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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巴金
但这梦想也是值得人留恋的,他好像不愿意立刻就把它完全抛弃。他又怀着希望地发出一个疑问:“假使她处在琴姐那样的环境呢”
“那当然不成问题”他自己决断地回答道。这时候他真正觉得她是处在琴的环境里面了,于是在他与她之间一切都成了很自然,很合理的了。
过了一些时候,他又笑起来,他在笑他自己,他说:“怎么会有这样的痴想这简直说不上爱,不过是好玩罢了。”于是那个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便渐渐地消去,另一个反抗的、热烈的少女的脸又在他的眼前现出来。但是这面庞不久也消去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一句陈腐的话,虽然平时他并不喜欢,但这时候他却觉得它是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妙法了所以他用慷慨激昂的调子把它高声叫出来。这所谓“匈奴”并不是指外国人。他的意思更不是拿起真刀真枪到战场上去杀外国人。他不过觉得做一个“男儿”应该抛弃家庭到外面去,一个人去创造出一番不寻常的事业。至于这事业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只有一点不太清楚的概念。这样嚷着他就走进了房里。
“你看,三弟又在发疯了”房里,觉民正站在写字台旁边,跟坐在写字台前面藤椅上的琴谈话,听见觉慧的声音,便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琴说。
琴也抬起头望觉慧,嘲笑地回答觉民道:“你难道不晓得他是一位英雄”
“说不定就是黑狗,黑狗也是英雄”觉民带笑地说。琴也笑了。
觉慧被他们笑得有点发恼了,动气地答了一句:“无论如何,黑狗总比李医生好,李医生不过是一位绅士。”
“这是什么意思”觉民半惊讶半玩笑地问,“你将来不也是绅士吗”
“是的是的”觉慧愤恨地答道。“我们的祖父是绅士,我们的父亲是绅士,所以我们也应该是绅士吗”他闭了口,似乎等着哥哥的回答。
觉民起初不过是跟弟弟开玩笑,这时看见觉慧真正动了气,想找话安慰他,但是一时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琴在旁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够了,这种生活我过得够了,”觉慧又接下去说。他愈往下说,愈激动,脸都挣红了:“大哥为什么要常常长吁短叹不是因为过不了这种绅士的生活:受不了这种绅士家庭中间的闲气吗这是你们都晓得的我们这个大家庭,还不曾到五世同堂,不过四代人,就弄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一家人,然而没有一天不在明争暗斗。其实不过是争点家产”他说到这里气得更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却说不出来。事实上使他动气的,并不是他的哥哥。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这就是那张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他觉得他同她本来是可以接近的。可是不幸在他们中间立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就是这个绅士的家庭,它使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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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得到他所要的东西,所以他更恨它。
觉民望着弟弟的发红的脸和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他走过去握着弟弟的手,又拍拍弟弟的肩膀,感动地说:“我不该跟你开玩笑。你是对的。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们弟兄两个永远在一起。”他还不知道觉慧的脑子里另有一张少女的面庞。
觉慧听见哥哥的这些话,他的怒气马上消失了,他只是默默地点着头。
琴也站起来,激动地说:“三表弟,我也不该笑你,我也要同你们永远在一起。我更应该奋斗,我的处境比你们的更困难。”
