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作者不祥
锦瑞道:“我看长宣糊涂。”慕容夫人却说:“长宣才不糊涂呢,是老三糊涂。”又说:“锦瑞,你可别小瞧了长宣。”
锦瑞心中不悦,隔了几日,便约许长宣出来喝茶。见她穿一身雪青se云纹暗花旗袍,不由道:“怎么穿得这样素?”长宣微笑:“近来觉得淡雅一些好看。”锦瑞便说:“长宣,我们家老三你是知道的,他哪里去了,近来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不过是吃饭喝茶罢了。”锦瑞见她这样说,心里倒明白了几分,不由颇有几分不悦,只说:“那你好自为之吧。”
过了旧历年,慕容夫人惦着素素产期将近,怕她独自在外疏于照料,于是叫她搬回双桥,就近照拂。慕容清峄回家自然是蜻蜓点水,应个卯就走了。
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素素在庭院里散步。刚刚走过花障,忽听到熟悉的声音,正是维仪,那声调却有几分气恼:“三哥就是糊涂,眼见着三嫂要生了,连家也不回。”那一个却是锦瑞:“可不是,许长宣倒拿得住他。”素素不yu窥听,转身便走,谁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却是一阵ch0u痛,忍不住嗳哟了一声。锦瑞与维仪连忙走出花障来看,见她痛得满头大汗,维仪先慌了手脚:“三嫂。”锦瑞说:“这样子像是发作了,快,快去叫人。”一面说,一面上来搀她。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虽然镇定,却也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坐了片刻,又站了起来,隔了一会子,又问:“老三还没回来?”维仪说:“这会子定然已经快到了。”锦瑞倒还寻常,只是道:“母亲你也太偏心了,当年我生小蕊,也没见您这样子。”慕容夫人道:“这孩子……唉……”正说话间一抬头,见慕容清峄回来了,只见他脸se苍白,于是安慰说:“瞧那样子还早,你别担心。”
入夜后下起雨来,过了午夜,雨势越发大起来。只听得窗外树木枝叶间漱漱作声,那风从窗隙间吹来,窗帘沉沉的,微有起伏。慕容夫人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回头轻声叫佣人:“叫他们将壁炉生起来,手脚放轻些,别吵到素素。”又对锦瑞维仪道:“你们两个先睡去吧,这会子也落了心了。”维仪低声笑道:“这时候叫人怎么睡得着?”又说:“总得等她们将孩子洗好了,抱出来咱们瞧瞧才睡得着。”
壁炉里的火生起来,红红的火光映着一室皆温。慕容夫人见素素是jing疲力竭了,睡得极沉,几缕发丝粘在脸上,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雪白的脸孔上只见浓密黑睫如扇轻合。一抬头见慕容清峄目不转睛瞧着素素,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
护士小姐抱了孩子出来,维仪首先接过去。轻轻“呀”了一声,说:“三哥你瞧,这孩子五官真是jing致,长大后定然是个大美人。”慕容夫人微笑道:“她爷爷打电话回来问过两次了。”锦瑞哧的一笑,说:“父亲终于做了爷爷,只怕高兴得会提前赶回来呢。”又说:“老三,你是不是高兴傻了,连话也不说一句?”维仪却道:“我知道三哥,他为生了nv儿在赌气呢。”慕容夫人道:“nv儿有什么不好?明年再生个男孩子就是了。”又说:“咱们别在这里了,看吵醒了素素。孩子你们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她们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嘱咐了护士几句,这才去回房去。孩子让护士抱去了,屋子里安静下来,素素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轻轻握住自己的手。那手是极暖的,叫人贪恋。她以为是慕容夫人,朦胧里含糊的叫了一声:“妈。”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峄久久凝望着她,她的手还轻轻搁在他的掌中,柔软微凉,只有此时,只有此刻,他才能肆无忌惮的看着她,她才不会避开他。她受了这样的苦,不曾对他吐露过一句,不曾向他倾诉过一句。甚至,对着慕容夫人,也强如对他。
手伸得久了,渐渐发麻酸软,他却盼着天永远不要亮,这样的时刻,可以再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
