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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第三辑(15-21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年轻伙计一想到从壁画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开心,三幅神女天官图的机缘都给外人拐跑了,亏得自己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他心想,这三位神女也仙气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奔着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可他越这么想,便越泄气,老鼠生儿打地洞,气死个人。
陈平安离开集市,去了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交了五枚雪花钱给披麻宗守门修士,得了一块九叠篆的通关玉牌,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若是活着离开鬼蜮谷,拿着玉牌能讨要回两枚雪花钱。
过路费不算贵,十几碗摇曳河阴沉茶而已。而且这笔钱还可以与披麻宗赊欠,所以骸骨滩北方诸国许多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进了骸骨滩就做三件事:在摇曳河祠庙花几文钱烧过三炷香,与那位河神祈福,然后去壁画城神女图那边碰碰运气,再去奈何关集市买一本《放心集》,过了牌坊楼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爷处置了。
靠近鬼蜮谷南方城池的强大阴灵大多不会主动招惹悬佩玉牌的家伙,毕竟披麻宗宗主竺泉常年驻守鬼蜮谷,经常领着两镇修士狩猎阴物,但是大小城主却也不会为此刻意拘束麾下厉鬼游魂。早期南方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欢伺机虐杀悬挂玉牌之人,结果被竺泉不计代价地领着几位祖师堂嫡传地仙修士数次孤军深入腹地,拼着大道根本受损,也要将几个罪魁祸首斩首示众。竺泉之所以跻身玉璞境如此缓慢,与她的涉险杀敌关系极大,实在是在元婴境滞留太久了。
形势最为险峻的一次,只有竺泉一人重伤返回,腰间悬挂着三颗城主阴灵的头颅。此后,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后山牢狱当中,下令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一天不许下山。等到她终于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返鬼蜮谷,如果不是开山老祖兵解离世之前立下法旨严令,不许历代宗主擅自启动那件中土上宗赐下的仙兵,调动豢养其中的十万阴兵攻入鬼蜮谷,恐怕以竺泉的脾气,早就拼着宗门再次元气大伤,也要率军杀到白骨京观城了。
此时除了孤身一人的陈平安,还有三拨人等在那边,既有与朋友同游的,也有扈从贴身跟随的,一起等着卯时来临。
进入鬼蜮谷历练,只要不是赌命,都讲究一个良辰吉时。一些家族或是师门的前辈各自叮嘱身边年纪不大的晚辈,进了鬼蜮谷务必多加小心,许多提醒其实都是老调重弹,《放心集》上都有。
陈平安将玉牌系挂在腰间,站得有些远,独自呵手取暖。
