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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杨沫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问题…鲍县长就要回来啦。”
“哦哦,请问…不揣冒昧,林先生结婚了吗有未婚夫吗…对不起,随便问一问。”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一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东西。
“他为什么留我住在这儿说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总要等什么鲍县长,他总问那些结婚没有、未婚夫等等干什么”
道静对余敬唐的行为怀疑起来了,她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世界虽大,而又无处可去。在无可奈何中,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杨庄继续住下来。
十天过去,当给北平的同学、老师写的寻找职业的信仍如石沉大海,而余敬唐的“鲍县长”又总不见回来的时候,道静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沉郁,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了。为了躲避余敬唐的唠叨,为了打发这难过的日子,她就整日滞留在海边,和海做了亲密的朋友。
她每天吃点早饭就到海边去。一看见那蔚蓝色的无边海水,看见海上闪动着的白色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舒服一些,就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慰地贴在心上。虽然,她再没有刚来那天的兴致…吹口琴,拾贝壳,游山玩景,可是她还是热爱着海。不管它是风平浪静时,美得像瑰丽的锦缎,还是波浪滔天,咆哮得好像凶暴的野兽,她都整日坐在一块浸在海水里的巨大的岩石上,挨着海,像挨着亲爱的母亲。这时她忧郁的眼睛长久不动地凝视着海水,有时她会突然垂下头来低低地喊一声“妈妈!”…自从王妈向她讲过了妈妈的命运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时时刻刻浮动着她的影子。
她这样整日坐在岩石上,附近的农民和孩子们都惊异地望着这浑身素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轻姑娘。
有一天,这种沉默单调的情况被破坏了。傍晚,她正对着汹涌澎湃的晚操呆望着的时候,一个声音把她从迷惘的梦境中唤醒来:“该回去吃饭了,老高头等着你呢。”
道静扭头一看:一个黑黑瘦瘦的青年,含着微笑站在她身边。这个人她常看见,在海滩上,常见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蹓跶,可是他们谁也没跟谁说过话。
这时,她睁大眼睛望着这个青年,她并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回去吃饭吧,留神把身体饿坏了。”青年和悦的声音好像对熟朋友说话一样,又说了一遍。他留着短分头,穿着黄色卡叽布学生制服,眼睛虽然不大,却亮亮的显着灵活和聪慧。这样的人在农村里是少见的,道静不由得对他注意起来。
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谢谢!”便转身跑走了。
从此,在海滩上,她常常看见那个青年学生的踪迹。有时他走近她身边想跟她讲话,可是,也许因为她那冷冷的神情,他没有张口,慢慢地又走远了去。
在岩石上坐烦了,有时,道静也顺着海边走下去。而且不止一次地又走到了海滨的游泳地方,走过那仙境般的别墅旁边。一天,她无意中又看见了那几个灰色的帐篷,望见了岩石后面的大柳树。这时,她想起了上次坐在树下补缀鱼网的女人和她的婴儿,就朝着帐篷跟前走过去。
“有个生病的补鱼网的女的上哪儿去啦”柳树下不见了那个女人,道静看见几个渔人正在帐篷外面支着锅子做饭,她就走过去问其中的一个老头。
“谁”老头扭过头惊异地瞅着道静“这儿没有老娘们,你找谁呀”
道静说明了女人和她那骨瘦如柴的婴儿的情形。
“唉,她呀!”老头儿停止了烧火,扭脸对道静说“完啦…投海死啦。…这样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个孩子,还是个小子呢!前几天她抱着孩子一块儿跳了海。…一家子算全完啦。”
几个渔人,好奇地拥过来围住了林道静。奇怪一个女学生,怎么会关心起这受苦的穷女人。闹得道静又窘又难过,她像逃脱似的赶快走开了。
她急急地在松软的沙滩上走着。
那瘦削的黄蜡般的脸孔,那鱼样的没有表情的眼睛,那没有奶吃哀哭着的婴儿,和那个披头散发呼喊着“还我孩子”的妈妈的形象,全同时混成一幅阴惨的画面,在道静眼前浮动起来。她觉得脚步发软、心头梗塞,但她还是奋力走着、走着,她是这样疲乏,恨不得一步走到学校,赶紧躺到床上去。
“喂,小白鸽!停停!停停!”一阵嬉笑的喊声在什么地方喧腾着。道静抬头一看:沙滩上,躺在太阳下面的是一小群脱得光光的青年公子。在他们的身边,漂亮的救生圈、考究的游泳衣、精致的像蘑菇样的大洋伞和各种花花绿绿的酒瓶子堆了一大片。
