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笠航
陶先生,如果您愿意和我说您的事情,三天三夜我都愿意听的。而我的事,只要您开口问,我什么都可以说。陶少安迟疑了,或许正是因为殷诚毫无保留的坦白。在事情最终滑向那几乎不可避免的下一步之前,他们需要一个缓冲,让双方都想想清楚以便尽量降低日后后悔的可能,而当对方完全放弃这一义务时,他就有必要自行确保这点了。
好。那么首先是之前答应过告诉阁下的事情。虽然已经下定决心,陶少安还是停顿了很长时间才说下去,这期间殷诚始终以一种相当专注的目光看着他。六年前那件事阁下应该也听说过,江湖上都在传说那一战后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其实并不尽然。那次比试的规矩是双方各出十人,每场比赛都由两边各一人向对方阵营中除参赛者外的任意一人下毒,解不开的就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人死去,而连胜三局者便可直接向对手下毒,赛制形同打擂,胜者会在台上迎接下一个对手,直到一方的人全部倒下比赛方可终结。
殷诚听得用心,很快发觉陶少安的语气太过平淡,仿佛说的只是书中的某个掌故。但他不相信这个人已经痊愈,毕竟在他玩笑似的提到陶家像个江湖奇谈时陶少安反应那样激烈,或许他只是被恶意或好心的探究者问的习惯了,抑或是终于能够装出习惯的样子。这也是种难得的勇毅,他理应佩服却只替他感到孤独和痛苦。几乎不曾考虑,殷诚克服着些许眩晕站起来,轻轻环住他的肩膀,双手在他胸前交握起来。
陶少安微微一愣,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并不着力地倚靠在他手臂上,放纵自己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那时候第一个上场的是我父亲。他起先就连赢了三局,却终究不忍下手毒杀他的第三个对手,因为那还是个孩子,比当时的我怕还要小几岁。然而那是仇家的诡计,他们在第三轮刻意派个孩子上场,有意让父亲心软,错失这次额外的机会。三场之后父亲疲累又心绪不宁,下一场他没能解开对手下的毒,死去的人是我最小的姐姐。殷诚无言地抱紧了他,得到一个虚弱的笑作为回应。
这时候噩梦才刚刚开始。下一个直接冲上场的是我长兄,他善用毒却不善解毒,虽然得了个平局,死去的却是我母亲。他根本受不了这个,第六局我们又输了,死的是自愿被对手下毒的父亲。后来我一直在想,他们当时为什么不让我上去呢。那时长姐明明哭得快要断气,却非得死命按着我,自己上台和人比。她以为自己能赢过所有人,可她错了,她只赢过第七局,接下来的第八局却没能救下长兄。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陶家本来就只有四个孩子,加上父母也只有六个人,剩下的四个人都是自愿顶替的老家人。长姐下来之后,能上场的就只有我了。我杀了他们剩下的所有人。只有第十局是平局,我没能解开对手的毒,那次要被人下毒的本来是冯伯,可是长姐说她不能让外人替陶家遭灾,并且她相信我不会输。她信错我了,死在我怀里。殷诚温柔地碰了碰他的脸颊,并不意外地发觉上头有些湿润,小心地擦拭干净了。
那之后我想让所有老家人都回去,可是他们不肯,非说要留下来照看我。那晚我们回到了陶家的老宅,万万不曾料到仇家也尾随而至,当日之事传开很快,他们碍于舆论不敢杀我,却在老家人住的偏院放了把火,四个人当中只有冯伯因为担心晚上起来看我才幸免于难,但白天被下了几次毒却让他几乎失聪。
那之后我满心只想着报仇。是冯伯劝的我,他说陶家的名声眼下只系于我一人,若是再去寻仇大大有损悬壶世家之美誉。我当时只有他一个亲人了,不忍叫他伤心便只有应承,心里却半点没放下,可你知道我这样子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陶少安并不在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腿,后来冯伯又叫我开馆行医,我原先只想让就诊的病人帮忙找到当晚放火的仇家,但几年下来耳濡目染,复仇的心思却日益淡了。我那时候才清楚冯伯的用心,也才明白怎样做一个真正的医者。
