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且省省罢,就不能容我安静片时。”蔚璃索性又躺进榻里,拥了披毯要睡,厌弃道,“琴也是张破琴,岂弹得出完整曲子。你不知那世子弹得‘沧海月明’,可是我此生听过最难听的琴曲了!”
“至少长公主听进去了不是”裳儿笑她心思飘忽尚不自知,忙上前添了圆枕在她背上,又强行将她拉起,“怎么话不过三句又要躺下!不弹琴也罢,这里还有世子送进来的桃花糕,声称是锦城里最好的桃花糕!长公主也尝一块,给个评价。”蔚璃瞄一眼裳儿递上来的食盒,依旧不屑,“我不爱甜食,你若喜欢都拿去罢。”长街相遇,为着他赠的几块桃花糕并一壶红酥酒才得饱腹舒怀,当时只道他是游山玩水的寻常世家子弟,谁又知他竟是风王族的世子,一想到自己曾在他面前哭得狼狈不堪便是又窘又恨。
“当下又不爱了,喝药时可又是急慌慌着到处搜罗。”裳儿取笑着。
蔚璃强笑两声,想着自此大约也不会再有苦药喝了,澜庭之君应该不会再为她煮药了罢王室医师煮药哪个不是可着甘草蜜饯往里扔,生怕她叫一声苦连人带药都给扔出宫去。
“说来,这里还有澜庭送来的琴谱呢……”裳儿翻着桌上整堆的文稿,一样一样分类罗列,“世人大约都知道长公主得了一张绝世好琴,光是这送来的琴谱就十余篇了”
“拿来我看。”蔚璃一下又来了精神,伸手夺过裳儿手中一叠绢纸。
“当心扯碎了!”裳儿有意娇声喝着,偷偷瞄她面上神色,终归是不甘心罢毕竟也曾共处一室,共枕一榻。
蔚璃佯装随意翻阅着层层文稿,终在混乱中寻出他的笔迹,乍看下满篇草草,不知所云,待定目细细看了,才知那满纸勾画的还当真是一篇琴谱,底下还附有两行正体秀字以言说其事——
闻卿得古弦廖寄几宫商
挑剔见华章苦修成经典
泠泠有真意岁岁延余欢
蔚璃望一眼琴谱,读几回诗稿,再觑向侧案的泠泷古琴,幽幽问道,“还有谁人送了琴谱进来”
“方才不是说了,还有风篁世子。”裳儿应着,见主上眸色明亮只道她振作了精神,便又闲话夸赞,“那位凌霄君呢……果真是才学卓绝,风流文雅!这么快就谱了新曲出来!可是呢,储君终是储君,他还是要回去治他的天下啊……世子则不同,世子上面还有个太子父亲,再上面还有个召王祖父,他们总好再治国安邦百余年呢,世子便可以陪着长公主各处逍遥了!”
蔚璃不响,只是安心读看琴谱,她知那位储君殿下从不行无用之棋,如此大费周章亲拟了新曲送来,必定是别有内情。
一时又令裳儿奉琴,依着谱上宫调起弦,铿铿锵锵,勉力通奏一回。
只为这泠泷琴本为上古之物,其案取神木,弦取冰丝,又经几世烽火数轮漂泊,至此世已然数百年矣,故其弦音沉浑中更显苍凉,铿锵中略带悲怆,听起来多是宏宏之音,尤其是颇费指尖甲肉,再弹一回下来,便觉十指灼热,掌心微红,连带着手臂经脉都有振振沸腾之感。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2)
“这便奇了……”蔚璃自言自语,正琢磨不透时,忽闻外面小宫女传报:王后与灼贵人来访。
是了,那位灼美人侍驾不过一个月便已荣升为贵人了,且荣升的理由也是让蔚璃哭笑不得,据说是为贺越安宫喜得佳婿——十分莫名罢小姑嫁人,小嫂倒要荣升位份!蔚璃为这事也是笑了半个晚上,实不知录典史官当如何下笔方说其事!
风氏姐妹此来倒也无甚他事,无非是送些贺礼,至些贺辞,借着此样光景,又将他们的贤侄儿——风篁世子,夸了个闭月羞花沉月落雁倾城倾国!
蔚璃无处可躲,惟有瞠目听着。
王后风姝徐徐道来,“……长公主且安心,风族子弟都是谦和温润的君子,尤是这位贤侄……他虽唤我们一声姑姑,可是却与我们年纪相当,自小便是一处玩耍,一处习书,子青性情是族人子弟中最最温顺敦厚的,却也不乏风趣幽默……长公主与子青携手一世,即能得其岁月之安,又能享人生之乐,当真再无憾事了!”