道静吓了一跳,刚要返身跑开,接着一个声音又喊叫起来:“护士!喂,白衣裳的小护士过来呀!我们累啦,过来给我们捶捶腿!”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随着这喊声一块儿送到道静的耳边。她明白了这是在喊她、在取笑她。因为在附近除了她穿着白衣,没有第二个女人。她被激怒了。突然,她挺直身子,笔直地朝这些人走了过去。走到离他们十来步远,她站住了。
她咬着嘴唇,懔然地瞪视着这些人。她那傲慢的、仇视的眼光,像袭来的一阵疾雨,公子们突然被淋得噤若寒蝉了。道静瞪着他们足有一分钟,然后庄重地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走开了。
她刚走了几步,背后又传来了刺耳的笑声:“好不害臊!”“好厉害的眼睛!”“小白鸽变成秃老鹰啦!”…
道静没有再回头。她掏出手娟,狠狠地擦去了涌流出来的泪水。
回到杨庄的村边,天色将晚,天气也变得阴沉了。道静疲惫地坐在沙滩上,又呆呆地看起海来。平日美丽安静的海洋,现在随着暴风雨的将临,变得狂怒而墨黑;滚滚袭来的惊涛骇浪也有如万马奔腾地咆哮着。她的心随着这突变的海洋也变得更加阴暗。她歪倒在操湿的沙子上,想起了刚才看见的那一伙公子哥儿们,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画了起来: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是唐诗吧”一个热情的声音,从道静身后悄悄传过来。
她扭身一看: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对她微笑着。
“喜欢诗你也写诗吗北戴河这海边可真是诗的境界。”
不知为什么,道静忽然绯红了脸。她赶忙站起身,拍掉头发上的沙子,轻轻说了句:“不,不会写!”就想转身走开。
可是青年这回却拦住她说:“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么成天呆在海边呢”
“没什么,谢谢!”她不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冷淡地一扭身就跑开了。
这时,大块乌云随着东风在天上疾迅地飞卷,海水翻滚着,变得漆黑,狂风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静躲开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脚步,向学校慢腾腾地走着。海边离学校差不多有一里路,等她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树林子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大雨倾盆般落了下来。她这才急忙跑起来,一气跑到学校里。当她走进关帝庙的大门里,找不着自己住的房间时,这才发现在黑暗中走错了路…匆促中她跑进关帝庙旁边的角门里,这是做为村公所用的另一个院落。既进来了,她只好权且在这里避避雨。东屋里灯光明亮,麻将牌声劈劈拍拍。她就站在东屋廊子下面喘着气,摸着滴水的头发。忽然听见屋里有男人粗嘎的笑声:“喂,老余,你总把那小家伙留在这儿是个啥意思呀功夫长了,不怕大嫂子吃醋喝酱油吗”
“那妞儿长的可真不错,又是高中生。老余,你这小子可真有眼力呀!”
屋子里哈哈的大笑声,哗啦啦的麻将牌声,混在狂暴的雨声中震响着,站在窗外的林道静却猛地打了个冷战。她把身子紧贴在墙上从玻璃窗子向里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见余敬唐校长眨动着眼皮,正和三个绅士样的人物打着麻将。一个肥头大耳的圆胖子戴着黑框的玳瑁眼镜,把大拇指向余敬唐一伸,吧嗒着厚嘴唇说:“老余,舍得舍不得把这小妞让给老弟我吧!行的话,城里聚兴号的买卖让给你。…别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没尝过洋学生是啥滋味呢。”
道静更加把身子紧贴在走廊一边的墙壁上,咬紧牙齿屏息听下去。
“哦,哦,老哥们,别开玩笑了!我本人可并无一点野心。”
这是余敬唐的声音,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都是自己的哥们,我对你们说实话吧,咱鲍县长早就托我物色个标致女学生,县长的太太是个乡下黄脸婆,他当然不满意。我一见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来,像个逃难的,那份愁模样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下来。…”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脸朝向余敬唐,听他津津有味地说下去“不巧!老鲍到省开会去了,至今还没回来;那小妞还总催我给她找事,这年头女人的事可真好找…只要有个漂亮脸蛋子,事儿可真好找!哈哈…”胖子急忙向余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缝着眼睛笑道:“鲍县长要是不要,老余,可得让给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倾家荡产,也得乐它一阵!”