慕容沣公事冗杂,第三天才回到双桥。慕容清峄去书房里见他,只见侍从在一旁研墨,慕容沣正搁下笔,见他进来,说:“你来得正好。”慕容清峄见那露皇宣纸上,写得四个字,轻轻念出声来:“慕容静言”。知道出自《诗经》中的“静言思之”。慕容夫人在一旁道:“好固然好,就是太文气了。这两天大家都叫她囡囡,这个||r|名看样子是要长久叫下去了。”又说:“要不然再取个||r|名叫盼儿好了,盼了这许久的孩子。”慕容沣道:“盼儿不如判儿,望她长大后能知黑白,判是非,辩良善。”
慕容夫人微笑道:“你对囡囡期许可真高。”
慕容家族亲朋众多,慕容沣本素来不喜大事铺张,但此番果然高兴之下破例,慕容夫人将弥月宴持办得十分热闹风光。判儿自然是由素素抱出来,让亲友们好生瞧上了一回。大家啧啧赞叹,汪绮琳也在一旁笑yy的道:“真真一个小美人胚子。”又说:“只是长得不像三公子,倒全是遗传她母亲的美。”维仪道:“谁说不像了,你瞧这鼻梁高高的,多像三哥。”汪绮琳笑道:“瞧我这笨嘴拙舌的,我可不是那意思。”只见素素抬起眼来,两丸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冽,不知为何倒叫她无端端一怔,旋即笑道:“三少nn可别往心里去,你知道我是最不会说话,一张嘴就说错。”
宴会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峄送完客人上楼来,先去婴儿室看了孩子,再过来睡房里,素素还没有睡,见他进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光,直直盯着他,不怒不哀,却叫他又生出那种彻骨的寒意来,这寒意最终挑起本能的怒意:“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过不碰你,这辈子就不会再碰你!”
她的眼如深潭里的水,平静无波。许久,如常缓缓低下头去,像似松了口气。他心里恨毒了她,她这样对他,毁了他的一切。以后的半生,都会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残酷。她轻易就将他b到绝路上去,终究b得他冷冷的说出一句话来:“你别以为可以如意,将我当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来,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凉到人心里去。她终于开了口,说:“你这样疑心我?”
他知道她会错了意,但她眼底绰约的泪光终于令得他有了决然的痛快。她到底是叫他气到了,他宁可她恨他,好过她那样淡定的望着他,仿佛目光透过他的身t,只是望着某个虚空。对他这样视若无物,他宁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能记住他也好——她这样绝情残忍,b得他连心都si了,他已经是在无间地狱里受着永世的煎熬。那末就让她彻底的恨他好了,能恨到记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他,总胜于在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他脱口就说:“不错,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连同六年前那一个,焉知是不是我的儿子?”
她浑身颤抖,心里最大的痛楚却被他当成骗局。原来在他心里,她已经如此不堪。隔壁隐约响起孩子的哭声,原来她错了,连最后一丝尊严他都这样吝啬的不肯给予,他这样恶毒,将她肆意践踏,而后,还可以说出这样冷血残酷的话来。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她绝望的扭过头去,不如不将她带到这世上来,原来襁褓之中等待着她的就是耻辱。她被如此质疑,他竟然如此质疑她。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一声声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肠,眼泪夺眶而出,她轻轻的摇着头,眼里只剩了最后的绝望。那神气令他心里狠狠ch0u痛,不详的预感涌上来,他扑上来抓她的手,她si命的挣着,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咸的血渗入唇齿之间,他依然sisi箍住她不肯放。她到底挣脱了一只手,用力一扬,“啪”一声重重扇在他脸上,她怔住了。他也呆了,渐渐松开手,她猛然转身向门外冲去。他追上来,她几乎是跌下楼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只剩下不惜一切的绝望。她宁可si,宁可si也不要再活着,活着受这种屈辱与质疑,活着继续面对他。他这样对她,她宁可去si。
廊前停着送客归来的汽车,司机刚刚下了车子,还没有熄火。她一把推开司机上车去。她听见他凄厉的最后一声:“素素!”
