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花开
作者:矫捷
烽火乱世中,信仰与使命可以支撑一切,亦可毁了一切。他,是军国主义体制下的一条漏网之鱼,直到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一名侵略者。她,本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女,却背着家人偷偷坐上了北上的火车,但是去往延安的路途并不顺遂,尽是坎坷。如此两个异类,同样拥有着懦弱性格的胆小鬼,却彼此相遇,相识,相救,直至相恋。其实,国仇家恨的鸿沟并不是无法逾越,只要你看得清那正义的天平正偏向于哪一侧。要知道,暗夜终会过去,明花自会盛开......故事牵扯到一段禁忌之恋,有严重仇日情结者慎入。
夜尽花开 第一章 日记(一)
狭窄而昏暗的房间内一片狼藉,糟糕程度已经无法用杂乱来形容,屋里唯一一张矮桌上堆积着大量废弃的外卖餐盒,油腻酱汁沾染四处,招惹而来的蝇虫横飞肆意,气味更是酸臭难闻。
已经辨识不出原貌的肮脏地板上仰卧着一个中年男子,他双眼闭阖,油腻而略长的头发盖住了前额,下巴上满是黑白杂间的胡碴,形貌十分邋遢。
他的身旁铺落着大量翻开的书籍和散碎纸张,手臂自然而然地平摊向两侧,躺得极为平静,像是睡着,又好像不是。
因为细看之下,男子的胸腹根本就没有呼吸起伏的迹象,如同一具僵硬了许久的尸体横陈在那里。
“咯呼~~~”
就在气氛如此静谧而诡异之时,男子的鼻中突就发出了一声响鼾,像是堵塞多时的马桶陡然通畅了一般,男子开始有了呼吸,呼吸渐渐变得平顺。
片刻过后,他忽的睁开眼睛,眸光有些暗淡地望着天花板,整个人却依旧一动不动的。
又一次被自己的鼾声吵醒,男子劫后余生般的舒了口气,他感到十分庆幸,庆幸自己再次躲过了死神收割的镰刀。
常年重度吸烟和糟糕的生活习惯,早已将他的身体透支,他也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出现了睡眠窒息的症状。
不过,对此他倒是要好好谢谢那个经常被他光顾生意的老酒女,若不是对方将他从睡梦中摇醒,可能至今他都还不知道自己患上了这么个要命的毛病。
男子几乎从不去医院,因为没有保险,医疗费太贵。但是为了这个病他却破天荒地去见了次医生。
旁人常说,人越老越是怕死,真是不想承认都不行。
医生并没有给他明确的治疗办法,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吓唬他,唬得他真想打人。他认为对方说得全是废话,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他觉得自己也是可以当医生的。
什么叫纠正生活习惯,那种他年轻力壮时都做不到的事情,年老了就更不可能做得到了,让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他宁愿自己在睡梦中憋死。
男子十分吃力地坐起身,缓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情很是疲累。
房间的窗帘被死死的拉合在一起,光线透不进来,那丢在一旁的老式手机正不停闪烁的红色指示灯就显得十分刺眼了。
男子侧眸,瞅着那手机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过去将其拿起,翻开手机盖,显示屏上全是未接来电的提示,一页一页翻下,制片人永山先生打过来的最多,其次就是他的妹妹葵。
男子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丝毫要回拨过去的意思。
啪的一声,他又将手机盖合上,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脚边地板上那散碎的纸屑,神情应时变得更加阴郁而黯淡。
这些原本是他废寝忘食创作了近半年的剧本,如今却毁得如此彻底,他亲手撕碎了自己骄傲的成果,但那烙印在心中的羞辱和愤怒感却犹存,就像气管里卡住了一块石头,憋闷得让人实在难受。
夜尽花开 第二章 日记(二)
他可以容忍自己生活潦倒,可以容忍自己的作品被三番五次的否定和打回,但他无法容忍自己昔日的才华和荣耀被后辈们拿来肆意取笑和羞辱。
他承认自己老了,但他并不承认自己才华尽失。
