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界·侠灵
作者:素锦年0
“昆仑绝巘,下通九幽,上达玄天,阴阳无道,生死奇书。”
东方大陆,“心宿”初期,荒国最伟大的相星师“释雠”死后留下一句谶语,预言紫薇星落,皇帝将死。皇帝不肯屈服天数,在三衣教的“莲华妙法”中得知昆仑山道家有一神物可更改生死轮回,名叫“生死奇书。”于是便寻到阳阳家的第一杀手“殁鸦”,前往昆仑绝巘,弑神夺书......在王子碧苍的帮助下,他召集了一批伙伴走进了昆仑山,开始了一场生死之旅。
迷界·侠灵 1.梦起鸠兹
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
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在大风呼啸而过的日子;在浮云聚散飞鸟掠空的日子;在樱花伤逝荼蘼绽放的日子里;在鲜血染红的月光下;在千年万年时光流淌的痕迹中;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你。难道你的笑容,就是终年不化的迷雾温柔地将我囚禁在这灯火辉煌的重楼。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昆仑之巅的海岸,面朝大海,面朝浮天之宇,面朝彼岸的黄泉,面朝璀璨诡异的业火,面朝白色朔风鸟,然后饮下杯中的诀别。
五千年前......
刈亡城,未亡人。
乌鸦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我记得六岁那年,在我快死的时候,隐约看见她的眼神,如江南的烟雨。
雨落在了我的脸上,好大好烫的雨。
我好像听见那个女人对我说话,她对我叫着一个既陌生又亲切的名字。
她说,剪鸿,剪鸿,姐姐来了,姐姐带你回家
五千年前,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江湖上的人叫我殁鸦。因为在我苏醒过来后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种浑身漆黑双眼血红的鸟儿。救我的那个人告诉我,它的名字叫乌鸦,我的宿命和它一样。
其实,我对乌鸦充满了恐惧,因为它是不断在死亡间徘徊的生物,孤独,桀骜,不详。我在鸠兹城的烟雨重楼中长大。救我的是一个美丽的乐师,大家都叫她错琴。4岁,我曾经问过错琴,我说,错琴,我爹娘在什么地方
她捧着我的脸,俯身下来亲吻我的额头,她说,你的母亲是云鸿山庄的主人,然而她现在已经化作了荼蘼花的花魂,栖息在鸠兹城上空的云头,守护着一群寂寞的云鸿。你爹是昆仑山岚国的道家剑师,有人说曾在荒国的漠北见过他的行踪。
我问过错琴我爹娘的名字,她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对于你来说是沉重的使命,你现在还太小。
我六岁被错琴带到阴阳家的渚国分舵,生活在云鸿山庄,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妹妹,错琴的女儿司莹。我们从进入山庄第一天就开始学习炁术,司莹天生八脉缺一,命犯天煞,所以她从生下来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以杀改命,二是占星扶乩。
司莹七岁的时候,错琴叫她女儿杀一个犯了庄规的婢女。
那时候的错琴,眼神突然没了江南烟雨的凄迷。
我看到司莹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眼神恐惧而无措。
那一年我八岁,我对错琴说,以后司莹要杀的人,都由我去,请您不要让她涉足江湖。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用剑割破了那个婢女的咽喉。忽然有东西一滴滴溅在我脸上,湿而热的液体。我闻到了鲜血的味道,感受到了它的温度。
好似记忆里,遇见错琴时的那场雨。
那天夜晚,寒更鸣响,白露为霜。飒飒秋风送来一阵阵凄凉的哀鸣,如同死亡的哀鸣。我提剑杀了云鸿山庄院子里所有的乌鸦,我不曾想到,它们的血竟和人血一样,鲜红滚烫。我转过身,看到错琴的笑容像散落在风里的杨花,残酷而美丽。我的耳边总不断回绕着她说过的话,她说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殁鸦。这个名字就是你的宿命,杀戮之门一开,走进去就永无回头之路,一直到死。
