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衡巷生
这狸花目测得有七、八斤,可老板娘的身形竟也没晃动一下,仿佛落到自己肩上的,真的只是条毛茸茸的围脖,而不是一只强壮的成年“田园虎”。
梅除夕时常光顾二手书店,以前却从来都没见过这只猫;但他就是隐约有种感觉,无论从外貌上来说,还是从粘人且护食的姿态上来讲,这猫都令他十分的眼熟。
见是梅除夕,余显桢的眼底划过一抹诧异,随即这抹诧异便释于了然之中,笑意盈盈地招呼道:“梅老师又来看书啦”
不是来看书的,是来卖书的。梅除夕有一点尴尬,十分拘谨地讲明了来意。没想到余显桢十分爽快地便同意了,支使毛围脖上二楼把老板叫下来。狸花喵了两声,显得十分不情愿,可还是拧着肉拽拽的毛屁股,轻巧地跃上了二楼。
梅除夕提着一大一小两口拉杆箱,叹为观止:“这猫可真听话。”
余显桢一边把书和放大镜放到收银台上,一边答道:“有外人的时候扮乖,没外人的时候且皮着呢,上蹿下跳,跟个土匪似的。”
就算余大姐满脸嫌弃的模样,但是从言辞间还是能听出来,她和这猫的感情十分不错。梅除夕一直都很喜欢喵星人,无奈以他的经济水准,没条件让毛孩子吃好住好,再加上还是跟人合租,于是就一直维持着云吸猫的状态。这次看见余大姐养着这么油光水滑的一条猫,心里可以说是肥肠羡慕了,且有点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摸一把:“它叫什么名字”
“名字”老板娘刚从柜台底下抽出本账簿来,掸着上面的灰,闻言楞了一下,随后促狭地笑道,“他叫兔崽子。”
年轻的书店老板正整理着毛衣外翻出来的衬衫领子,迈着小方步,一阶一阶往楼下走,听到“兔崽子”三个字儿就是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栽下来,幸好梅除夕正缠着老板娘打听养猫需要做的准备,俩人都没看见他这幅失态的模样。
老板娘的丈夫姓祁,叫祁衍之,人随其名,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股子陈年的风雅,像是卷保存妥当的旧书,历久弥新。祁老板向来办事办得地道,不论接人还是待物,均是有板有眼不慌不忙;所以尽管他看起来面嫩,却已然很有些老掌柜的味道,在这条街上名声极好。
因为店里这时候没别的客人,祁衍之便搬出一口樟木箱子,当着梅除夕的面,数出一本书,报过书名,顺手就摞进了箱子里。而他每报出一个书名,老板娘便提笔在那账簿上记下了相应的价格,二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清点完了书籍,祁衍之扫一眼那列数字,心底大概估摸出了一个数字,锁上那檀木箱子的盖子,再把钥匙递给梅除夕:“现金还是转账”
“转账吧。”梅除夕接过钥匙,看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拉杆箱,内心颇有些复杂。这些书,是他从大一到现在一册一册攒下来的为了其中几本,他还啃过一个月食堂五毛钱的馒头。
而几乎是把那钥匙扣到钱夹里的同时,手机便响起了到账提示音。他诧异地打开app,证实那机械甜美的提示音并非系统故障,顿时愈发地吃惊了。
显然,那个数字远高于他的心理预期。
祁老板拎着手机,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有意无意地开始往老板娘身边蹭:“凑个整数好记账,都是老熟人,就不算你利息了,拢共给你分六期,明年三月开始还款,等余款付清了你再把书领回去……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
简直是在蓄意扶贫一样。