她一脚踏下油门,车子直直的冲出去,仿佛一只轻忽的黑se蝴蝶。“轰”一声撞在合围粗的银杏树上。银杏刚刚发了新叶,路灯晕h的光线里,纷纷扬扬的翠se扇子落下来,仿佛一场碧se霖霖的大雨。巨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只来得及露出最后一丝欣然的微笑。
耿耿的长夜,仿佛永远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里一盏灯,朦胧的光如流泪的眼,模糊刺痛。杂沓的步声终于惊起最沉沦的惊痛,如同刚刚回过神来才发觉与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连同绝望一样的痛苦,只是直直盯着医生的面容。医生让慕容清峄的目光b得不敢对视,慕容夫人缓缓的问:“到底怎么样,你们就实说吧。”
“颅内出血,我们——止不住血。”
慕容清峄终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眼里只有血丝,缠绕如同魔魇一样的绝望,看得医生只觉背心里生出寒意来。慕容夫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好孩子,去看看她。”维仪终于忍不住,用手绢捂住嘴哭出声来。慕容清峄微微摇头,过了片刻,却发狂一样甩开慕容夫人的手,踉跄着推开病房的门。锦瑞见他差一点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让他推了一个蹑趄。
素素一只手臂无力的垂在床边,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点滴药水滴落的声音。他捧起她的手来,郑重的、缓慢的贴到自己脸上。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se,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风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气下每一声急促轻浅的呼x1,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五脏六腑。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里,连浑身的血ye都似要凝成冰。他宁可是他,是他要面临si亡,也好过要他面对这样的她。这样残酷,她这样残酷的以si反抗,她宁可si,也不愿意再面对他了。心灰到了极致,只剩绝望。原来如此,原来她宁si也不愿再要他。
这一认知令他几乎失却理智,他慢慢低下头去,绝望而悲痛:“我求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着,我答应你从此可以离开我,我答应你,此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哪怕这一生一世我永远不能再见到你,我只求你活下去。”
第二十三章尾声——满眼青山恨西照
天终于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声音渐渐轻稀,微弱如低不可闻。窗外天际青灰的一隅,渐渐发白,淡化成孔雀蓝,逐渐渗出绯红。半边天际无声无息绚出彩霞万丈,绮se流离泼金飞锦。朝yan是极淡的金se,窗外树木四合,荫翳如水。yan光从枝叶扶疏里漏下一缕,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内。窗下高几上一盆兰花,香气幽远沁人心脾,若有若无萦绕不绝。
我紧张的抱着母亲的手臂,问:“后来呢?”
“后来?”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着她的侧影,仿佛淡墨的仕nv,姣好的轮廓令人屏息静气。我紧紧抱着她的臂膀,像是害怕这美好是幻像,一松手她就会重新消失在故事里似的。
她说:“后来我一直昏迷,医生断定我再也不会醒来,你父亲终于绝望,也终于放手。”
我怒道:“他就这样轻易舍弃了你。”
母亲微笑起来,眼睛如水晶莹温润。她笑起来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轻声道:“我一个多月后才醒来,等我醒来之后,我要求离婚,你父亲同意了。是夫人作主,对外宣布了si讯,给我另一个身份,安排我出国。”
我仰脸望着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只有从容平淡的光洁,我满心生出欢喜,我说:“母亲,你是对的,父亲永远不值得原谅。”又说:“母亲,你真是不会说谎,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说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亲微笑着低下头去,她仍是惯于低头。我想起《九张机》的题字,问她:“那么那个方牧兰呢?”母亲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国后就和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络。”
我一转念又想起来:“母亲,父亲这次派人接你回来,准是没安好心,不管他怎么花言巧语,你可别理他。你现在是自由的,他劣迹斑斑,不可原谅,再说他是有‘夫人’的。”
母亲道:“这次你父亲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我苦着脸皱着眉:“那个卓正会是我哥哥?”母亲却是极欣慰的:“你父亲能找到他,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当年……”她轻轻叹了一声:“当年我是一万个不舍得……后来听说……”她声音里犹有呜咽:“天可怜见,你父亲说,大约是当年孤儿院弄错了孩子,我真如做梦一样。”
她的眼泪热热的落在我的头发上,她慢慢抚m0我的长发,那温暖令我鼻子发酸:“囡囡,你长这样大了……上次见着你,还是年前你父亲带你出国,我远远在酒店大堂那头瞧了你一眼。判儿,你不怪我吗?”我眼泪要掉下来了,脱口说:“都是父亲的错,才让你离开我。”
母亲眼里也有泪光,她轻声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咱们两个说了一夜的话,你不困吗?”我说:“我不困,妈,你一定累了,你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咱们再聊。”她牵着我的手,长久的凝视我,说:“那你也去睡吧。”
我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跑下楼去。客厅里静悄悄的,我一转过头,竟然看到了父亲。他坐在沙发最深处,烟灰缸上的一枝香烟已经泰半化作了灰烬。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他只是远远望着那枝烟出神,眼里神se凄苦而无望,仿佛那燃尽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梁主任走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父亲这才抬起头来,梁主任说:“您该走了。”
父亲嗯了一声,一转脸看到我,问我:“你母亲睡了?”我点了点头,他瞧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温和,他说:“我已经叫卓正过来了,回头等她醒来,你们两个好好陪陪你母亲。”
我想起母亲吃的种种苦头,不由得说:“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时,我这种蓄意挑衅的?