想起这句话,总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此后,我被纳入炼鬼。炼鬼是阴阳家负责暗杀和收集情报的组织,他们弑杀冷血,神秘莫测。每次炼鬼行动的时候都会戴上一个白色面具,面具上画有阴阳家的两极阴阳,额上有一只眼睛,它的颜色赤红如血,似乎有一股诡异的力量,能够摄人魂魄。
我曾见过一个炼鬼杀人,他用面具上的眼睛唤出鬼火,将对方烧成灰烬。骨灰在风中如尘埃般弥散,一朵奇特的花冉冉升起,那个炼鬼仰天长啸,杀,杀,杀
后来我在错琴口中得知,炼鬼的面具是阴阳家独特的法器,叫做阴阳鬼面。传说有一位古神以莲创世,被称作迷界。迷界分为三层,莲座为欲界,花为,莲心为无。曾经的无须弥山上栖满了荼靡,后来荼靡的花魂飘至欲界,受到欲界的污浊之气的侵蚀后便化作为人。
我记得错琴当时说,那朵花就是荼靡花魂,遇风即散,但是阴阳鬼面的火焰可以将它凝聚成形,炼鬼得到它就得到了逝者生前所有的记忆。
我成为炼鬼后她开始让黑白两道中的各大高手教我炁术,错琴告诉我炁是一种蕴藏在天地间的先天力量。掌握了运炁之术,就可以像神一样傲立顶端,屠戮众生。你学习炁术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复仇,那就是杀人。
可是我的师父千徊却对我说,江湖之上,能够运炁的那一群人被称作侠灵,有一群侠灵行侠仗义造福百姓,被世人唤为义侠。另一群侠灵锦衣夜行,杀人如麻,是为凶侠。你,不应该成为后者。
在我年幼的时候,尸体、鲜血、死人的瞳孔,一度出现在每夜的梦境里。然而在即将醒来的时候,总会走来一个女子,有着和我娘一样倾国倾城的容颜,我总会迎面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如杨花般柔媚,如血泊映射下的月色,猩红而美丽。然后我便对噩梦不再恐惧,直至面对尸体的时候我也可以平静地听错琴对我说,你将来一定要杀光你所有的仇人。然后我笑着对错琴点头,那一年我九岁。
司莹总是穿着一身洁白胜雪的长袍,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如梦境中的那个女子,倾国倾城。而我总是黑色长袍,头发用黑色的绳子束起,额前有凌乱的发丝四散飞扬。
司莹有一次问,哥,你为什么喜欢黑色
我笑着对她说,其实我不喜欢黑色。司莹,我喜欢看你白衣胜雪的样子,每当大风吹起的时候,你的长发和长袍飞扬起来,你就像那些秋冬时节穿过鸠兹城上空的白鸿,也像极了我的母亲。
司萤解开束发的簪子,长发洁白如雪的铺展下来,飘扬在风中,笑容也随风绽放。她施展出最华丽的炁术,苍穹上的星河在灵光的引导下闪闪烁烁,汇聚交错,展开一幅浩瀚的星命蓝图。而我的炁术,没有夺目的炫光,我挥剑只为杀人,当长剑瞬间刺出去的时候,像一声短促尖锐的飞鸟的破鸣。可是每次我练习剑术的时候,司莹总是站在远处,我都会在收剑的那一刻看到她脸上的恐惧。我曾经问过她害怕什么,她告诉我她感觉我出剑后身上的杀气太重太冷。然后我转过身,就会看到错琴倾国倾城的容颜在风中微笑如同灯光下的涟漪,昏黄而漫长。
后来,梦中的尸首、鲜血和收缩空洞的瞳孔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那是我第二次杀人,那年我十六岁。
尤记九月秋分,江南又是烟雨绵长。
渚国不再,江湖却依旧是江湖。
那时,夜寂圆轮,丛桂怒放。
我坐在西江楼高耸的屋檐上,抚了一首绵柔的江南小曲,然后抽出一柄杀人的剑。
狭长的剑锋映射出干净明亮的月光,如同鸠城那些日夜流淌回旋缠绕在六月天空下的流水,如同汇聚沉月湖的九十九条狭长欢畅的溪涧。
第一个死在我剑下的人就是西江楼的主人,曾是道家钦点的玄差,已经替道家在人间执法五十年。
时间会让一切化为腐朽,当英雄到了暮年的时候便会散失全部的光芒与锐利,所以他们的结局就是被仇人杀死。一个人倘若无法杀人,那就只能变成他人刀下的亡魂。
那是错琴对我说的话,我牢记于心。
那个人最后就像错琴说的那样,轻易地死在了我的手上,我在他醉得最沉的时候,一点一点,将狭长的剑锋刺进了他的咽喉。鲜红的血在浓得化不开的桂香中漫延开来,染红了错琴纤尘不染的裙摆。
我问错琴,我为什么要杀他
错琴望着脚下那一朵如莲花般的血泊说,因为他是萧叹,生来就有罪。
