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机
作者:雨天的燕子
一幅画卷,两张一模一样的容颜。一个是九重山手握重权的少年公子,一个是命途多蹇的跛足乡村少年。人有相似,命有不同;命有不同,运又相系。是巧合,还是宿命?楚无颜只知道,当见到那个与自己有着同样容颜的少年时,他的命运,就已经拐向了一个无法预知的地方。
九重天机 01.画
楚无颜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就像他两岁的时候,忽然间就缠着娘弄来了几把怪模样的刻刀,取了一截纹理细密的黄杨木,雕出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的雕像。
那个木雕虽然很是简陋,但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他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些木雕技巧的呢?这些东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想这样做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这样做了,仿佛曾经无数次地这样雕着木头。
再比如说,他五岁那年,忽然意识到,自己要去读书。于是,就不管不顾地跑到了村子东头的书塾,靠在窗户边上听夫子讲课。后来,他还会特意带着做好的木雕过去,无师自通地用自己的作品从书塾里的学生身上换几个大钱。
自从那之后,每天上午,他都会赶到村子东头的书塾边上,坐在大柳树下,一边听书塾里的学生读书,一边雕着手里的一块木头。
上门的生意从来都不多。楚家村是个小山村,村里人没有那么多钱花在玩物上。
像今天这样,一连有两桩生意上门的事,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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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晋国天和十一年的三月十一日。
十三岁的楚风偷偷摸摸地将一卷画从书包里掏出来,小心地送到楚无颜手里。他的手就和他的目光一样,摇晃不定。
十岁的楚无颜接过画卷。画卷入手的那一刻,一向十分沉稳的手蓦地一颤,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
“你小心些!”楚风忍不住提醒道。
楚无颜心中一跳,手里的画卷险些掉到了地上。他忽然觉得,这幅画就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开,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念头呢?潘多拉魔盒又是什么玩意?
这些疑问从他的心底一闪而过,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已经习惯了这些时不时就从脑海中跳出来的奇怪念头,双手稳稳地展开画卷。
谁知,就在这时候,一只乌鸦惊飞了起来,发出两声凄厉的“呱呱”声,“嘭”地一声,一头撞在了他们头顶上的老杨树上。
一只血淋淋的乌鸦掉在了楚无颜身前,凌乱的羽毛下,胸脯还在不断地抽搐。
它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双眼睛里泛着诡异的死灰色。恍惚之中,他似乎从死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阴冷的笑容。它就那样嘲弄地盯着他,看得他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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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晦气!”楚无颜咕哝了一声,展开了画卷。
画中是一个吹箫的少年。那少年穿了一身玄黑色的长袍,端然坐在山顶的亭子里,唇边横着一管墨玉箫。
他背对着夕阳,背上覆着一层浅金色的光辉。正面却都掩在亭子的阴影里,如永远都照不到阳光的深渊一样深沉。
一明一暗的衬托中,这少年身上没有半点儿属于孩童的稚气,反而如云端上的神祗一般,周身萦绕着一种让人仰望和膜拜的气质。
世上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人?
那一刹那,楚无颜只能想到八个字:端然如仙,沉凝如渊。
楚无颜的心狂跳了起来,他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居然觉得,自己应该见过这个少年。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把自己和这个少年的命运紧紧连接了起来。
这时候,地上的乌鸦吐出最后一口气,身子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粗粝的“嘶嘶”声。
仿佛是一个阴冷的笑容。
它咽气了!
魔盒已经被打开,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楚无颜猛地合上画卷,将画卷交还给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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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
楚风眼神闪了闪:“是我……家中收藏的!你就说能不能雕出来吧!”
楚无立即颜摇了摇头:“抱歉,我无能为力!”
今天上午,他刚刚将一个雕好的木马卖给楚风。而现在,楚风居然又找上门来了,这件事情让他嗅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意味。
就像是这只莫名其妙撞死的乌鸦。
他固然喜欢这幅画,也渴望着把画中人雕刻出来。但这不代表着,他看不出楚风在说谎。
楚风着急了起来:“你定然能雕出这画中人来的!无颜,你再好好想想吧!我有急用。”
楚无颜依旧是摇头,道:“此物太复杂,我做不出!”
楚风一咬牙,道:“只要能做出来,我愿意三百文钱!有了这三百文钱,你和母亲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对于山村人家来说,三百文,足够一家人用上三个月了。
楚风家中并不宽裕,他愿意出这个价,更说明了这幅画里大有玄机。
楚无颜依旧摇头:“不能便是不能,你不必强求!”眼下,他惹不起麻烦。“好,我记住了!”楚风攥紧了拳头,却再也说不出乞求的话。
方才那些言语,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
楚无颜绕过他,一瘸一拐地,以一种艰难的姿势,向着家中走去。
楚风死死看着他的背影,忽地蹲下身子,抱着头,无声地哭泣起来。
此时,春风卷起一席飘絮,从他的头上零落纷飞,就像是落了一场薄薄的雪。
九重天机 02.相似
楚无颜的家在村子西头。
从有记忆时起,他便不曾见过父亲。
据说,他出生那年,父亲在山里遇到了猛兽,被猛兽吞进了肚子,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怀着身孕的母亲林氏听闻噩耗,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了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早产的原因,他出生后不久,就落了个跛足的毛病。在这习武打猎之凤盛行的山村,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废物了,
因此,村子里许多人认为他是个不详的孩子,不准自家的孩子和他说话。
“那是个被妖魔诅咒的孩子,离他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以后,见了他,要躲远一些。”大人们如此嘱咐自己的小儿女。
曾经有一段日子,他出门的时候,总会在僻静的地方,遇上向他丢石头的小孩子。
他们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一般,一边扔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一边骂着些连自己都不甚明白的下流话。
为什么是他呢?