永山那个家伙说他还生活在昭和时代,不懂进取与变通,现今写出来的东西也只有老阿嬷爱看。
对此,他很愤怒也很惆怅。
昭和,没错,那个时代的近藤政还是编剧圈里响当当的人物,多少制片人把他当神祇来供,又有多少女演员一门心思地想要爬上他的床。
落魄时最经不得回想那往日的辉煌,因为越想越觉干苦。
男子悄然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单手支地,慢腾腾地想要爬起身,但四肢关节却像生了锈一般,支配不如,最后好不容易地站起来,眼前紧接着却是一阵晕眩。
这样的征兆很不妙,他不敢再动,闭目僵立着缓了好一会儿方才复而睁开眼睛,感觉好些了,他慢吞吞起步挪向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不过就是在玄关处搭了个简易水槽和瓦斯炉,男子从不挑剔生活环境,只要房租够便宜,什么样的房子他都住的。
走进玄关,男子顺手打开置于冰箱上的电视机,电视画面正在转播时事新闻,西装革履的男主持一口纯正的播音腔调传来,整个孤冷的房间仿佛一下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画面播着,男子也不看,就是听个声响。
他从脏乱不堪的水槽里翻出了个杯子,直接送到水龙头下接了满满一杯清水,仰头,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全喝了下去。
冰凉的清水入肚,身心顿时舒爽,男子意犹未尽地准备再接一杯,这时电视里传来的声音却让他动作一滞。
“今日经参议院全体表决,保安法案通过”
男子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电视机,画面切换到了国会外聚集的示威群众,满目的抗议横幅,喧嚣的呐喊呼声。
一位在野党议员义愤填膺地冲着镜头控诉自民党内阁一意孤行,安倍首相公然违抗宪法,强行通过战争法案,不听从民意的后果将会使日本再次深陷到战争中去。
就这样一直望着电视画面,男子不知觉地出了神儿。
这时,身旁的屋门忽被人敲响,突如其来的响动让男子正握着水杯的手下意识一抖。
这个时候,有人来访
男子想了想,还是随手推开了身侧的屋门。
门外正站着一位身穿工作制服的年轻小伙,屋门毫无征兆地被打开,差点撞到了他。
“您好,请问,您是近藤先生吗”
小伙子不敢表现得太过惊诧,赶忙对着还站在屋内的中年男子展露友善的微笑,他的声音如同他年轻的容貌一样,时刻洋溢着满满的青春与活力。
中年男子听到问候却不作声,就是半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应答。
“抱歉,打扰您了。”
见状,小伙连忙将怀中正稳稳抱住的一只纸箱双手递向男子,“近藤先生,我是安仓急便的小林,这是您的邮包,请签收一下。”
夜尽花开 第三章 日记(三)
男子面无表情地接过箱子,随眼扫了一下那邮寄单据上的寄方地址,然后便不动声色地在单据上潦草地签了字。
没有道谢,也不顾礼数,他就这样抱着纸箱一声不吭地又将屋门拉上。
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年轻小伙脸上的笑容不知觉地一僵,也许经常被人无礼对待,他也不多做在意,很快就恢复常态,转身赶紧小跑下楼去继续工作。
屋内,男子随手就将纸箱丢放在潮湿的水槽边上,丝毫没有要去拆开它的意思。
男子垂着肩毫无精神地走向房里的矮桌,鼻子好像失了灵,就那样在一桌酸臭无比的外卖餐盒前盘膝坐下,双手并用地在其中扒拉了一通,看是像在找吃的。
扒拉了好一会儿,十分遗憾,他一无所获,堆叠甚多的餐盒里一块可以果腹的残剩食物都没有。
饥饿感一经提起,就很难消退,男子的目光不由投向了那水槽边上的快递箱。
箱子是他妹妹葵从老家寄来的,方才他一掂重量就能猜到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无非还是一些家乡土产的新鲜瓜果蔬菜。
像是这种对他来说毫无价值的邮包,他隔三差五便会收到。
对此,他烦不胜烦,但他的妹妹却总是乐此不疲,自以为是的表达着对他所谓的亲情关怀。
在男子看来,把这些比肉还要金贵的生蔬寄给他,无疑就是在暴殄天物,他活了五十多年,从来就没有正儿八经的给自己做过一顿热乎饭菜。
毫无疑问,眼下这一箱子果蔬又会同以往一样,放在那里自行腐烂,直到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气味后再被他原封不动地丢掉。