梅除夕千恩万谢地从二手书店出来时,雪已经小了一点,天空却阴沉得越发厉害,乌云堆积在一起,好似随时要倾倒下来一般,路上铺了一层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好在他出来之前,余大姐帮他把小一码的拉杆箱套进了大箱子的里面,走起来倒也不怎么费劲儿了。
他一边闷头往公交车站走,一边对自己的未来进行了规划:先打几份零工,同时向本市几家小一点的教育机构投简历……过年的时候就先不回老家了吧,来回车费就起码三百多,回去了还要带礼物,而且他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失业的事情……
……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站台
猝然停住脚步,梅除夕抬起了头,警惕四顾。
他还在南津桥街上,雪下得又有些大了,两旁的店铺皆为黑雾所弥漫。
而此时,二手书店里,余显桢坐在收银台后面,拿着放大镜,继续看她那本没看完的书。祁老板见没什么顾客,索性单把耳朵和尾巴显了型,扯松白衬衫的领口,露出锁骨的轮廓,贴着老板娘的膝盖坐下来。大毛尾巴试探性晃了两下,判断出老板娘正专注地看着书,注意不到他的小动作后,祁衍之偷偷摸摸把尾巴伸到裙摆里,腻腻歪歪地去勾那百褶裙底下的小腿。
余显桢面不改色地翻过一页,左手滑下去,揪住了祁衍之命运的后衣领。
被抓包的人形大猫丝毫不怂,干脆试图把整个脑袋都拱进老板娘的怀里;老板娘的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左手却松开了他的衣领,并揉了揉大猫又细又软的头发……
啪。
正沉浸于温柔乡的祁老板一脸懵逼被丢到了地上,委屈地仰起面孔,看着突然站起来的老板娘。
余显桢下意识捻起自己手腕上的流珠,沉声道:“外面出事了。”
人形大猫只能认命地爬起来,侧过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
随后,一道柔和的冷光闪过,祁衍之像被阳光晒久了的雪人似的,连人带衣服塌成一瘫,衣摆底下拱出个圆滚滚的猫脑袋,呲着雪白的尖牙,作恶猫咆哮状:“这小子是特喵的八字轻吗怎么什么破事儿都能摊得上”
说着后爪一蹬便要跳出去,结果半空中被老板娘捞进了怀里,大猫金澄澄的圆眼睛不解地望向余显桢,毛爪子倒是很诚实地抱住了老板娘的胳膊。
“我们用不着跟着瞎折腾了。”老板娘冷笑一声,“他来了。”
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 第四章 · 迷街诡影
雪花在朔风中打着转儿,粘连着落到地面上。
气温似乎越来越低了,饶是梅除夕穿着厚实的羽绒服,也觉得此间寒意几乎要沁透到骨髓里。他警惕地四下里张望,只见来路遥遥去路迢迢,整条津桥南街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无限延长,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变了模样,老城区的三层砖楼皆化作青瓦飞檐的模样,高高低低的黑地儿牌匾悬于其间,上面都没有字,只是用绿漆画了大大的箭头,向前指着,仿佛午夜中的安全通道标志,在缭绕的黑雾后透出绿莹莹的光。
只不过,安全标志标记的是逃生通道,而这成百上千的箭头,只怕指着的是送死的方向。
人类吞了吞口水,掏出手机,发现这地方没有信号,于是果断地转身,拉起箱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等他走出两步,那些箭头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随着他前进方向的变化,骤然掉了个个儿。
“……”这么智能的吗
梅除夕试着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发现那些箭头真的随着他的前进方向而改变的;而当他干脆站在某家店铺门口时,所有箭头都指向了他所站着的地方,而那家店牌匾上的箭头也十分的干脆,就像把刀子一样直戳戳地往下扎。