玉碎 第11部分阅读
的口气准叫他生气,但这回他只叹了口气,就在这当口,我突然失声叫了一声:“父亲!”他也觉察到了,伸手去拭,却拭了一手的血,梁主任连忙帮他仰起脸来,侍从连忙递上纸巾来。父亲用纸巾按住鼻子,说:“不要紧,大约天气躁热,所以才这样。”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点,梁主任十分不安,说:“打电话叫程医生过来吧。”父亲说:“你们只会大惊小怪,流鼻血也值得兴师动众?”放下纸巾说:“你看,已经好了。”
梁主任见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从取了衣服来给父亲换上,梁主任到底忍不住,说:“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气这样热……”父亲说:“天气这样热,人家都等我一个,怎么能取消?”回过头来对我讲:“我晚上过来,你好好陪着你母亲。”
我答应了,父亲走后不久,卓正就来了。母亲见着他十分高兴。一手握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牵了我,眼里柔柔的神se令我又要掉眼泪了。母亲轻声说:“咱们总算是一家团聚了。”
电视里是父亲熟悉的声音,他身后是熟悉的建筑。母亲远远看着电视里父亲的身影,卓正也转过脸去看,我笑着说了一句俏皮话:“这样热的天气,慕容先生还要站在毒辣辣的太yan底下发表演讲……”话犹未完,只见屏幕上父亲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扑倒。臂膀将几只麦克风砰得触落,发出尖锐的啸音。全场的人这才失声惊呼——我连惊呼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电视镜头里已经是一片混乱。侍从室的人抢上去,镜头被无数的背影挡住了,嘈杂的声音里什么都听不到。电视信号被切断了,滋滋的一片雪花,旋即出现无声无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到极点的黑暗。
这世上有一种人,像是活在玻璃罐子里,b如我可怜的妹妹囡囡。她看起来很骄傲,像是一只小刺猬,实际上她不过是株养在温室里的兰花,偶然奢望探头瞧瞧外面的风雨,也自有人会替她挡住滴水不漏。
很奇怪,我一下子有了妹妹,有了母亲,自然,还有了父亲。父亲只单独见过我一次,那次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问了我几句很寻常的话,余下的时间,他只是长久的凝望我,仿佛想要从我身上,找到过去光y的影子。他从来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很明白的知道了一切。血缘是非常奇妙的东西,b如见到母亲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父亲出事之后,母亲险些晕倒,囡囡更是没了主意。从这一刻我便明白,这两个人是我竭尽全力所要保护的,也是唯有我能保护的。我当机立断打电话给侍从室,要求到医院去。
我们见到父亲时,他仿佛已经安然无恙,神se很平静的半倚在病榻之上。专用病房宽敞明亮,像是一套寻常豪华公寓。若非室内淡淡的药水气息,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是病房。母亲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发着淡薄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萦绕掩盖了药水的味道。当她走近时,我清楚的看到父亲脸se,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亲转过脸问我:“你们怎么来了?”口气像是责备:“定然吓到你母亲了。”
医生说,他需要立刻动手术。
不是没有风险的,看外面那些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就知道。父亲有话要同他们说,我于是和囡囡一起,陪母亲去休息室里。过了许久,他派人来叫我。
我以为他是想单独交待我一些话,谁知房间里还有雷部长和霍先生。我进去静静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用手指一指我,说:“我将卓正交给你们了。”
他们两个人都大惊失se,当即一下子站了起来,霍先生叫了一声:“先生。”
父亲说:“他从小不在我身边,未免失于管教。我只希望你们看待他,如同看待你们自己的儿子,替我好生教导他。”
雷部长说:“先生过虑了——也叫我们如何当得起。”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人一样,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静幸福的渡过一生。”他转过脸来瞧我,那目光宠溺温和,好像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我终于懂得了,其实在他心里,他是极累极累的。
等大家都离开,他疲倦的闭目养神,这时母亲来了。她的脚步非常轻,可是父亲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仿佛有着第六感似的。他望着母亲微笑,母亲也微笑起来。
母亲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个房间都仿佛突然明亮,父亲轻声的说:“对不起。”母亲眼里蒙胧泛起水汽,闪烁着泫然的泪光,她说:“我明白。”
他们都只说了三个字,可是倒仿佛交谈了千言万语一样,四目相投,目光里都只有一种欣慰的安详。父亲的笑容渐次温暖,如同yan光熠熠生辉。他伸出手来,母亲轻轻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他们就这样执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过头去,囡囡站在门口,我轻轻走过去拉了她:“咱们走吧。”她还要说什么,我已经将她推开,顺手关上病房的门。她冲我翻白眼,瞪着我。这小丫头,我刮刮她的鼻子:“你不觉得咱们在这儿多余么?”