道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里黑漆漆,她穿着湿透的单衣,像受了重伤,蜷伏在板床上。许久许久,她不动、不响,而且什么也不想。
大雨在窗外倾泻着,海涛惊人地吼叫着,天宇充满了激昂的叫嚣。但是道静什么也不知道。
渐渐,她清醒一些,开始思索半个月以来的遭遇。人生为什么是这样的冷酷、残暴她竭尽了全副勇气刚刚逃出了那个要扼杀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笼;想不到接着又走进了一个更黑暗、更腐朽、张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会。一切有为的青年,不甘心堕落的青年将怎样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难道竟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深夜,她勉强坐起来点上灯,看见桌上放着三封信。她用颤抖着的手打开来…第一封是王晓燕写来的。她看清了这样几句话:
…报告你好消息:你已经考上师大了,而且成绩很不错。可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妈妈因为花了姓胡的许多钱,她找不到你,没法应付姓胡的,听说已经躲起来了。所以,小林,你能够回北平来么我看你先不要回来吧!…
“先不要回来。…”她低声重复着。
第二封信是陈蔚如写来的。她也曾到处托人为道静找事,但是毫无希望。她这样说:
亲爱的静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为你跑了许多地方,诉说你的痛苦和志向,但是许多人都用讥笑的口气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对我。…亲爱的静姐,你看怎么办呢不然,你回来吧!回到北平再想办法。…
“回到北平再想办法”在昏暗的灯光下,道静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是饥饿是寒冷还是由于一连串过于沉重的打击她捏着那两封信,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动也不能动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子上,但是她没有勇气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抽来的生活的皮鞭够残酷了,在她的想象里,人生不会再给她什么幸福与温暖,那第三封信是不是会带给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发大了,闪电在黑暗的空中刚刚划过,沉重的雷声便跟着发出惊人的巨响。道静住在偏殿的里间屋里。偏殿的外屋停着一口有钱人家准备下的棺材。将近午夜,煤油灯里的油燃尽了,爆着小小的无力的火花,屋里渐渐黑暗下来,终于完全漆黑了。道静坐在凳子上,头脑昏昏沉沉,好像在腾云驾雾。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一个闪电打过,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材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猛地一惊,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脏激烈地跳了起来。
“妈妈!救救你的孩子!…”
她哭着倒在棺材旁边,许久没有声息。
当她似乎苏醒过来时,一个意念可怕地闪过心头,使她的心猛一紧缩,接着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来,狂奔着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还在不停地倾泻着。林道静就在这样漆黑的大风雨之夜,从庙里径直奔到了海边。
黑得像墨水一样的海水卷着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静的眼里,这黑暗的社会更可怕。就这样她跑到了海边,毫没有顾惜地纵身扑向了怪啸着的狂涛巨浪。





青春之歌 第五章
沉沉的黑夜,海愤怒地冲击着岩石,发出惊心动魄然而又单调寂寞的声响。道静倒在大雨下面的沙滩上…她并没有死。当她正要纵身扑向大海时,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她。
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别这样!…想…想办法。…”那个人浑身也在发抖。雨是这样的凶猛,好像要把他们冲跑掉,那个人就用力抱住了道静的上身,吃力地想把她举起来。
道静似乎处在一个可怕的噩梦中,…她为什么要死
是谁来挽救了她…她疲惫的朦胧的意识已经分辨不清,只是下意识地从那个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无力地倒在沙滩上。
“回去吧!这样大雨,冷…回去…”
那个人的声音又在道静耳边响起来。年轻人的,亲切的,又像是在梦中似的。
歇了一阵,道静清醒一些了。就着闪电一霎的光,她扭头看了看她旁边的人…黑瘦的脸,焦灼的闪着亮光的眼睛,那不是常在海边逡巡的青年吗,傍晚,他还对道静讲过话,谈过诗。