“说得正是!”议论何事都少不得风灼插言,她殷勤拉着蔚璃手臂,半是嘲弄半是疼惜,“长公主这样秉性的,若非子青那等淳厚开阔的,又如何能容呢!”见蔚璃蹙了眉,只当她不懂“子青”何指,又自傲补言,“子青就是我那篁侄儿啊!此是阿篁冠礼之年父王赐给他的字,取‘一顷幽篁,万世子青’之意……”
蔚璃愈听愈觉无趣,便又昏昏欲睡——这些个人,莫不是还怕她能逃婚不成每天这样跑来三夸六赞,她们也不会词穷当真佩服!
只是,若然心中不喜,他纵是天下间极好的,也难以倾心罢
若是那心中喜悦的,纵有些许邪恶之处,大约也会执意追随罢
所谓得了一个人,便会此生无憾……又怎会无憾天下乐事何其多!一个子青而已,便值了此生天下所有吗无稽之谈!蔚璃自思自量,险些嗤笑出声。
“长公主!”风灼一声高喝惊得蔚璃瞬息回眸,却听她挑眉抱怨,“长公主心幽意远,魂又往哪里去了我们说得,你可听见。”
“听见听见!”蔚璃笑笑,哄她道,“魂往幽篁里去,弹琴复长啸,如何”
风灼立时也笑开,“长公主果然是见惯世面的,这情话讲来可比子青强上百倍!”
她哪里听出这是情话!蔚璃自认又吃了个哑亏,也无意再与她们缠磨。
正这时又有宫女来报:宫外有北溟昔梧公子求见。
未待蔚璃应言,风灼先替主人答了,“哪里来的那些个公子长公主如今是婚约在身的人了,就该安安心心待嫁闺中,至于那些个甚么公子皇子学子士子的,统统赶去护城河上,淹了也罢!”
“灼儿!”风姝终出言喝她言辞荒诞。
蔚璃也是又笑又叹——那风篁是何其有幸被她选作越安宫乘龙快婿,否则可就要同那些男子一并被扔去填埋护城河了!好在昔梧并非男子!
蔚璃送走了风家姐妹,只觉被她们闹得甚是憋闷,便走出大殿亲迎昔梧于阶下,见得来人眉目清秀,眉梢伤疤渐渐隐去,也稍感心安,正待上前与之见礼,却听他汹汹质责,“欣闻长公主觅得如意郎君!可喜可贺!是否自此便不问世事,相夫教子去了”
蔚璃讶异,不知又何处开罪了这位“横公子”,取笑道,“梧公子这样心急火燎是为无如意郎君可觅还是为此生不能娶贤妻之故”
昔梧神色微怔,脸上红一时白一时,瞠目良久才缓言另道,“我只当长公主自管逍遥南下,不顾我等死活。长公主可知西琅国玄公子去处”
蔚璃恍然忆起夜玄不曾参加那日选亲,偏偏这些天自己为着各样烦恼而郁郁寡欢,倒把这档事忘了个干净,忙反问道,“玄公子失踪了”这也算是奇谈了!不会是又歇在某处歌楼哪个歌姬那里罢蔚璃心下并不以为然。
“长公主当真不知”昔梧半信半疑,见她言辞随意又有几分焦怒,“今日有个廖痕先生来找我,自称是夜玄府臣,说玄公子在选亲前一日被凌霄君召进澜庭,至今未归!而琅国驿馆内如今已被金甲侍卫所控,出入被禁。我来便是想请问长公主,可知夜玄公子罪犯哪条要受天家御林军囚禁”
营丘廖家,程门弟子。蔚璃依稀记得那日宫宴上夜玄提到过此人,大约是他新得的谋臣罢,“玄公子被召去了澜庭驿馆被封那何以廖痕可以自由出入盛奕呢”她也是半信半疑,那个太子招惹他个粗蛮公子做甚么
蔚璃心绪百转,昔梧却在一旁忿忿讥讽,“是否一定要全数灭口才能引璃公主侧目!”
“昔梧!”蔚璃厉声喝止,“公子休要胡言!何来灭口之说你这是肆意诽谤!天家之威并非滥杀无辜!”