萧叹捂着咽喉,瞳孔中烙印着错琴模糊的身影,他的眼中弥漫了苍老无奈的释然。他用喑哑的声音艰难地说,你......是......什么人
错琴问他,你可还记得阴阳家的剪浣
然后我戴上阴阳鬼面,诡异的火焰笼罩住萧叹的身体,我看到他脸上突然徐徐绽放出诡异的笑容,最终那个笑容僵死凝固。
第二天,大荒国的军队占领了渚国鸠兹城,他们在西江楼点了一场大火,只因为一个突然江湖皆知的传言,据传萧叹监守自盗,背后的身份是道家追捕了四十年的大盗,官差从西江楼的地下搜刮出无数价值连城的道家财宝。其实我明白,云鸿山庄私下一直是在为大荒国王效力。在渚国和荒国这场战争中道家选择了后者,萧叹不愿背叛自己的国家,荒国便只能将他铲除。那场火燃烧了三天三夜,也燃烧了关于萧叹的一切。
秋高月明,我站在夜幕下的飞檐上,黑色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废墟前的桂花静静衰落。
司萤在我的青铜盏内斟满浊酒,我不敢对月独饮,因为那酒香如秋夜般荒凉。我扬手浇在剑上,酒水沿着狭长的青锋淋漓流下,头顶上皓月依旧。
身旁的司莹问我,她说,哥,为什么你的剑没有剑鞘
我抚摸着剑刃上的寒光,我说,我的剑以后都不会有剑鞘。有了剑鞘,我杀人时就会犹豫,那么死的人就会是我。
哥,错琴说萧叹有罪,所以他该死,那么在世人眼里我们是不是同样该死
千灯万盏,终是负了凄清夜色。云鸿跋涉,仍错过了这一季花满西楼的旖旎。司萤抬起头,眼睛里的天空缓缓降落下披星戴月的黑影,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也在等待能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大风呼啸的屋檐上,在清朗如水的月光下,我走进了萧叹的记忆,他的记忆中,我的耳边回响着死亡的声音。擂擂的战鼓,哒哒的马蹄,如汹涌的洪水般淹没地表。我看到了漆黑的断崖,看到了辽阔的沙场,乌鸦在低空盘旋。在千军万马中,五道光芒在人群中久久闪烁,我知道那是五个炁术超绝的侠灵,他们所过之处,脚下是断颅枯骨,身边是一切灰灰。
断崖上,古树边,有一个人静静地望着脚下,他凝望了很久,最终转身离去,那一刻大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动他洁白的长袍和头发,吹动着头顶上血红的残云。同时,我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如同沧桑悠远的晚钟声:
清风聚散白云,
河流抚摸星辰,
群鸟为黄昏送葬。
月光破开夜幕之门,
菩提落地铜镜已是经年,
秋去冬来湮灭生命痕迹。
寒剑,在深夜悲鸣,
抚琴,奏一曲长途漫漫。
身陷乱局兮众生荼毒,
纵横天下兮世人如棋......
迷界·侠灵 2.白马之决
已经是冬天了,昆仑之巅的沧溟花海下了第一场雪。这里的荼蘼花会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开放,花开一千年才会枯萎,大雪也会飘落一千年。每次我回想起这些千年前的往事,都是独自一人仰望着天空弥漫的大雪,都会想到沉月湖畔。在那片波光粼粼的湖畔,永远没有大雪,永远都是野草离离杨花飞絮的春天,月光永远干净明亮,夕阳的暖光如同透出地表的泉水,在丛林中缓缓穿行。
天空传来一声飞鸟的鸣叫,我回过头,看到了樱花树下的司萤,也看到了她身旁的墓碑,那座仿佛朱砂般刺目的墓碑。坟丘上长着新生的野草,墓碑上爬满了青翠的苔藓,然而樱花的枝叶已经全部凋零,剩下尖锐的枯枝刺破苍蓝色的天空,司萤的身影显得那么寂寞孤单。她微笑地望着我,我已经有无数个日夜没有见到她了,她现在仅仅只是一场樱花树下的梦境。在沧溟花海,当樱花树凋谢的时候,那些掉下来的花瓣就会变成一场又一场绝美凄凉的梦境,我总是一遍遍地看到司萤明亮而单纯的笑容,她说,哥,鸠兹城下雪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春夏秋冬,经历了十一次更迭,那年我十七岁,我在那一年的春天看到了一簇妖娆的花,微风就那么轻轻一吹,梵音如缕的香气溢满院落,溢满整栋房屋。它们盛开在仿若丝绒一般格外绿格外厚的叶墙上,颜色深红,犹如在记忆中缓缓流淌的血,十年未干。
它的名字,叫蔷薇。
雨很冷。
四月的雨为什么会如此冷