楚无颜知道,因为他和他们不一样。他生而跛足,没有成为强者的希望。他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可以作为靠山的撑腰人。所以,他是大人们眼里的会传染人的瘟疫,是孩子们眼里可以肆意玩弄的活人玩具。
打了他,不止没有人会出声指责,甚至还能收获小伙伴们认同和赞赏的目光。
更至于,那些敢反对的,也会被同伴们排挤和孤立。
谁说稚子心本善来着?有时候,最是天真最残忍!
于是,后来,他学会了走路只走人烟密集的大道,出门只挑这帮孩子上课或者是习武的时间。人多的地方,便是孩子,也知道得收敛着一些。
“阿颜,你回来了?”走到一树桃花下时,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人眼中涌上些激动和温暖来。她就是楚无颜的母亲,林氏。
“娘,我回来了!”楚无颜笑了笑,走到林氏身边,抬手拍落林氏衣襟上沾着的几片花瓣,道,“以后,娘不用等我!”
“你这孩子,娘就是突然想出来……出来看看桃花!”林氏笨口拙舌地解释道,“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正好可以……可以用来做桃花粥。”
楚无颜也不拆穿她这谎言,附和道:“嗯,今年的桃花的确开得好!”
这时候,有风穿树而过,扬起一阵粉色的桃花雨。
母子二人依偎在一起,说着话,推开门,缓步走进洒满了春阳的小院。
进了院子,林氏关好门,自去灶台上做饭。楚无颜则回了自己的小房间,那不仅是他的卧房,也是他的工作间。
这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黄杨木胚料。有些只雕出了一个大致的模样,有些已经彻底完工,有些还未曾下刀。
黄杨木这种木材,在这里漫山都是。只要花上几文钱,就能买上一棵半人合抱的黄杨树。
楚无颜坐在桌前,取过刻刀,娴熟的在这些纹理细密的胚料上雕凿。
这些胚料雕好之后,会被林氏送到县城的一家铺子里寄卖。在这个靠山吃山的村子里,这些雕件保证了他们衣食无忧。
刻刀如笔,在木料上勾画圈点,行云流水一般潇洒和飘逸。
楚无颜识字时,用来习字的不是笔和纸,而是刻刀和木料。
字有法而成书,技因精而近道。书法讲究的东西,雕刻也同样讲究。
林氏做好了饭菜,轻轻走过来,打算喊儿子吃饭。
然到了门口时,她却站住了,没有出声。
十岁大的少年全神贯注于刀下,仿佛那就是整个世界。
这是她的孩子呢!林氏骄傲又心酸地想。
吃罢中饭,楚无颜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继续手里的工作。
直到日暮时分,他方把这些胚料雕凿好,取出颜料来,用画笔一个一个地上色。
上好色之后,林氏已经做好了晚饭。
楚无颜吃罢晚饭,又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山村人家,夜里舍不得点油灯,休息得就格外早一些。
楚无颜上了床,却没有立刻睡去。
他手里握着刻刀,在沉沉夜色里,用刻刀一点点雕琢着一块木板。
这是盲雕。
他雕的是一个繁复的字符。翻来覆去,一遍一遍地雕琢。
这是无颜藏在心里的秘密。
作为一个雕工,每一次见到美丽的图纹,他都会有把它们雕刻出来的冲动。
雕字时是这样。他喜欢像练字一样,反复的琢磨,直到雕出的字有风骨,有神韵。
但这个字符却不然,他已经这样练习了三年,已经能在黑暗里准确的雕出它的模样,却始终雕琢不出它的神韵。
七岁那年,他被几个孩子追赶,落进了村头的河里。
昏迷在河中之时,他见到了这个发光的字符。
一见之下,心驰神往。
那一定是个有魔力的字符,那时候,他想。
被救上来之后,楚无颜再也没有在河水里见过那个字符。但它的模样,已经深深烙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不知疲倦地练习,可以半点不差的雕出字符的纹路,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神韵了。
将这个字符雕刻过百遍之后,无颜放下刻刀,盖上被子入睡。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脑海之中,又浮现出了画中所见的,那个吹箫少年的模样。
那少年坐在山亭里,清贵卓然,淡漠如仙。
无颜仔细地在心里描摹着那少年的模样,忽然猛地坐了起来,冷汗涔涔湿透了衣裳。
“怎么可能?”
那画中少年五官的轮廓,竟然与自己竟然十分相像。
只不过,那少年气度清贵,风华无双。而自己身子干瘦,皮肤苍白,病气十足。
乍看上去时,没人能把他联想到自己身上。
画中人,究竟是谁?
这幅画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楚无颜的睡意瞬间没了踪影,他披衣坐起,奢侈地点上油灯,在灯下,着了魔一般,取出刻刀和胚料,一点点雕琢。
楚无颜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不论是什么图案,只消看过一遍,便能记在心里。便是画中的那个吹箫少年,也不例外。
天将明时,他终于完成了这件作品。
取出画笔和颜料,上好色,匆匆吃过早饭,楚无颜背起包,再次向着草庐奔去。
“阿颜,早些回来啊!”母亲林氏在他身后不舍地喊。
“知道了!”楚无颜心不在焉地回道。
临出门时,门前的一树桃花
浅粉色的花瓣缤纷飘摇,落满了楚无颜沾着碎木屑的衣裳。
这时候,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会再无相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