“若非滥杀,何以立威!”昔梧昂首质问,“青门十万亡魂之后,你蔚王族不也开始忌惮天家吗只是在削弱你们东越之后,谁又知四境封王哪个是再承天威之族!”
蔚璃闻听夜玄被召去澜庭未归已然焦虑非常,又哪得闲暇与他争论这些,只耐性劝道,“我即刻往澜庭向殿下问个究竟。诸事未明之先还请梧公子回去耐心等候,我这里但有玄公子消息必派人即时通告。梧公子先前为擅闯军营已受殿下斥责,还请念及近有幼弟在侧、远有宗亲大家,万不可再莽撞行事。”
昔梧见她言语恳切,行事利落,倒有几分赧颜,方才惶惶无措的心绪也略得安抚,又想自己入狱期间也是得她倾力相助才好平安无事,此回再为夜玄上言天家储君,也惟有倚仗她的情面才能成事。
他一时感念深深,缓言致谢,“长公主厚义,我等铭记。今后东越但有所需,请长公主尽管吩咐,昔梧必当竭力而为,万死不辞!”
蔚璃为他这般大义凛然也是忍笑不得,“依我看未必是甚么大事,何言万死”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3)
一骑过长街,白衣白马,若一团雪莲御风而去。
被警戒侍卫拥退路旁的风篁世子惊见此景不由展颜大笑,自言自语,“不是说病了吗……这样飒爽英姿……莫不是就此便要纵马青山去了……”
澜庭里,近来稍显冷清,羽麟自选亲落败便没了踪迹,无人助兴诗酒茶事,凌霄君亦过得几分萧索。惟是闲时看几处落花,静时赏片刻流云,稍有忙碌便也是携着元鹤整理各样行装,预备着再过些时日便要起驾还朝。
这一天,元鹤又捧了一摞医书药典跑进来问,“殿下快来看看这些书籍是否还要带回帝都去当下已多出四车箱匣,再若加上这些书籍,可就五车之多了……”
凌霄君偎坐茶案,正支颐沉思,闻听唤声微启星眸,漠然道,“我正在想是否还要将你这蠢物再带回去。”
元鹤忙赔笑小心应答,“依小臣看啊——璃公主既得了泠泷琴,想来这些古籍秘方也无甚用处了,毕竟这些书上记着得那些该试的法子殿下都试过了,该配的药方也都配好了,这些书倒成了累赘,还不若多带几幅长公主的画像回去,也不枉殿下日夜不休笔墨勤奋。”
凌霄君觑他一眼,目色淡然,一字未示。又重新垂首,以指尖拂向桌角,恍然忆起初来那日,与她久别重逢,她是慌乱是欣喜莽撞得竟撞上这桌角——好生疼痛啊!痛得他的心都为之一窒!许多年来,凭他再怎样小心看护,都免不了她惹祸生事,一身病痛便也从未歇过。
指尖摩挲桌角,似乎还能感知她额角的温度,想起来不禁又摇头轻笑,盼她几时能脱尽顽劣,长成温婉淑媛……想想愈发要笑了,此生大约没得盼了,如她那般,他若许早该死心——哪里去得甚么温婉淑媛刁蛮女子或许可求!
细数与她相伴的那些年岁,得她安静时委实少之又少,常常是被她闹得恨极了,惟有在夜里待她熟睡安枕时,再看到她羽睫覆颊,雪腮淹霞,神情安若……方可拾回满心怜爱。
是否乍见之欢易得,久处不厌难求既得乍见之欢,又想久处不厌,是否自己贪念不足该怪她太过聪颖,还是应当自省藏计太深这些年,是隔了山水还是隔了人心,与她似有渐行渐远之势……他日真若烽火连天,马践山河,是否还会有她相伴在侧,睥睨天下
“殿下殿下!”元鹤连唤数声才唤回这位殿下重燃星眸,“外面侍卫通报,璃公主候在门外求见殿下。”
玉恒微微蹙眉,心思仍在悠远处未能全部回转,自语一声,“念念来归……”
元鹤看得稀奇,忙又提醒,“璃公主许是收到了殿下所赠琴谱,特来谢恩”
终使他哼笑一声,心神全回,“她岂是肯为这点小恩小惠亲自跑来报答的人!”那些个生死救命的大恩她恼起来都未必记在心上呢!凌霄君自叹一声,“今日原该闭门谢客……”
元鹤一旁哭笑不得,“闭门谢客也未必拦得住璃公主罢要小臣看,今日该是好脾气的,都肯寻着正门依礼求见呢!”