伴随着嘶哑而滞涩的“吱呀”声,他面前那对镂空花纹的木质槅扇门缓缓打开,露出门内黑洞洞的厅堂。这一家仿佛是个食肆,牌匾底下挑着四个幌子,厅堂里摆着方桌和条凳,柜台上挂了一排红漆水牌,实木楼梯盘旋而上,只是里面空无一人,墙角与房梁上结着蛛网,所有的物件都积满了厚厚一层灰。
他禁不住愣了一下,仿佛透过眼前的一片灰败,看见一副极为繁荣的场景:店内窗明几净,洋溢着市井的烟火气;食客们在满桌的佳肴间觥筹相击,菜香酒香与卖唱小娘清婉的曲子词交织缠绵;小二热情地招揽着生意,传菜上菜声不绝于耳……而在厅堂中,有一位绀色衣袍的俊秀青年,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那青年笑起来极为好看,仿佛邻家兄长一般温和;而这幅场景也极为妥帖眼熟,仿佛他此刻不是梅除夕,而是那绀袍青年的老友,是原本就存在于这幅场景中的什么人……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脚,试图迈过那门槛,然而耳畔突然响起一声激越的玉鸣,他猛地醒过神来,赶紧收回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落地的脚。
眼前哪还有绀袍青年的笑颜分明只有满室破败的尘烟
方才的幻景似梦非梦,梅除夕一时恍然,只觉得头疼到浑身都哆嗦起来,只得弯下腰扶着自己的额角,慢慢向后退却。
万一刚才自己没清醒过来,一脚踏进那店铺里去……他不敢再想。
就在此时,稀薄的雾突然变得粘稠起来,流动聚集成一道道类人的影子,它们叹息着漂浮在半空中,移动时拖出飞机尾气一样的轨迹,轨迹纠缠在一起,仿佛破旧长袍被撕烂的边缘。
“……来路遥遥……去路迢迢……悲兮世哉……欲恒者而言寥……悲兮人哉……欲观者而言眇……”
那些雾气织成的影子仿佛有着意识一般,渐渐向此间唯一的活人靠拢,把他逼回到那家食肆的门口;它们唱着不悲不喜的歌谣,曲调回转如留声机里旧上海歌星的唱片……可惜这张唱片磨损得太厉害了,不仅声音飘忽不够清晰,还夹杂着电流刺啦啦的杂音。
听起来真他妈的令人毛骨悚然。
梅老师非常难得地爆出来一句粗口,直挺挺戳在食肆门前,眼看着这么些蒙克呐喊一样的影子逼近,他觉得他的躯壳似乎和灵魂已经分开了:明明浑身在哆嗦,后背全是冷汗,腿肚子也在转筋;然而他心底还可以肆意地大骂这个操蛋的处境,愤怒中隐约还有丝诡异的庆幸……幸好他已经把书妥妥当当地送到了二手书店,不然那些本小可爱就得和他一起交待在这儿了。
黑影们越来越近,几乎要把他淹没于其中;它们没有手,但这不妨碍他们用自己的雾气凝结成的身躯,把人类裹挟得动弹不得,并推搡着往那间食肆里面挤。
春运期间的火车站检票口都没这么要命。
梅老师被挤得上不来气,挣扎着伸长了颈子,两只脚几乎够不到地面他觉得自己大概来不及变成厉鬼的盘中餐了,因为他马上就要卒于非人生物的踩踏事件之中。
就在此时,影子们的大合唱突然急促了起来,原本还有那么点儿好听的曲子,生生快成了和尚念经似的絮叨;所有的绿色箭头都跟着闪烁起来,仿佛另类的霓虹灯,又仿佛电子表上的倒计时,倒数着梅除夕最后的时间。
可能,自己的肺叶已经被挤出来了吧……他艰难地望向乌云翻滚的天空,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而那开始翻白的眼前,却忽然飞过一星幽蓝色的光。
那是一道燃烧着的符纸。
符纸落入“人”群,顿时燎着了那些黑色的影子,歌声戛然而止,刹那间转为凄厉的尖叫与哀嚎。蓝色火焰无声而冷静地在非人之间蔓延着,却没在那人类的衣服上烫出半个窟窿,黑影们惊惶四散,再也顾不上被它们裹挟着的梅除夕。
骤然失掉了黑影们的挟持,梅老师软绵绵地栽倒下去,眼看着额头就要在碰到门柱上来个血溅三尺,一名高大的成年男子身形一晃,把他稳稳地接在怀里。