他们两个都掉头去看她,她那双美丽的大眼里射出来一股忧郁的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里荡漾。她平日的活泼的姿态看不见了,沉思的、阴郁的脸部表情表示出她的内心的激斗。他们第一次看见她的这种表情,马上就明白了是什么东西在苦恼她。她说得不错,她的处境比他们的更困难。她的忧愁时的面容因为不常见,所以比平日欢乐时的姿态更动人。这时他们有了一种愿望,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只为着使这个少女的希望早日实现。但这愿望是空泛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他们只觉得这是他们的义务。
他们把自己的苦恼完全忘掉了,他们所想的只是琴的事。后来觉民开口了:“琴妹,不要紧。我们会替你设法。你只管放心。我平日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的话。你该记得我们从前要进学堂,爷爷起初不是极端反对吗后来到底是我们胜利了。”
琴向后退了两三步,一只手撑在写字台上面,一只手摸着额角,身子就靠着写字台。她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呆呆地望着他们。
“琴姐,二哥的话不错,你只管放心好了,”觉慧也恳切地对琴说;“你只管好好地预备功课。多多补习英文。只要考进了外专,别的问题,总有法解决。”
琴轻轻地挑了挑发鬓,微微一笑,但是还带了点焦虑地说:“我希望能够如此。妈是不成问题的。她一定会答应我。只怕婆会反对。还有亲戚们也会说闲话。就是你们家里,除了你们两个,别的人也会反对的。”
“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读书是你自己的事,况且你又不是我们家里的人”觉慧半惊讶半愤怒地说。
“你们不知道为了我进一女师,妈受到了不少的闲气。亲戚们都说,这样大的姑娘天天在街上走,给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简直失了大家的闺范。五舅母去年就当面笑过我一次。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然而妈却苦了。妈的思想完全是旧式的,虽然比另外一般人高明一点,但也高明不了多少。妈爱我,所以肯把责任担在自己的肩上,不顾一般亲戚的闲言闲语。这并不是因为她相信进学堂是对的。进学堂已经够了,还要进男学堂,同男学生一起上课你们想,我们的亲戚中间有哪个敢说这件事是对的”琴愈说下去愈激动,伸直身子,两眼发出光芒,射在觉民的脸上,似乎要从他那里找到一个回答。
“大哥是不会反对的,”觉民无心地说出了这句话。
“加上他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处大舅母就会反对。而且四舅母、五舅母又有说闲话的资料了,”琴接着说。
“管她们说什么”觉慧接口道,“她们一天吃饱饭,闲得没有事做,当然只有说东家长西家短。即使你没有做什么事,她们也会给你捏造一点出来。总之,我们没法堵住她们的嘴,横竖该给她们取笑,让她们去说好了,只当不听见一样。”
“三弟的话很有道理,琴妹,就这样决定罢,”觉民鼓励地说。
“我现在决定了,”琴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她又恢复了活泼、刚毅的样子,然后又坚决地说:“我知道任何改革的成功,都需要不少的牺牲作代价。现在就让我作一样牺牲品罢。”
“你有这样的决心,事情一定会成功,”觉民安慰她道。琴微微地笑了一下,依旧用坚决的调子说:“成功不成功,没有什么大关系。总之,我要试一下。”觉民弟兄两人都带着赞叹的眼光望着她。
隔壁房里的钟声传过来,是九下。
琴理了理发鬓,说:“我该走了,四圈牌也该打完了。”她便向外面走去,又回头带笑地招呼他们:“有空到我们家里来玩,我一天在家空得很。”
“好,”弟兄两个人齐声应道。他们把她送出门,看着她的背影进了上房,然后回转来。
“琴真是一个勇敢的女子,”觉民想起了琴,不觉冲口吐出这样的赞语。他还沉溺在幻想中。过后他又忽然说:“像琴那样活泼的女子,也有她的痛苦,真想不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我也有的,”觉慧说到后半句忽然住了口,好像说了什么不愿意说的话。
“你也有痛苦你有什么痛苦”觉民惊讶地问。
觉慧红着脸,连忙分辩道:“没有什么,我说着玩的”
觉民不再说什么,只是疑惑地望着他的脸。
“姑太太的轿子”外面有人在叫,这是鸣凤的清脆的声音。
“提姑太太的轿子”中年仆人袁成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过了几分钟,中门打开了,两个轿夫抬了一乘空轿子进来,在堂屋门前台阶上放下了。
在街中响着锣声,沉重而悲怆,二更锣敲了。