我站在花前看着错琴一剑割破了一个女人的咽喉,那女人武功超绝,炁术也是一流。可惜她是义侠,是农家安插在阴阳家的奸细。她的血喷洒出来,那柄剑的纹路被血填满,居然也是一朵生动妖娆的蔷薇花。它似乎在我面前绽放,似乎正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我深深地凝眸,痴痴地沉醉。
后来我接过那柄剑,抚摸它的刃抚摸它的血。
它的名字,也叫蔷薇。
那天错琴将蔷薇剑交给了我,同时还有一封血书。她对我说,殁鸦,这柄剑是主杀戮的神兵,你娘曾是荒国的掌剑司。
我用蔷薇剑杀死的第一个人叫作千徊,教我炁术的师父,伴我在云鸿山庄长大总是沉默无言的女子。我记得那一天的鸠兹城内烟雨朦胧,柳絮漫地,千徊撑着油纸伞站在幽深静谧的小巷,如一朵结着愁绪的丁香。错琴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柳絮从天空飘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将长剑给我,然后叫我杀死千徊,她说,殁鸦,你娘的名字叫剪鸿,你爹叫涔书。你娘留下的书信上有她的名字,所以她必须死。
那天的雨总是不断落在我的身上,宛若一千多年前女子拨弄的丝弦,我知道江南的春天正在淅沥的春雨中苏醒,我坐在屋脊上听着扬花和杏花落满整个江南的声音,听着从小巷深处慢慢清晰的足音。然后我等来了千徊,在我们出手前,千徊问我,你知不知道那封书信中为何会有我们的名字接着她告诉我,因为当年岚国的道家神族选的盟友是渚国,你娘是荒国的最强者,杀她的是五个道家钦点的玄差,而我之所以教你炁术,只是为了像当年杀死你娘那样,杀死你。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这些年来错琴为什么要我复仇,复的是谁的仇。然后我一剑刺穿了千徊的咽喉,用的是那把我娘执掌的蔷薇剑。
千徊的鲜血延绵在我脚边,顺着屋顶的斜坡流淌下去,像是红莲散落的花瓣飘飞在整个江南。我听见她最后的声音,她说,你,不应该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走上漫长的复仇之路,我娘在血书上写下了五个玄差的名字,那五个人我曾在萧叹的记忆中见到过,他们便是杀害我娘的凶手。现在道家已经选择北荒作为盟友,所以渚国的玄差必须得死。萧叹和千徊都在其中,还有三个分别叫花陌,染寂,亦别,其中花陌的修为最高,他的炁术造诣不逊于道家真神。错琴打听三人十六年却始终没有结果。所以整个江南只要同名或是相像的人我们都会去一一拜访,再用那柄业火剑割断他们的咽喉。我总会在杀人之后在现场留下一块洁白的手绢,手绢上有一首塞外小词,我的母亲曾坐在鸠兹城的桥头用丝竹日夜弹唱。江湖上渐渐开始盛传我的冷血和诡异以及与玄差不分伯仲的灵炁,他们惧我恨我甚至人人得而诛之。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那些人口中的正义不过是借口罢了,杀我的真是目的是为了能够在江湖上扬名。
我总喜欢看云鸿山庄的桂花飘零的样子,没人和我说话,因为和我接触的陌生人都已经被我用剑刺破了他们的咽喉。每当鲜血沿着剑锋流淌下来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江南二三月的流水,会听见它们潺潺的声音,然后我都会很难过。
我曾在三衣教的僧人面前忏悔。
风中菩提凋谢,禅灯摇曳。
碧叶纷纷落在佛像的脚下。
那尊佛已破败不堪,佛前的白衣僧人也已苍老垂暮。那僧人只对我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我参不破那句禅机,正如参不破相星师打开的那幅浩瀚的星图。直到后来老僧在我面前死去。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再去找他,这次不是去忏悔,是为了杀人。因为有一天我从一个孩童口中听到了一首歌谣,让我想起写在那些手绢上的小词,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孩童说在十里之外的城郊白马寺,有一个三衣教的僧人每夜坐在桥头对着残月一边饮酒一边弹唱。
廿二日,己丑时。冲羊,煞东,时冲癸未,日破。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那天的黄历上这样写到。