我带她顺着走廊往外面走,天气很热,夕yan隔着玻璃照进来,温热的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远远的草地上,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也可以这样快乐。在他们的头上,天空那样湛蓝,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来,半空皆是绮丽的晚霞,渐渐绯,而后橙,继而紫,落下去,是danyan的朱灰金……
枉凝眉(玉碎番外篇)作者:匪我思存
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分终于停了,淅淅沥沥的积水仍顺着g0u檐落下来。
一醒来,眩晕、眼涩、全身骨头发痛、头重如铁,仿佛自地狱中回来人世,三魂七魄都还没有归位。强打jing神,伸手拉开窗帘,窗外就是芭蕉青脆yu滴大片叶子,残积的雨水至叶上倾下,“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叶底有只小小的鸟儿,羽毛鲜亮,“唧”一声窜入扶桑花丛,不见了。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今天竟然是晴天。
门外的nv仆听到动静,已经在低低敲着门,谨慎的叫了声:“夫人?”
白缎睡衣宽大的衣袖在微凉的晨风中飘拂,微曳的袍角沙沙的拖过地板,jing致的蕾丝花边,衬在乌木似镜的地上,她有些厌倦的想,再美丽又有什么用?就像窗外的日出,在乌池漫长的雨季里,不过昙花一现,或者再过两个钟头,大雨如注,重新又哗哗的下起来。
人生便如这雨季,漫长无望。
她头也未回的漠然吩咐:“进来。”
不论如何,一天又将开始,粉墨登场,真可笑。
两名nv佣手脚都十分俐落,服侍她洗盥,不一会儿,发型师上来替她梳头,另外有人替她打理妆容。忙碌两个钟头后,只见镜子里的人光彩照人,明yan四s,连她自己都觉得实在无可挑剔。
换一件银红洒墨点旗袍,懒懒下楼去。侍从室的张德筠正等在那里,见到她毕恭毕敬行了礼:“夫人,早。”她漫应了一声,突然看到茶几上随便撂着一只银质打火机,心突得一跳,不由得问:“回来过?”
一直以来,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又不愿称呼他的职衔,更不能像亲朋故旧一样称他一声“三公子”,侍从室都知道她这样不带任何称谓的语法,张德筠仍是那种中规中矩的调子,答:“是,先生今天早上回来换了衣服,就去良关了。”
她嘴角一沉:“这算怎么回事,一个月里在良关的时间b在乌池的时间还要长。”
张德筠不再作声,知道她有起床气,每天必然要发作的,时间久了,当值的侍从官都练就了装聋作哑。她拿起那只打火机,冷而滑,冰冷的金属气质,连他指尖的半分暖意也没留下。他的指尖何曾有过温度,总是冷的,偶然接触,不耐的拨开她的手,背转身去,仿佛见到世上最令他厌憎的东西。再往后,连他的厌憎她都看不到了,他永远只给她一个远远的影子,那样遥迢,那样模糊。她在半夜的梦中醒来,m0索着下楼去。走廊里冷冷的灯,墙壁上无数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长辈的照片,曾经那样花团锦簇的相聚,中间夹杂有他的照片,还很年轻,笑时微扬着眉,侍立在父母身后。她漠然而缓慢的贴上去,玻璃的凉意侵入肌理,在玻璃与脸庞间,像是无数细小的爬虫,有蠕蠕的泪蜿蜒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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