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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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死了。黑暗统治着这所大公馆。电灯光死去时发出的凄惨的叫声还在空中荡漾,虽然声音很低,却是无所不在,连屋角里也似乎有极其低微的哭泣。欢乐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是悲泣的时候了。
人们躺下来,取下他们白天里戴的面具,结算这一天的总账。他们打开了自己的内心,打开了自己的“灵魂的一隅”,那个隐秘的角落。他们悔恨,悲泣,为了这一天的浪费,为了这一天的损失,为了这一天的痛苦生活。自然,人们中间也有少数得意的人,可是他们已经满意地睡熟了。剩下那些不幸的人,失望的人在不温暖的被窝里悲泣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为着两种不同的人而存在。
在仆婢室里,一盏瓦油灯惨淡地发出微弱的亮光,灯芯上结着一朵大灯花,垂下来,烧得发出叫声,使这间屋子更显得黑魆魆的。右边的两张木板床上睡着三十岁光景的带孙少爷的何嫂同伺候大太太的张嫂,断续地发出粗促的鼾声。在左边也有一张同样的木板床,上面睡看头发花白的老黄妈;还有一张较小的床,十六岁的婢女鸣凤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望着灯花。
照理,她辛苦了一个整天,等太太小姐都睡好了,暂时地恢复了自己身体的自由,应该早点休息才是。然而在这些日子里鸣凤似乎特别重视这些自由的时间。她要享受它们,不肯轻易把它们放过,所以她不愿意早睡。她在思索,她在回想。她在享受这种难得的“清闲”,没有人来打扰她,那些终日在耳边响着的命令和责骂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跟别的人一样,白天里也戴着假面具忙碌,欢笑,这时候,在她近来所宝贵的自由时间里,她也取下了面具,打开了自己的内心,看自己的“灵魂的一隅”。
“我在这儿过了七年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它近来常常折磨她。七年也是一个长时期呢她常常奇怪这七年的生活竟然这样平淡地过去了。虽然这其间流了不少的眼泪,吃了不少的打骂,但毕竟是很平常的。流眼泪和吃打骂已经成了她的平凡生活里的点缀。她认为这是无可避免的事,虽然自己不见得就愿意它来,但是来了也只好忍受。她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一个万能的无所不知的神明安排好了的,自己到这个地步,也是命中注定的罢。这便是她的简单的信仰,而且别人告诉她的也正是如此。
可是在她的心里另外有一种东西在作怪。她自己也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但是它开始活动起来了。它给她煽起了一种渴望。
“我在这儿过了七年了,看看就要翻过八个年头罗”她突然感觉到这种生存的单调,心里有点难过,像那些与她同类的少女一样,开始悲叹起自己的命运来。“大小姐在的时候,常常跟我谈起归宿,不晓得我将来的归宿在哪儿”她的眼前现出了一片茫茫的荒野,看不见一个光明的去处。一张熟面孔在她的眼前晃动着。“要是大小姐还在的话,那么还有个关心我的人。她教我明白许多事情,又教我读书认字。她现在死了。真可怜。好人活不长”她自言自语,说到这里,泪水sh了她的眼睛。
“这样的日子我不晓得还要过多久”她悲苦地问着自己。过去的情景带着恐怖回来了。她的回忆是这样开始的:七年以前:也是在下雪的时候,一个面貌凶恶的中年妇人从死了妻子的她父亲那里领走了她,送她到这个公馆里来。于是听命令,做苦事,流眼泪,吃打骂便接连地来了。这一切成了她的生活里的重要事情。平凡的,永远是如此平凡的。这其间她也曾像别的同样年纪的少女那样,做过一些美丽的梦,可是这些梦只一刹那间就过去了。冷酷、无情的现实永远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曾梦想过精美的玩具,华丽的衣服,美味的饮食和温暖的被窝,像她所服侍的小姐们所享受的那样。然而日子不停地带着她的痛苦过去了,并不曾给她带回来一点新的东西,甚至新的希望也没有。
“命啊,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她拿这样的话安慰自己,甚至在想到吃打骂的时候。她又想着:“假使我的命跟小姐们的一样多好”于是她就沉溺在幻想里,想象着自己穿上漂亮的衣服,享受父母的宠爱,受到少爷们的崇拜。后来一个俊美的少爷来,把她接了去,她在他的家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没有的事,真是痴想,”她微笑道,似乎在责备自己。