“他…”一道温暖的热流,缓缓地流过了道静冰冷的全身。她冻僵了的心遇见了这温热的抚慰,死的意念,突然像春天的冰山一样坍倒下来了。她慢慢爬起身来坐在沙子上,雨水顺着头发流到全身,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浑身颤抖着,牙齿打着战,她勉强挣扎着站起身来,那个青年又说话了:“冷,你受不了,我送你回去。”
道静一句话也不能讲。她默默地在渐渐小了的风雨中,傍着那个青年走回学校去。
他们一同回到道静住的偏殿里,青年从别的屋里端过来一盏洋油灯,道静从他的动作上看出,他夜来也是住在这个庙里的。他小心地把灯放在桌子上,站了一下,看看道静小声说:“你换换衣服,我一会儿再来。”
奇怪,这时道静忽然变成一个非常温顺的小孩,她顺从地赶快找出衣服换好,拿起水壶喝了几口冷开水,那个青年就又走了进来。他依然穿着湿透了的黄色学生装,但脸上却露着欣快的笑容。在门边立了一下,他就向道静点点头,自我介绍说:“你不认识我;可是,你一来我就认识你了呢。林道静是不是我叫余永泽,就是这村子的人。余敬唐是我堂兄。我在北大上学。林…今天真太危险了!…”他背台词似的流畅地说着,慢慢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
道静也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好像大病刚愈一样衰弱无力。停了一会儿,她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余永泽一眼,低低地说:“谢谢你,不然,…可是活着也没意思!…”说到这儿,她又低下头来不出声了。
余永泽站起身,靠近她旁边,沉默了一下,说:“可以告诉我么你有什么痛苦的事如果我能够帮助你的话,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时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地在深夜的窗外飘洒着;屋里的煤油灯在这清冷的雨夜里,愈显得暗淡无光。道静振作起来,笑了一下:“当然可以告诉你…我看出你跟你堂兄余敬唐不是一样的人。”
在艰难险厄的境地中,突然遇见了一个同情自己、而且救了自己生命的人,好像他乡遇故知,年轻的林道静便率直地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完全告诉了余永泽。甚至连余敬唐打牌时她偷听到的话,也告诉了他。说到最后,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忽然迸放着一种刚强的、坚决的、和这沉默的少女绝不相称的光焰。
“我恨!什么都恨!恨社会、恨家庭、恨我自己…为什么一个人不愿马马虎虎地活着,结果却弄得走投无路…”
“我知道。你的痛苦就是你不说,我也猜得差不多。”余永泽点着头,颇有阅历似的看着道静的眼睛微笑一下“自从你来到我们村子,我看你的神气,看你成天呆在海边上,就知道你必定有大的不幸和痛苦。可是那时咱们没有机会说话。”他瞟了道静一眼,微微不安地顿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我早就担心你会有意外,所以常常跟在你后边。今夜里,我看见你从村公所跑出来的那个神气,我就更不放心,所以住在你对面的殿里。”说到这儿,他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笑,突然住了口。
道静这时才恍然大悟。自从来到北戴河海边,她常常看见他好像影子般在自己身边时隐时现。原来他是有意地在关心着自己。…想到这儿,她偷偷看看余永泽,不觉红了脸。
“林…”对她的称呼,他好像颇费思索地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秃秃地没有下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很…同情…”
“余敬唐既然居心不良,我只有走!”
“哪儿去”余永泽急急追问一句。
道静望望余永泽那双不安的小眼睛,沉重而又天真地说:“哪儿去吗不知道!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那怎么行!”余永泽坐在林道静对面的太师椅上,急忙摇着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儿黑暗、龌龊,别处还不是一样。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可不能再去冒险。”
“那,你说怎么办呢”道静对这个突然闯进生活里的青年,带着最大的尊敬,很快地竟像对传奇故事中的勇士侠客一般的信任着他。
“林…不客气,我们一见如故。敬唐那方面不成问题,我父亲在村中很有威望…他在外面做过知县,现在告老还乡,敬唐还听他的话;而且鲍县长他也认识。我和父亲说说,也可以和敬唐说说,他们是不会怎么你的。对敬唐那一套把戏,你只管放心,他不过是痴人说梦。你表哥一走,小学校里还缺教员,我想你就留在这里教书。这样不是更妥善些吗”
道静歪着头默默地听完了余永泽的话,心里想:这个大学生不仅善良、热情,而且还挺干练。但是她却蹙着眉,摇摇头,带着年轻人那种任性的神气拒绝说:“不,我可不愿跟余敬唐这样卑鄙的人在一起。宁可饿死,也不能为五斗米折腰。”
“这不能算是折腰。敬唐也是个读书人。…”余永泽微笑着,委曲婉转地反驳林道静。
但是道静打断了他的话:“他才不配称为读书人呢…这样的人挨着他都讨厌!”