卯时一到,站在第一座两色琉璃牌坊楼中央的披麻宗老修士让出道路,说了句吉利话:“预祝各位顺风顺水,一路平安。”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己真是有个好名字。
他走在最后,一座座牌坊,不同的形制,不同的匾额内容,让人大开眼界。
此次进入鬼蜮谷,陈平安穿着紫阳府雌蛟吴懿赠送的名为青草的法袍青衫,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青峡岛刘志茂赠送的核桃手串,与昨夜画好的一摞黄纸符箓一起藏在左手袖中。符箓多是《丹书真迹》上入门品秩的挑灯符、破障符,当然还有三张方寸符,其中一张以金色材质的珍稀符纸画就,耗费了陈平安许多精气神,可以用来逃命,也可以用来搏命,配合神人擂鼓式效果最佳。
这条道路,众人竟然足足走了一炷香工夫,途经十二座牌坊,左右两侧矗立着一尊尊两丈余高的披甲武将,分别是打造出骸骨滩古战场遗址的对阵双方。那场两大王朝和十六藩属国搅和在一起厮杀了整整十年的惨烈战事,杀到最后都杀红了眼,已经全然不顾什么国祚,据说当年来自北方远游观战的山上练气士多达万余人。
陈平安回首望去,把守门口的披麻宗修士身影已经模糊不可见。众人先后停步,豁然开朗,天高地阔,只是愁云惨淡。这座小天地的浓郁阴气一瞬间如海水倒灌各大窍穴气府,令人呼吸不畅,倍觉凝重。《放心集》上的行路篇有详细阐述对应之法,前边三拨练气士和纯粹武夫都已按部就班,各自抵御阴气攻伐。
其中一位身穿泥金色长袍的少年练气士依然小觑了鬼蜮谷气势汹汹的阴气,有些措手不及,刹那之间脸色涨红。他身边一个佩刀挎弓的女子赶忙递过去一只青瓷瓶,少年喝了一口瓶中自家山头酿造的三郎庙甘霖后,脸色这才转为正常。少年有些难为情,对着扈从模样的女子歉意一笑。女子也笑了笑,开始环顾四周,与一位始终站在少年身后的黑袍老者眼神交汇,老者示意她不用担心。
鬼蜮谷既是历练的好地方,也是仇家派遣死士刺杀的好时机。女子与老人都是扈从,约莫三十岁的女子是位刚刚跻身六境的纯粹武夫,极为罕见。
北俱芦洲虽然江湖气象极大,可得一个“小宗师”美誉的女武夫本就不多,这般年轻就能够跻身六境的更是凤毛麟角,往往只有“宗”字头仙家和王朝豪阀才能够培养出这类出类拔萃的家生子,并且使其忠心耿耿。至于黑袍老人更是深不可测,让人连他是纯粹武夫还是练气士都分辨不出。
另外一拨练气士中,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手握甲丸,穿上了一副雪白色的兵家甘露甲,莹光流转,附近阴气随之不得近身。
一名老修士摘下背后箱子,发出一阵瓷器磕碰的细微声响后,取出了一只形制曼妙如女子身段的玉壶春瓶,显然是件品秩不低的灵器,被老修士托在手心后,只见那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纯粹阴气开始往瓶内聚拢。只是天地阴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工夫,壶口处只是凝聚出小如粟米的一粒水珠子,轻轻悬空流转,不曾下坠摔入壶中。
一名中年修士一抖袖子,掌心出现一把翠绿可人的蕉叶小幡子,双指拈住花梨木幡柄一晃,就变成了一只等臂长的幡子,木柄处系有一根金色长穗。中年修士将它悬挂在手腕上,默念口诀,阴气顿时如溪水洗涮蕉叶幡子表面,如人捧水洗面。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淬炼之法,无非是将灵器取出即可。只是一洲之地又有几处风水宝地,阴气能够浓郁且纯粹?即便有,也早已给大门派占了去,严密圈禁起来,不许外人染指,哪里会像披麻宗这样任由外人随意汲取。
两名结伴游历鬼蜮谷的修士相视一笑,鬼蜮谷内阴灵之气的精纯确实与众不同,最适合他们这些精于鬼道的练气士。真是入了金山银山,接下来就看能搬走多少了!