云鸿山庄里已经熄灭了昨夜的灯火,只剩下屋檐下的宫灯在等待着破晓时的那缕天光。柔和的昏光从我的头顶笼罩下来,当我听到白马山上传来的厚重的铜钟声,我穿上夜行衣,用黑色的布衾包裹住那柄见血封喉的长剑。接着我看见司莹站在庄内一棵巨大的槐树下,槐树的花正在凋零,无穷无尽,席卷一切。她背对着我,缓缓地说,兑上离下,海星坠落。哥,近日山庄有人殒命。
她的眼睛里突然溢满了涟漪,在摇曳的灯光下破碎而忧伤。她走到我面前,双手捧着我的脸,突然对我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放你的剑什么时候才会不再杀人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那时候我认真地凝视着她,我告诉她最后再杀一个。其实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然而我每次都是那样说服自己。
夜。
天犹寒,水犹寒。
那天的月亮在我的记忆中格外的圆满,也格外的明亮。
月下的菩提仍在凋谢,老佛膝上的禅灯却已熄灭。
我站在舟头,我的面前是那个杀死我娘的白衣老僧,他在佛前席地而坐,枯瘦的双手轻轻抚过琴弦,抚起了层层泛着涟漪的音乐,犹如一汪清水,清清冷冷。
他说,一年前初次见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故人。你的样貌还有你的眼神都与她很像,她也曾像你那样在我面前忏悔,可你们都没能放下屠刀。
我说,这次我就是为你那故人而来。
他的神色骤然变得凝重,他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回答他,我是替她讨债的人。
我听他说,你终于来了,倘若我被你杀死,请放过白马寺那些无辜的僧众。
我答应你。
然后我看见他苍老的笑容,像月光一样柔和的笑容,那一刻我竟然感到莫名的释怀,还有无穷无尽的疲倦。
我们同时出剑,同时将剑锋刺入对方的身体。
但是我却听见喉结破裂的声音。
他望着我的脸,没有怨恨只有忧伤,我听见他用模糊的声音叫我娘的名字,剪......剪鸿......剪......鸿.......我握住他的手,问他,你想说什么你说剪鸿什么然而花陌却来不及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咽喉已多了一根银针。
他的剑和我的剑同时跌落,我俩一同倒下去。在我倒下去的那一刻,看到了错琴身边的黑衣少年,寒拓。寒拓在不屑的笑,邪气桀骜,我听见他说,千虫噬骨,夺命催魂,死人永远没有说话的权利。
我还看到了错琴憔悴的容颜,她的青丝飞扬在江南充满水气的风里,她笑着对我说,殁鸦,公平对决永远是最愚蠢的杀人方式,杀人应该不择手段。你要记住,这是你娘说过的话,她是荒国最强的杀手,她的名字叫剪鸿。
然后我眼中的背影突然变作了一场大火,连绵不断的大火烧遍了白马寺的每个角落。我望着那些悲烈绝望的咆哮和呐喊如同滚滚浓烟一样聚拢在远方的山头,我望着飞鸟集体送葬,望着破碎的魂魄化作灼热的血液,铺满鸠兹城的街道。
那一夜,整个白马寺的伤痕随着花陌的剑贯穿了我的胸膛。它成了我的梦魇,我开始反复梦见那场大火,像是鲜血汇聚的洪水,将我吞没,也将云鸿山庄吞没。
那一剑本可以取我性命,然而却故意偏移了位置,他选择死在我的剑下。世间再无花陌,可菩提安在,我仍身在江湖,却再也不是原来的殁鸦。
我厌倦了杀人,我突然开始喜欢坐在岸边的柳树下,看白色的柳絮飞满苍蓝色的天空。等到秋天,鸿雁回到江南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桂花在风中残酷地凋零。小时候错琴对我说过,有些人一生没有罪孽,死后会变成荼蘼花的花魂,在云头上绽放。有的人杀过人,死去会化作白鸿,永生永世,守护着这片广袤的苍穹。每次我向上仰望天空的时候,我都会想,有一天我会死去,我会不会变成孤独而桀骜的白鸿因为我背负了如此多的罪孽,又是如此向往那片蓝天。
有次司莹问我在仰望什么,我说你看远方那么蓝,蓝得那么了无牵挂那么孤单寂寞。然后一只信鸽飞过去,在空中掠过残缺的弧线,它一直在尖锐的鸣叫,像是记忆里那阵划亮了黑夜的剑鸣。我装作没有听见,而司莹只是望着那抹身影渐渐远去,什么话也没说。
那天晚上,错琴给我看一封书信,信上只有一首我熟悉的小词,
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我问错琴,这是谁的飞鸽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