陶少安终于讲完,回过头去看殷诚时已是神色平静,所以你看,我可当不起什么梅花上的初雪,我杀过人,手脏心也脏,年纪小些时成天想着复仇,现在成天想着光大门楣,甚至不算是个称职的大夫。即便是这样,你也能全盘接受吗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觉得这么纠结还真是爱情小说呢这章大概稍稍有点沉重,因为什么都得摊开来说,不过请放心会好好he的,还有殷诚才不像陶少安有这么多惨痛的黑历史呢。
第3章雁南归下
陶少安没有料到殷诚会沉默这么久,他本以为眼前人性子直率,多半是要么直接拂袖而去要么坦言毫不在意的。漫长的寂静不至于让人难以忍受,陶少安早习惯了这些,但是他恐怕永远无法习惯殷诚眼睛里那种说不清的情感。那个人不该是这副样子的,他应当活得更加自由和洒脱,而如果自己成了他原有生活方式的阻碍,陶少安也并不介意就此默默走开。
殷诚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莫测高深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其中带有的温柔几乎要超出那张英气的脸所能承载的范围。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离开你的,少安。轻推着他的头转过去,指尖沿着他的脸颊向下,隔着厚实的毛领停留在锁骨的位置,些许重量像暴
雁南归 分卷阅读5
风雨中的一只锚那样使人放心。你只是选择了你认为对的东西,而我也觉得你选的没错。毕竟身在江湖,真能举起双手大喊自己清白无辜的人寥寥无几,况且我从来没希望过你是那种人。
陶少安因为他的声音近在耳边而颤栗。可你之前说啊,那个。殷诚的语气带着几分抱歉,我没料到会让你觉得困扰。用想法去判断一个人是极愚蠢的,重要的只有你究竟做了什么,对吧我想你所经历的那些事并没有改变你的本性,而这已经足够了。少安,你是个好大夫,也是个好人,为什么非要用往事来审判自己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你本可以去追杀当年的恶人而你放弃了,甘愿以医者为业,这比一心复仇要勇敢太多。
再回忆一遍那些事会很难吧但是原谅自己是很重要的。曾经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你的罪孽,在家里人都去世的那天活下来也不是。我从前竟不知道,你是走完了那么长一条路才来到今天这个地方的。可你从此就不必再这样艰难地走下去了,少安,如果你愿意,我会陪着你。你问我选择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我不是什么善人啊,甚至在江湖上名声都不怎么样,可是从不说谎,我喜欢这个地方,希望你能准许我留下来。陶少安看着他的方式让殷诚觉得他可以为这个表情死一百次。仿佛迢远的星辰从夜空中降落,在一双眼睛里找到了惬意的栖息地。殷诚再次在他面前蹲下,以近乎虔诚的方式握住了他的手,可以吗陶少安点头的时候好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殷诚放松地笑起来,他在陶少安眼中寻觅到的归途,与陶少安在他身上捕捉到的希望,在本质上并无二致,而这让他们两人都得以完整了。至于两个男人在一起别人会怎么看嘛,殷诚像条大狗似的用脑袋去蹭他的手时漫不经心地想着,反正我都已经是武林败类了,你们爱怎么骂就骂去吧。
殷诚在认识陶少安的第四天晚上偷偷溜了出去。那时候雪已经停了,可外头却还是冷的,殷诚像每个合格的那样,临走之前先轻手轻脚地把火炉燃得旺些,再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了被子。可他唯一漏算的地方就是陶少安的警觉。几乎是他掩上门的同一刻,那双眼睛倏然睁开,望向他的背影时其中泛起了几分了然,忽然揪住被单的手指却显得相当紧张。
陶少安其实并不相信殷诚会这个时候离开他,即便他确有理由这么做。殷诚不是那种会不告而别的人,在想象中他会更愿意坦陈一切,然后把往后的几条路摊开来给他选择。可是他对于殷诚的了解又有几分准确呢他们毕竟刚刚相识,再怎么投契也无法彼此完全懂得,他又怎么能如此自负地对人家的所作所为妄加揣测。