至于那位拥有一枚甲丸的兵家修士,是他们重金聘请的护卫。鬼蜮谷孕育而出的先天阴气,比起骸骨滩与鬼蜮谷接壤地带、已经被披麻宗山水阵法筛选过的那些阴气,不但更充沛,寒煞之气更重,而且越靠近腹地就越值钱,当然危险系数也会越来越大,说不得沿途就要与阴灵厉鬼厮杀。成了,得几具白骨,又是一笔赚头;不成,万事皆休,下场凄惨至极,练气士比那凡夫俗子更是知晓沦为鬼蜮谷阴物的可怜。
陈平安瞥了几眼就不再看。入谷汲取阴气是犯了大忌讳的,披麻宗在《放心集》上明确提醒,此举很容易招来鬼蜮谷当地阴灵的仇视,毕竟,谁愿意自己家里来毛贼呢?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本事够高,胆子够大,披麻宗不会阻拦。
最后两位,瞧着像是一对年轻道侣,各自都背着一只奇大的木箱,像是来鬼蜮谷捡漏的。鬼蜮谷内除了阴气和白骨两物最是珍贵,其实还有许多生长在内的奇花异草和灵禽异兽,《放心集》上多有记载,只不过披麻宗开门已千年,来此碰运气的人不计其数,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专人常年寻觅各种天材地宝,故而最近百年已经极少有人洪福齐天,成功找到什么惹人眼红的灵物地宝了。
陈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轻轻捻动,果然十分阴凉,酷似坟冢之地的千年土。他丢了土壤,捡起附近一颗周围处处可见的石子,双指轻轻一捏,皱了皱眉头:石质近乎泥,相当柔软。不愧是鬼蜮谷,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谷内建有两镇,一镇名为兰麝,一镇名为青庐。前者位于最南方,规模如那奈何关集市大小,后者位于靠近鬼蜮谷中部的最西边一座山坳中,是宗主竺泉的半个修行之地。这位虢池仙师常年留守于此,三百年内,京观城的城主曾经两次独自“拜访”青庐镇,与以竺泉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把法刀的竺泉削去附近山头无数,鬼蜮谷两条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兰麝镇最安生,距离也近,几乎是一条直线,不过八十里路。路程虽短,但是兰麝镇周边又有几处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游历的风景名胜,例如一处荒废已久的古老地宫以及那山石嶙峋、洁白如雪的白头峰,还有一座选择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生前擅长道家符箓的国师阴灵,经常会与外来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庐镇,则由于山水的弯弯绕绕,路途竟长达八百余里。若想御风御剑,或是驾驭法宝飞掠,《放心集》上说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旧是寻死而已。至于元婴境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则来了阴气森森、煞气如潮的鬼蜮谷,已无历练的意义,甚至还会消磨道行。何况元婴修士一向不愿涉足红尘,极少离开自家的洞天福地,没得耽误光阴。如那披麻宗苏姓元婴,管着一艘跨洲渡船实在是无望破境的无奈之举,也怨不得他有些郁郁。所以元婴境和飞升境分别被笑称为千年的乌龟、万年的王八。
陈平安选择直接去往青庐镇,而且未必会走那条披麻宗辛苦开辟出来的“官道”。
那个明显是大山头子弟的少年与那鬼修和兵家散修结伴的三人队伍选择去往兰麝镇,至于之后是否涉险再走一趟青庐镇,不好猜。
让陈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对道侣瞧着修为不高,竟然也选择走青庐镇这条险路。他们轻声言语,携手北行,相互打气,虽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带着一丝决然之色——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
陈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与他们拉开一大段距离。自己走在前头,总好过尾随对方,免得受了对方猜忌。对方也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而且经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还会掘土挖石,挑挑选选。
双方距离越来越大,那对野修道侣再一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位年轻游侠的身影。
鬼蜮谷内天空灰暗,如那阴雨天气的光景,视线多少有些受阻。
陈平安越走越快。去往青庐镇的这条羊肠小道尽量避开了在鬼蜮谷南方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可阳间活人行走于死人怨气凝结的鬼蜮谷,本就是夜幕中的萤火点点,十分惹眼,许多彻底丧失灵智的厉鬼对于阳气的嗅觉极其敏锐,一个不小心,动静稍稍大了,就会惹来一拨又一拨的厉鬼。对于坐镇一方的强大阴灵而言,这些战力不俗的厉鬼如同鸡肋,招徕麾下,既不服管束,也不听号令,说不得就要相互厮杀,自损兵力,所以任由它们游荡荒野,有时也会将它们作为练兵的演武对象。
在一群乌鸦安静栖枝的路旁密林,陈平安停步,转头望去。林深处影影绰绰,白衣晃荡,骤然出现,倏忽消逝。陈平安干脆离了小路,走向密林。乌鸦振翅而飞,枯枝震颤,如鬼魅张牙舞爪。只是当陈平安步入其中,除了一些从泥地里露出一角的腐朽铠甲、生锈兵械,并无异样。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环视一圈后,依旧没有发现古怪端倪,只是当他突然转移视线,定睛望去,终于看到一棵树后露出半张惨白脸庞,女子模样,嘴唇猩红,在这了无生气的密林当中,独独与陈平安对视,那一双眼珠子的转动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打算不理睬那只鬼祟阴物,正要跃下高枝,却发现脚下树枝毫无征兆地绷断。他挪开一步,低头望去,折断处缓缓渗出了鲜血,滴落在树下泥土中,然后那些深埋于土、早已锈迹斑斑的铠甲仿佛被人披挂在身,兵器也被从地底下“拔出”,最终摇摇晃晃,立起了十几尊空荡荡的“甲士”,围住了陈平安站立的这棵高大枯树。