男子知道自己活得像个混蛋,形单影只地胡混了半辈子,越混越糟糕,可那又怎样,时间永远倒不回去,他也永远正经不起来。
如今的他没有家庭,没有爱情,有个儿子却等同没有,恐怕现在这个世界上可能还关心他的人就只剩下老家的那个亲妹妹了。
妹妹总是跟他讲究手足情深,但他却对待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很是差劲儿,从没给予关心和帮助不说,甚至连对方当年的婚礼,他都没有去出席。
想到这里,男子将目光从箱子上收回,转而投向了放在一旁地板上的手机。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妹妹回去一个电话,感谢她寄来的邮包,就算虚情假意也好,他不能把这点仅存的亲情也给折腾没了。
现在的他年纪越来越大,实在需要一个可以随时能够联络到的亲人,不然哪一天他真得突然死掉,这个世上不能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男子很懒也不起身,就那样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手机拿起,翻开手机盖,屏幕上又显示出了新的未接来电,致电人全是永山那个家伙。
手机是被男子调了静音的,无论来电多少,他都听不见。但这样对方却倍受折磨,永远都是打得通但接不通,这种方式很气人,还不如直接关机给人痛快。
男子无视永山先生的电话,面无表情地调出妹妹葵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夜尽花开 第四章 日记(四)
“哥哥。”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等待已久,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欣喜,但尾音收起时却夹杂出了一丝沙哑。
男子听出了对方声音的异样,对着电话静默片刻后方才起声,没有称谓,没有情绪,只是干巴巴的询问了一声,“你生病了吗”
他的话音落下,对方久久没有应答,最后取而代之传来的却是一阵隐忍而压抑的低泣。
妹妹很少会哭,她总是笑脸迎人,乐观而豁达,为此小时候没少被大家笑话像个晴娃。
“小葵”
男子心下莫名一紧,预感有些不好,可他还是极力保持着语态平静,好像事不关己似的问道,“他,出事了”
这看似漠不关心的随口一问应时撕裂了电话那头妹妹隐忍的最后伪装,她痛哭了起来,不再掩饰,悲伤的声音冲破话筒直击男子心底。
“哥哥,爸爸他去世了。”
纵使已经隐约猜想到了这个结果,可当妹妹亲口将其说出时男子的脑中还是嗡的一下,瞬间变得苍白。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想也没想,当即问出,语调里带起一丝颤栗,这让他所料未及。
“前天下午哥哥,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是接不通。”
妹妹哭得难以自抑,声音断断续续,似是抱怨,“爸爸去世的那天早上还很有精神,他不停吩咐我去买镜饼带回来,这几天他总是这样,为此我还有些不耐烦。可是没想到等我赶回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没有了意识。其实他不说,大家也明白。哥哥,爸爸这是在等你回来他以为你会回来的。”
男子久久没再应声,听着妹妹的哭泣,眼底竟是不知觉的泛起了微红的血丝,泪水泫之欲出。
他不爱吃镜饼,可他的父亲却一直以为他喜欢。
只因小时候家中境况不好,肚子总是饿的,常年见不着什么油水。
一次过年的时候他望着供台上祭祀的镜饼,白白润润的很是诱人,实在忍不住就偷偷过去在饼的后边啃了一小口。
可这一口的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艳,他咽了下去就开始后悔,心想着要不要把这个过失栽赃给妹妹。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偷吃的一幕正巧被他的父亲给撞见,更让他没想到是他父亲居然没有责骂他,反而当晚便叫母亲将那镜饼和着红豆熬了汤,一家人直接分吃了。
那个汤的滋味他倒还记得,很甜,真的很甜。
“他”