“这叫做先礼后兵!你懂甚么!”凌霄君横他一眼,另外又问,“师先生那边可有进展”
元鹤摇头,“还是一字未吐。我昨夜去看,见用刑已深,几至体无完肤,这位西琅公子可也是条汉子!”
“他自幼混迹军中,岂畏这点伤痛……倒也无妨,”凌霄君幽然一语,忽又转作微微一叹,“这原也是他该受的!”再举目门外庭院,见百花凋去,绿荫森森,已换了别样季节,“传话出去,就说我病了……请她再容我一些时日……现下也无暇听她吵闹……”
元鹤放下手中活计,忧疑重重出到门外,这位殿下近来恍惚,时常有痴目凝望自说自话之态,今时说得这些该是那句“我病了”要传给门外的东越女君罢女君可信他兀自摇头左右寻顾着想抓个人去传话,正巧元鲤自外面办事回来,提剑走过庭廊。
“哥哥!”元鹤急忙唤住,招他来至近前,悄声嘱道,“门外有越长公主求见殿下,你去传殿下的话,就说今日病了,请她改天再来。”
元鲤紧着眨眼,试图算清其中名堂,“长公主若是硬闯……我拦是不拦”
“你拦得住吗”元鹤讥笑,“哥哥还真是有胆!你传了话就回来,不被她打到便算大胜!”
元鲤点头,提着一把小小的佩剑傻乎乎去了。在元鹤看来倒似就义一般悲壮。
未用片时,人便回来,入内禀报,“长公主说不见殿下也行……要见见萧雪。”
元鹤急得替主上斥责,“你不会说萧雪也病了……”
“我说了!”元鲤争辩,“我说萧侍卫是真的病了。可长公主又说那就见见兰公子,我就说兰公子也病了,长公主说那就见见元鹤……”
元鹤寒毛都竖起来了,扶案颓然,“我忙碌了这半晌现下也有些头晕……”
凌霄君看他兄弟二人,又笑又叹,“这倒怪我了——将有怯意,士何以勇!看来是躲不过了,她今日必要威风一回方肯罢休。”只好吩咐元鹤,“去煮碗汤药来罢,扮好架势,准备迎候东越虎啸。”说着自解了衣带,扯松衣襟,扮做一幅慵懒斜倚上凭几。
元鹤了然参悟,忙忍笑起身去寻装病的药汤。元鲤便出门去引蔚璃入内。
若无亏心事,何怕客来访蔚璃被三阻四拦挡在门外便知是此地无银!若论往日她一早便要飞檐渡瓦直冲进来,可叹今时已非往日,如那风灼所言——已是婚约在身的人,总好守些礼罢!没有办法也惟有请得诏旨规规矩矩穿廊过院,被人领着进到园来。
待登堂入室,便看见那人斜倚在坐榻上,发未束冠,衣未系带,一幅宽氅大袍,加之乌发散肩,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此样妖孽也敢称君上,真是祸乱人间!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4)
元鹤捧了一碗汤药侍奉一旁,见蔚璃大步冲来,既不见礼,也不寒暄,径自往跟前来直接依着书案坐了,又伸手夺去他手上汤药,凑在鼻下闻了又闻,一双明眸顿时波澜涌起,“元鹤侍疾可知这碗里都是些甚么药”
元鹤自觉手脚僵硬,舌头都要打结了,“这个……自然是治病的药……”
蔚璃哼笑一声,觑向玉恒,“殿下之疾,倒与蔚璃同源,莫不是我过了病气给你”
还真是个鬼精鬼精的东越长公主!元鹤低头不敢正视主上幽冷目光。
原来方才去取药时他只想着再架火新煮定然不及,遂只能将辰时此君为璃公主试炼药丸所余下的汤汁盛了一大碗端来应场。不想这位东越长公主久浸药汁,烂熟其味,一闻便识破其中谎言。
玉恒无奈苦笑,仍强扮虚弱,“璃儿久病,竟已成医。可怜我学医多年,却不能自医。”
一句话顿时息了她半场幽愤,面上微着愧色,知他学医全是为祛她寒疾,这许多年竟为她读了许多与治国理政毫无干系的闲书杂集,念及于此也不是不感念,“殿下莫不是真的病了”她收了凌厉,又假以温情,一下抚额头,一下探颈脉,又倾身上前为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十指纤纤在他身上抓来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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