陈平安一跃而下,刚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头,不承想铠甲立即如灰烬散落于地,陈平安随手一挥袖,些许罡风拂过,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辙,纷纷化作飞灰。
陈平安转头望向身后一处,那个始终只露出半张脸庞的白衣女子躲在树后,掩嘴娇笑状,却无半点声响发出。陈平安笑问道:“这附近山水,哪里有厉鬼出没?”
女子动作生硬,缓缓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自己。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是说那种一拳打不死的。”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顿时脸色狰狞起来,惨白肌肤之下如有一条条蚯蚓滚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切豆腐般砍断粗如水井口的大树,然后一掌重拍,向陈平安轰砸而来。
陈平安一手向前递出,罡气如墙列阵在前,断木撞击之后化作齑粉,一时间碎屑遮天蔽日。脚下凉意阵阵,陈平安低头一看,见是两只雪白袖子缠绕住双脚,然后泥地中钻出一颗女子头颅。
难怪要以半张脸面示人,原来她虽然半面惨白,可好歹还能看出容貌,剩余半张脸庞只剩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只生了半张脸的丑陋女子。
她半张容颜如可怜女子泫然欲泣,颤声道:“将军恨我负心,杀我即可,莫要以刀剐脸,我吃不住疼的。”
陈平安任由她双袖缠绕束缚自己双脚:“你就是附近肤腻城城主的四名心腹鬼将之一吧,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披麻宗玉牌在身,你不该来这边寻找吃食的,不怕披麻宗修士找你麻烦?”
那白衣女鬼只是不听,伸出两根手指撕裂无脸的半张面皮,里边的森森白骨上布满了利器剐痕,足可见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寻常的切肤之痛。她哭而无声,以手指着半张脸庞的裸露白骨道:“将军,疼,疼。”
陈平安竟是蹲下身,双手笼袖,与她对视:“行了,你那点迷心术对我无用。我听说肤腻城与披麻宗关系一直不错,但是你们有一拨死对头,为首的是一个擅长近身厮杀的地仙阴灵,麾下兵马稀少,但是经常流窜犯事,如那边关精锐斥候,来去不定。那个金丹阴灵最喜欢生食活人,尤其是练气士,落在他们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养猪犬,今天割下一条腿,明天切走一块肉,不伤性命。他们倒也识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专拣软柿子拿捏,针对你们肤腻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两只女阴物,处境更是惨烈。”
白衣女鬼置若罔闻,只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错了,将军下刀轻些。”
此时此刻,陈平安四周已经白雾弥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蚕茧包裹其中。他肩头微动,罡气大震,白雾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钻土逃遁,被陈平安迅猛一拳砸中额头,打得一身阴气流转凝滞阻塞,然后又被陈平安伸手攥住脖颈,硬生生从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将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缩起来,如一条雪白山蛇给人打烂了筋骨,瘫软在地。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再这么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
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飘荡起身,竟是变成了一只身高三丈的阴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随之变大。
《放心集》曾有简明扼要的几句话来介绍这只肤腻城阴物。
女鬼自称半面妆,生前是一位功勋武将的侍妾,死后化作怨灵。由于拥有一件来历不明的法袍,擅长幻化美人,以雾障蒙蔽修士心窍,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灵气如饮酒。女鬼极难斩杀,曾经被游历鬼蜮谷的地仙剑修一剑击中,依旧得以存活下来。
身材巨大的白衣女鬼半面妆衣袖飘摇,如河水浪花涟漪晃动。她伸出一只大如蒲团的手掌,在脸上往下一抹。她凝视陈平安,仅剩一只眼眸焕发出七彩琉璃色。然后刹那之间,竟凭空变出一张脸庞来。
陈平安眯起眼:“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
半面妆开始围绕着陈平安飘摇游荡,嘴唇未动,却有莺声燕语在陈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极其腻人,蛊惑人心:“你舍得杀我?你杀得了我?不如与我缠绵一番。损耗些阳气灵气而已,便能得偿所愿,我赚了,你不亏,何乐而不为?”