“我的归宿绝不是那样”她想到这里,便又收敛了笑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归宿绝不会是那样。事实会是:她到了相当的年纪,太太对她说:“你的事情做够了。”一乘小轿子把她抬了出去,让她嫁给太太所选定的、她自己并不认识的一个男人,也许还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于是她在那个人的家里贫苦地生活下去,给他做事,给他生小孩,或者甚至在十几二十天以后又回到原来的公馆里伺候旧主人,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她可以得到一点工钱而且不至于常常挨骂。
“五太太房里的喜儿不就是这样的吗”她想道。
“真是可怕得很,这样的归宿不是跟没有归宿一样吗”她想到她的前途,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她记得自从喜儿嫁后回来辫子改成了发髻以后,她常看见喜儿一个人躲在花园里面垂泪。喜儿有时候还向人诉说她的丈夫待她如何不好。这一切不过是给鸣凤预报她自己的归宿罢了。
“还不如像大小姐那样死了好”她悲苦地叹道。周围的黑暗向她包围过来。灯光因了灯花增大而变得更微弱了。对面床上张嫂同何嫂的鼾声直往她的耳边送。她懒洋洋地站起来,拨了灯芯,又把灯花去掉,眼前亮了许多。她觉得心情也略为宽松一点,便向对面床上望了一下。肥胖的张嫂侧身睡着,铺盖沉重地压在身上,只露出一头乱发和一小半边脸。她那跟怪叫差不多的鼾声一股一股地从被里冒出来。鸣凤骂了一句:“睡得这样死”她苦笑了。
这一笑也并不能减轻她的心上的重压。黑暗依旧从四面八方袭来。黑暗中隐约现出许多狞笑的脸。这些脸向她逼近。有的还变成了怒容,张口向她骂着。她畏怯地用手遮住眼睛,又坐了下去。
风开始在外面怒吼,猛烈地摇撼着窗户,把窗格上糊的纸吹打得凄惨地叫。寒气透过了糊窗纸。屋里骤然冷起来。灯光也在颤抖了。一股寒气从衣袖里侵到她的身上。她又打了一个冷噤,便放下手,又向周围望了一下。
“哼,你不要拿四太太的招牌吓人”何嫂忽然在对面床上说了一句话。鸣凤吃了一惊,伸起头望了一眼。何嫂翻了一个身。把脸掉向里面,又不响了。
“唉,还是睡吧,”鸣凤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说,一面解棉袄的纽扣。她把外面衣服都解开了,只剩了里面的一件汗衫。胸前两堆柔软的肉在汗衫里凸起来。
“年纪也不小了。日后不晓得到底有什么样的归宿”她想到这里又悲叹起来。忽然一个年轻男人的面颜在她眼前出现了。他似乎在望着她笑。她明白他是谁。她的心灵马上开展了。一线希望温暖了她的心。她盼望着他向她伸出手。她想也许他会把她从这种生活里拯救出来。但是这张脸却渐渐地向空中升上去,愈升愈高,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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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的眼睛望着那个满是灰尘的屋顶。
一股寒气打击她的敞开的胸膛,把她从梦幻的境地中带了回来。她揉着眼睛,悲叹地说:“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她恋恋不舍地又望了望四周,然后脱去棉裤,又把衣服脱了压在被上,很快地钻进被窝里去了。
这时候什么都没有了,两个大字不住地在她的脑子里打转,这就是大小姐生前常常向她说起的“薄命”。
这两个字不住地鞭打她的心,她在被窝里哭起来。声音很低。她害怕惊醒别人。灯光又渐渐地黯淡下去。风在外面高声叹息。
正文 第五章
3514
沉重的锣声在静夜的积雪的街中悲怆地响着。两乘轿子跟在锣声后面,轿夫的脚步下得很慢,好像害怕追过锣声就会失掉这个庄严的伴侣一样。但是走过了两条街以后,锣声终于转弯去了,只剩下逐渐消失的令人惋惜的余音,在轿夫的耳里,在轿中人的耳里。
四十多岁的仆人张升提着灯笼在前面给这两乘轿子引路。他缩头耸肩地走着,像是受不住这样的寒冷似的。他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咳嗽,打破这多少有点叫人害怕的静寂。轿夫们并不说话,默默地抬起肩上的重担,不十分在意地大步走着。虽然寒气包围过来,冰冷的雪刺痛他们的穿草鞋的赤脚,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他们走着,平静地、有规律地下着脚步,有时候换一换肩,或者放下一只手在嘴边呵一口热气。热血渐渐地循环遍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背上甚至出了汗,开始打sh了身上穿的旧的薄棉短袄。