男子对着电话踟躇了半响,可父亲这个称谓他却始终用不了,毕竟彼此陌路了几十年,曾几何时他甚至为自己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无比的羞耻。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铁石心肠了,哪怕等到父亲去世的那一刻都不会显露悲伤,毅然决然的态度就像三十多年前他离家出走时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他都不肯再踏回家乡半步,倔强地履行着自己当年在父亲面前赌气发下的毒誓。
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下,男子悄不声地抬手将其抹去,他的眼尾已经皱纹遍布,开始苍老的皮肤上出现了点点难看的斑痕。
他已不再年轻,却像一个稚童一般同自己的父亲置气了一辈子,真得是一辈子。
夜尽花开 第五章 日记(五)
“哥哥。”
许久没有听到男子出声,葵不由抽噎着问了一句,声音很是小心翼翼,“你真得不回来一趟吗”
听言,男子还是没有应声,只是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历来是他最反感的,如果放在以往被问起,一定会被他狂躁地给吼回去,但是这一次,他居然沉默了,迟疑了。
“他”
男子想了想,不期然地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最后有话留下吗”
“没有。”
葵的哭声瞬时又浓,“但是爸爸这次住院之前就好像自我感知不好,他把他的那些日记交给我,说万一他要是不在了而哥哥你又不肯出席他的葬礼的话,就让我把日记本全都寄给你。”
说到这里,她不由顿了一下,“邮包应该已经到了,哥哥你收到了吗还有,今年家里的秋葵长得不错,我顺便也给你装了一些。”
“将那些东西寄给我做什么”
男子蛮横而粗暴地打断了妹妹悲戚的话语,他下意识瞪向水槽边上的那个箱子,目光霎时变得冰冷厌恶,“想要我烧了它吗”
“哥哥”
葵慌忙出声制止,她知道哥哥指的是那些日记本,她生怕哥哥真得会将爸爸的遗物就这样烧掉。
“还是说,他用那些东西害死了母亲还不够,又想来害我”
“哥哥,你不能这样说,爸爸他不会”
“不会什么,那家伙根本就是中了邪,到死都不知悔改,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
男子愤怒的情绪被挑起,完全不给妹妹说话的机会,只顾一味言语攻击他的父亲,“那些算什么日记,全都是他自己编纂出来的。就为了讨好中国人,就为了方便自己回去中国找他的情人,他真是什么不要脸面的事情都能做,刻意编造故事去污蔑自己昔日的战友,结果反被人家状告上法庭。他什么都没得逞,还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笑柄,不仅害死母亲也让我们跟着一起抬不起头,他就是个混蛋”
“够了,我不准你这样说爸爸”
电话里头原本沉默的妹妹突然厉声呵斥住他那喋喋不休的辱骂。
男子一愣,他的记忆里,妹妹向来是温顺豁达的,这还是第一次用如此愤怒的语气同他讲话,多年不见,没想到小丫头的脾气竟是厉害了不少。
“你看过那些日记吗,你从头到尾都看过一遍了吗你可不可以好好将它们看完,再来评判爸爸说得到底是不是谎言”
男子有些傻眼,没想妹妹会真得生气了,那已不再年轻的声音像极了当年母亲训斥他时的样子。
“爸爸没有欺骗过任何人,也没有刻意去构陷任何人。那些日记伴随他一生,曾历经战火,爸爸将其看得比命都重要,因为上面记录的都是事实,他怕自己年纪大了丢失这些后就再也想不起。他说过,如今这个世道选择忘记的人太多了,他不能成为其中之一。”
男子看似毫不动容,随口嘀咕一句,“也就只有你肯信这些鬼话。”
他的话音落下,电话里头妹妹应时沉默不语,良久过后,方才轻缓出声,“哥哥,难道你就不信吗”
这声质问让男子一时语塞,他原本应该一口应答,很痛快地告诉对方,他不信,可不知怎的,他却说不出口。
然后就听妹妹又说,“可是我信,妈妈也信,我们是一家人,哥哥你不应该例外,爸爸将日记交给我时说过”
葵原本暴戾的声音不知觉地软了下去,“就算整个日本都骂他是个骗子,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信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