余永泽瞪大亮晶晶的小眼睛,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在这柔美虚弱的外形里,却隐藏着一个多么刚强,多么执拗的灵魂呀!她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幼稚地执迷于某种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呢他想说服她,可是一看她那倔强的、不易说服的眼睛,他不做声了。两个人相对沉默起来。
天都快明了,雄鸡在嘈乱地高声啼叫。林道静疲惫地伏在桌子上,心里乱精糟地不愿再说话。余永泽站起来向窗外望望,雨已经住了,天色放晴。在乳白色的晨光里,他默默地在道静身旁站了一会,然后沙哑着嗓子说:“我走啦,你该休息休息了。见了余敬唐可千万别露出听了他们的话,也别谈我们刚才那些…还有,你现在可不能走。至于今后怎么办好,我们再商量。下午,到海边谈谈去好吗我知道你爱海。”
道静站起身来点点头。当余永泽走出门外略一回头,他们两双眼睛好像无意中碰到一起时,两个人都不觉红了脸。
傍晚,欢笑着的海洋喷吐着白沫敲打着松软的沙滩,翱翔在空中的水鸟掠过薄暮的浮云,不时传来“啊,啊”的叫声。斜阳射在一大块嶙峋的岩石上,在它靠近海水的一小块平坦的地方,坐着林道静和余永泽。林道静低着头,看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的海浪,思索着什么;余永泽则仰面望着海洋的远处,望着云水相连的淡淡的天边,还不时回过头来偷眼望望林道静。过了一会,他先说了话。听起来,他还是个善于词令的年轻人。“林…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们虽然萍水相逢,可是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有意志的姑娘,所以从心底里…我的同情和钦佩使我忘掉一切地关心你。…我要求你留在这儿不要到别处去了,用我的人格担保绝不会有人敢再欺侮你。余敬唐已经答应你在这儿教书。三年级的级任你一定能做得绰绰有余。呵,可以吧”
道静抬起头来,用愁郁的眼睛瞅着余永泽那黑黑的脸,说:“谢谢你,我知道。…我常想起高尔基的一句话:最光荣伟大的职务就是在世界上做一个人。为了保持人的尊严,我不愿马马虎虎地活在世上。…”说着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这羞涩的沉默的少女,突然激昂起来,那种天真的豪迈的神色,不禁使余永泽又吃了一惊。“假如为了贪图物质享受,我早就去做姨太太少奶奶,也就不这样颠沛流离了。可是,那叫什么生活!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惊异地看着她,半晌张口不得。两个人又都沉默了。半天,余永泽灵机一动,突然转了话题:“你喜欢文学读过不少书吧”
“喜欢。读的不多。…还没问你:你在北大读哪一系”
“国文系。咱们喜欢的是一样。”
于是找到了很好的谈话题目,余永泽不慌不忙地谈起了文学艺术,谈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起雨果的悲惨世界,谈起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海涅、拜伦的诗;中国的作家谈起曹雪芹、杜甫和鲁迅…他似乎知道得很多,记得也很熟。林道静睁大眼睛注意地听着从他嘴里慢慢流出的美丽动人的词句,和那些富有浪漫气息的人物和故事。渐渐,她被感动了,脸上不觉流露出欢欣的神色。说到最后,他把话题一转,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林,你一定读过易卜生的娜拉;冯沅君写过一本隔绝你读过没有这些作品的主题全是反抗传统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独立的。可是我觉得你比她们还更勇敢、更坚决。你才十八岁是不是林,你真是有前途的、了不得的人。…”他那薄薄的嘴唇,不慌不忙地滔滔说着,简直使得林道静像着迷似的听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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