的李程韦,此时正怀抱手炉,坐在一把大交椅上。
他座下垫着厚厚的褥子,身上除了棉袄,还裹着一层灰色的兔毛大氅,足下则是踩着一个两尺见方的火盆。
这房舍乃是大理寺的监牢,长宽都不到一丈,虽说是在地下,墙壁极薄,又朝着西北,可有了这烧起来连半点黑烟都不冒的上好石炭,另和着屋中插的那几枝半开红梅,陋室之中,竟是硬生生被衬出了几分早春盎然之意。
李程韦手里托着一个杯盏,也不喝,只就着那股子甜热的味道暖手暖肺。
他年纪大了,精力、身体都不比从前,多少也要顾及几分养气,此时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恼火压下,问道:“连人都见不到”
下头站着的妇人咬着牙,恨恨回道:“想是得了里头吩咐,门上的人不肯通传,奴家本想使劲闹一场谁料得竟是被人撵了出去”
她说到此处,犹有些气不过,忍不住骂道:“从前都在一处刨食吃,回回那小贱蹄子顶不顺,都是我帮着搭手,如今捡了高枝,竟是翻脸不认人了攀上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同野鸡插草有啥不同,还当真以为自家是只凤凰了”
这妇人口中骂骂咧咧,却不忘偷偷用眼睛瞄一下李程韦,想要瞧他的面色。
李程韦看得她这模样,又听得她说话,实在是气极反笑,道:“孙宁再怎的老朽,也是孙卞的爹,你在当朝参知政事府上闹,脑子难道被狗吃了吗”
那妇人被他冷冷一瞥,吓得一个激灵,也不敢多话,连忙缩着头弓着腰退了出去。
监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李程韦惯用的管事站在下首,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瞧见一般,只将手里包袱打开来,口中道:“小的先给主家换了衣裳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取出其中衣物,熟稔地上前给对面的人更衣。
李程韦素来喜洁,即便身在囹圄,可靠着银钱开道,却也勉强保持了一身整洁。
大晋男子以露髻为非礼,只要外出,必要或裹头巾、或戴幞帽,而李程韦幞头素来同常人不一样,制式更宽更长,一戴上头便将上半边耳朵都遮住了。
那管事的给他换过衣衫,复将其头上正戴着的那个幞头取了下来,又拧了帕子给他擦脸。
李程韦已是年过五十,可一张面皮依旧白得很,保养得很是得宜。
管事的手中力道本就不大,等擦到李程韦的左耳后,更是又放轻了三分
与右耳相比,左边那一个耳朵虽然一样是耳垂厚大,可耳轮却截然不同,不是一个完整的圆,而是自耳涡上半个指节处便当中一横而断,空荡荡的,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那老管事手里给李程韦整冠,口中则是问道:“主家,既是那慧娘子不肯见咱们的人,想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妨多雇上几个人,街头巷尾传一传,等到风声进得孙府,孙老头知道了实情,才有她哭的时候,届时晓得厉害,想来就肯老实做事了。”
李程韦凝着脸道:“孙卞是个聪明人,他见京中情形不对,必会嘱咐一府上下闭门谢客,现下才出去放话,等消息传到孙府里,少说也要到明日,来不及了。”
老管事连忙道:“往日也有插一二个人,虽说进不得孙府,可传两句话却不难,若是得用,大不了废了那几个桩子,今次宫中样样不明,只有弄得清了,才是正要紧。”
李程韦压着声音摇头道:“一旦消息传出去,那陈慧娘也废了,想要圆回来谈何容易,便是她有点能耐,少说也要三旬两月,等遇得急的时候,再难行事。”
他想了想,忽然问道:“上回让你去盯着,宋门那一个,可还住在里头”
“可是颍州淮县那一个傻子”
李程韦点了点头。
那老管事便道:“还住着,屋中只有两个人照应,不怎的见出来走动。”
李程韦将手中的茶盏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甜汤,慢慢从胸口呼出一口浊气,复才道:“找几个人,趁着现下还早,拿了那陈慧娘做的东西去,只说是淮县来的,要接他们回老家。”
老管事立刻醒悟了过来。
李程韦手中的茶盏托得稳稳的,风轻云淡地吩咐道:“我记得他早年出事的时候,被热油烫过左手,听说还伤得顶厉害,既如此,也莫要留着碍眼了,给他妹妹送去吧。”
更鼓已经响过二更,孙府的后院之中一片漆黑,只有挂在门头的灯笼里闪着几点零星灯光。
大半夜的,陈慧娘没有入睡,她独自一人坐在隔壁的小厢房里头,盯着面前的木匣子,一双眼睛连眨都不敢眨。
那匣子仅有尺长,约莫五寸高,外头刷着黑色的漆,看不出什么材料。
房里没有烧地龙,墙角的炭盆也黑了,不知是不是冷的,陈慧娘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她死死盯着桌上的木匣子,面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好似是恶狠狠的,又好似是将哭未哭,过了半日,才慢慢地伸出手去,揭开了那匣子盖。
只听“磕”的一声轻响,随着盖子的打开,一股子香甜的气味也跟着扑面而来。
匣子里头压得满满的,盛放的水仙、兰花、瑞祥、木春挤在一起,白的、红的、黄的、紫的,花瓣同枝干裹着,又杂又乱,还有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馥郁香味。
陈慧娘进得孙家已经有近一年,珠环翠绕,养尊处优,自然能辨认得出这熟悉的味道甜得发腻,是自大食国过来的玫瑰香露。
看到这一匣子花,陈慧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合拢,将那些个枝干花叶全数抓了出来。
下边铺的是带刺的月月红,她一双手探进去,全无防备,被扎了好几个口子,只一瞬间,手掌、手指上头便冒出了几颗大血珠子。
陈慧娘如同无知无觉一般,连看都不看自家的手一眼,而是咬着牙,不知在里头哪一处使力按了按,只一瞬间,匣子靠外的那一侧木板便“啪”的掉了下去,打在桌面上。
她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了下午来送东西的仆妇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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