紧接着他忽然僵住了。即便是妄加揣测,他也早该意识到更有可能的那一种是什么。他想起殷诚曾说过要了结掉自己的麻烦,选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出发无非是知道他会忧心忡忡。所以他眼下该做的或许是装作毫不知情老老实实回去接着睡。可是殷诚,你未免太看不起我。陶少安从床上坐起,等不及燃灯就摸索着开始穿衣。和人动手我大概帮不上忙,但只要你进这扇门的时候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你死。
殷诚再次跌跌撞撞地靠近门前时天色已经大亮。他叹了口气,放任自己靠在门扉上,心里的满足感一阵阵地升腾起来。他也算是有家室的人了啊,这种事本来是在梦中都不曾奢求过的。而且他的爱人殷诚小声说出这两个字,仿佛带着羞赧,他那么美,那么坚韧,又那么温柔。然而他倚靠的那扇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殷诚猝不及防,差一点就往后摔倒在尚未消融的雪地里。
是他温柔的爱人不情不愿扶住了他,下一刻又近乎嫌恶地把他推开。殷诚被他推得后退半步,迷迷糊糊站着,一只手扶着头,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委屈。陶少安终归是心软,靠近前去握住他空闲的那只手,也不管上头斑驳的血迹,似乎再没有松开的意思。殷诚,这次便罢了,你要是再敢做一次这种事,我非得
陶少安再也没能说出他究竟非得做什么,因为殷诚忽然朝他弯下腰来,把他整个人紧紧抱住了,身上混杂着的血腥味让他有点提心吊胆。还能活着见到你,我好高兴。陶少安吸了吸鼻子,拒绝承认这是因为他有那么一丁点想哭。他大概以后也不会能狠下心来对这个人做什么了。毕竟何必呢,陶少安也是什么都要自己担的人,也不是不懂他这颗心。
后来殷诚又被迫卧床了几天,他的厚脸皮简直变本加厉,到最后竟然发展到缠着陶少安讲睡前故事的地步。您是不是伤到脑子了殷诚可怜巴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我是孤儿来着,从前都没机会听人讲的。好吧。陶少安报复性地从书架上抽出本聊斋,漫不经心翻开,先说好,要我讲故事,你得答应把胡子剃掉。
殷诚沉默片刻,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精明,你早计划好了。陶少安耸了耸肩,自顾自念起来,声音倒是起起伏伏得有趣,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他的考城隍尚未完,床上那人已经昏昏沉沉睡过去。陶少安微微一笑,合上书卷,几经挣扎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个吻。
再后来他们和冯伯告别,开始了满天下的游历。殷诚惊异于陶少安的渊博,他们去到的古迹全能说出背后的掌故,而陶少安感佩殷诚的豪气,任是什么险地都敢一探究竟。就算有时不得已,被困在山顶住了一晚,两人也都以为清风朗月颇是自在,一壶薄酒便可无休止地说下去,直至东方既白而浑然不觉。
陶少安从未告诉殷诚,他对于后者在那个雪天敲开了他的房门是多么感激,但是他可以猜到殷诚为人通透,心里对此一清二楚;殷诚也从未告诉陶少安,他在武林中的那些仇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带着满身血腥味回来的那天又发生了什么,他知道陶少安并不伪善,他都会懂。
他们都早明白自己远非完人,甚至也不以完人要求对方,他们所有的不过是对彼此的理解与在此之上建立起的激赏,而这已经足够支撑他们穿过命途的跌宕起伏而走下去,所谓艰难险阻绝不少见,却全数归为一笑。
年年岁岁无穷尽,恰如北雁南归时。
作者有话要说:
完全没想到终章比前头两章还短,叫我不会分章节星人。
大体上的价值观就是两个人各自有缺憾,却能在互相理解中真正体悟到自己生命的意义,从而找到注定的归处,换言之就是像自然节律那样水到渠成的感情。最后那两句格律乱七八糟根本不是诗啦别误会。
我写得虽然糟糕自己还觉得挺圆满的,所以也希望大家看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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