梅除夕从未这般深刻地体会到,呼吸竟然是如此奢侈的一件事情。他无力地倚在那男子的肩头上,连呛带咳地喘了半天;而来人竟也十分地有耐心,不仅调整了一个靠起来更舒服些的站姿,还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咳得差不多了,梅除夕从那人怀里直起身,男子便自然而然地松开他的腰身,扶住了他的手肘,问道:“还站得稳吗”
他假装借力站稳,压下了男子搀扶过来的手,弯腰揉了揉自己仍有些发麻的小腿,感激道:“谢谢,我好多了。”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可那些青瓦飞檐却如同晒了太阳一般消退,红墙灰顶的三层楼房陆续出现在街道两侧。梅除夕发现,自己的确还没走出津桥南街,他正站在一家花店的门口,再往前走几步便是老城区著名文保建筑津和桥。
可是,万一这也是幻景呢
这人出现并救下他的时机,实在太巧了,不是发现异动前来探查的方士,就是伪装成好人骗取信任的厉鬼。如果这人是方士,那自然是万事大吉;可若是厉鬼……若是厉鬼,他也没什么能脱逃的办法。
表面上看,这只菜鸡已经从死里逃生中镇定下来;然而他那副冷静的神色下,藏着一颗惊魂未定的心,对于任何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物事都要先怀疑一下。梅除夕偷偷摸摸觑向那男子,只见对方西装革履,外披深灰色羊绒大衣,手里提着个公文包;头发整整齐齐梳成三七分,鼻梁上夹着一副金属的圆框眼镜,神色端谨目光清正,看起来十分像一名高级知识分子。
会有这么斯文的厉鬼么
或者说,厉鬼也能这么斯文么
“我叫白蕲,”男子见梅除夕仍有些警惕,于是主动往后退了半步,留出一个安全而礼貌的距离,自报家门道,“本来是趁着今天下雪,去枕闲书店找老朋友讨杯酒喝的,没想到这条街被下了阵法,还有人被困在了阵里您贵姓”
煮酒赏雪,可以说是非常风雅的来意了。
“免贵姓梅,梅花的梅。”梅除夕咬了咬牙,试探道,“请问,您……您朋友是”
虽然这人讲起话来仍是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可他眉宇间的警惕已然消解了大半,白先生的心情稍微好了些,淡笑着答道:“枕闲书店的祁衍之。”
梅除夕听他提起祁老板时十分坦然,当真不像是心怀恶念;又看这位白先生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言行举止间颇有教养,心底的怀疑便松动了三分。转念一想,自己这种一戳就死的菜鸡,基本也没什么费心去哄骗的必要,直接抓起来,连血带骨地吞下去,岂不是美滋滋
话虽如此……
“我送你回家吧。”正当他默默纠结时,白先生诚恳地提议道。
尽管认定对方没有哄骗自己的必要,梅老师的直觉还是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下意识便后退了半步:“这……太麻烦您了吧……”
“不麻烦,我的车就停在步行街外面。何况……”白蕲似是不忍心般蹙起了眉,“恕我直言,你身上沾了鬼气,恐怕很多东西都想碰一碰你。”
“……”
鬼使神差地,梅除夕还是坐上了白先生的车,并报出自己所住的小区名称。
白先生开着车,先是带他在闹市区绕了一大段路,然后在小区门口的超市跟前找了个停车位,尽心地嘱咐道:“你先去超市里逛一圈,超市里人多且杂,气息也就很复杂,然后再回家,他们就跟不到你了。”
梅除夕其实紧张了一路,他生怕白先生把他载到什么奇怪的地方,眼盯着真的到了小区门口,这才松下一口气。白蕲帮他从后备箱里提出拉杠箱,又递给他一张名片,告诉他如果再遇到非自然事件,就给打名片上的电话。梅老师有些拘谨地接过名片,揣进羽绒服口袋里,怯生生道了谢,拖着拉杆箱往超市里走。
白先生的目光透过镜片、再越过车窗,沉醉地描摹着那人类的背影,唇角勾出了一个迷恋而压抑的笑容。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