琴的母亲张太太坐在前面的一乘轿子里,她不过四十三岁,可是身体已经出现了衰老的痕迹。她搓了十二圈麻将,便感到十分疲倦。她坐在轿子里,昏沉沉的,什么也不想;风有时吹动轿帘,她也不觉得。
琴跟她的母亲相反,她异常兴奋。她想着不久就要发生的、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那件大事正像一个可爱的东西似的放在她面前,光彩夺目。她决定要拿它、但是她又知道她的手伸出去就会被人拦阻,她还不能确定她是否就可以把这件东西拿到手。她决定要拿它,虽然决定了,但是她仍旧有一点对于失败的顾虑。所以她还有些胆怯,她还害怕伸出手去。于是复杂的思想来到了她的脑子里,使她时而高兴,时而忧郁。她并不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她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一直到轿子进了大门放在大厅上的时候。
和往常一样,她跟着母亲进了里面,先到母亲的房间,看女佣李嫂伺候母亲换了衣服,自己给母亲把换下来的出门的新衣折好,放进衣柜里去。
“不晓得怎么样,今天会这样累,”张太太换上一件旧湖绉皮袄,倒在床前一张藤椅上,感叹地说。
“妈,你今天牌打多了,”琴在桌子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带笑地望着坐在斜对面的母亲说。“本来打牌太费精神,亏得你还打了十二圈。”
“你总是怪我打牌。你不晓得,像我这样大的年纪,不打牌又有什么事可做”张太太带笑说。“不然就像你婆婆那样整天诵经念佛。可是我又做不到。”
“我并不是叫妈不要打牌,我不过说牌打多了费精神,”琴分辩道。
“这一层我也晓得,”张太太和蔼地说。她忽然注意到李嫂还垂着头无精打采地立在衣柜前面,便对她说:“李嫂,你去睡罢,没有事了。”李嫂应了一声,正要转身走出去,张太太又问了一句:“茶煨了吗”
“是,煨在五更鸡上面,”李嫂应道,便往外面走张太太又继续说下去:“你说什么啊,你说牌打多了费精神。这一层我也晓得。然而我的精神不费也等于费的。我一天无事可做,这样活久了也没有趣味,活得太久了,反而惹人讨厌。”她说了这些话,便闭上眼睛,两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好像就要睡去似的。
屋里异常清静,只有钟摆滴答地响着。
琴本来有重要的话要对母亲说,可是她看见母亲闭上眼睛,知道今晚没有说话的机会,便站起来,想唤醒母亲上床去睡,免得受凉。她刚刚站起,张太太就睁开了眼睛,望着她说:
“你给我倒杯茶来。”
琴应了一声,便走到茶几前,拿了一个茶杯,把煨在
“五更鸡”上面的茶壶拿下来,满满地斟了一杯酽茶,送到母亲面前,放在旁边的一个矮凳上,说:“妈,茶来了。”但是她并不走开,还立在母亲旁边,兴奋地望着母亲。她觉得机会来了,可是她还有点胆怯,话到了口边,又被她收回去了。“琴儿,你今天也累了,你也去睡罢,”母亲温和地说,从矮凳上端起茶杯接连喝了两口。
“妈,”琴并不走开,却亲热地唤一声。
“什么事”张太太仰起头看琴。
“妈,”琴又唤一声,一面低着头玩弄她的衣角,慢慢地说下去:“二表哥说他们学堂明年下学期要招女生,我想去投考。”
“你说什么,男学堂收女学生你还要去投考”张太太吃了一惊,疑心她自己听错了话,便惊讶地问道。
“是的,”琴低声回答,接着又解释道:“这并不希奇。著名的北京大学已经收了三个女学生,南京、上海也有实行男女同学的学堂。”
“世界不晓得要变成什么样子有了女学堂还不够,又在闹男女同学”张太太感叹地说。“我们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些名堂”
这些话好像一瓢冷水似的向琴的身上泼来,她觉得一身都冷了。她不作声。但是她还不曾完全绝望,她的勇气渐渐地恢复了,她又说出下面的话:
“妈,如今时代不同了,跟那时候已经隔了二十几年罗世界是一天一天地变新的。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我不可以和男学生同一个学堂读书”
她还要说下去,可是母亲止住了她。张太太笑了,又说:“我不跟你讲道理。我讲不过你,你进学堂读了这几年的书,自然会讲话。你会从你的新书本里面找出大道理来驳我,我晓得你会骂我是个老腐败。”
琴也笑了,但是她又央求道:“妈,答应我罢。你平日总是很相信我的。你从来没有不答应我什么事情”
张太太有点心软,她答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受了不少的闲气。然而我并不怕人说闲话。我很相信你。不过这件事情太大,你婆婆第一个就会反对,还有亲戚们也会讲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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