此前无论是游历东宝瓶洲还是桐叶洲,或是那次误入藕花福地,陈平安都会小心翼翼藏好压箱底的本事,对手有几斤几两就出多少力气和手段,可谓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果是在以往别处遇见这只白衣阴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较量,再来一些符箓手段,接着请出养剑葫里的飞剑十五,最后才是背后那把剑仙出鞘。但是今天这次,陈平安直接拔剑出鞘,手持剑仙,随手一剑砍掉了这阴物的头颅。尸首分离后,那颗恢复本来面目的头颅出现片刻的滞空,然后笔直坠地,骤然间从头颅半张女子面容处爆发出巨大的哀号,正要有所动作,已经给陈平安一剑钉死在原地,随手一抓,将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变成一条丝巾大小,轻如鸿毛,灵气盎然,入手微凉却无阴煞气息,是件不错的法袍,说不定不比自己身上这件青草法袍逊色。
这只女鬼谈不上什么战力,就像陈平安所说,一拳打个半死丝毫不难,但是一来对方的真身其实不在此处,不管如何打杀,伤不到她的根本,极其难缠。再者,在这阴气浓郁之地,并无实体的女鬼说不定还可以仗着秘术在陈平安眼前死去活来个无数回,直到类似阴神远游的“皮囊”孕育阴气消耗殆尽,与真身断了牵连才会消停。
飞剑初一、十五也一样,它们暂时终究无法像那传说中陆地剑仙的本命飞剑一般可以穿透光阴流水,无视千百里山水屏障,只要循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可以杀敌于无形。唯独背后这把剑仙不同。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没了的肤腻城女鬼不但这副皮囊眨眼工夫便彻底魂飞魄散,而且必然已经伤及某处的本命真身。剑仙自行掠回剑鞘,寂静无声。
陈平安刚刚将那件玲珑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远处一个佝偻老妪看似脚步缓慢,实则缩地成寸,在陈平安身前十数步外站定。
老妪脸色阴沉:“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试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杀手,真当我肤腻城是软柿子了?城主已经赶来,你就等着受死吧。”
陈平安抬头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辇车御风而游,四周仪仗浩大,女官如云,有人撑宝盖遮阳,有人捧玉笏开道,还有障风尘的巨大羽扇,众星拱月,使得这架辇车如同帝王巡游。
看来是肤腻城的城主亲临了。在鬼蜮谷,割地为王的英灵也好,占据一方山水的强势阴灵也罢,都要比书简湖大大小小的岛主还要无法无天。这伙肤腻城女鬼不过是势力不够,能够做的坏事也就大不到哪里去,与其他城池对比之下,口碑才显得稍微好些。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收回视线,望向那个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道:“我又不是吓大的。”





剑来·第三辑(15-21册) 第二章 西山老狐乱嫁女
·第二章·
西山老狐乱嫁女
老妪冷笑道:“你伤了我家姐妹的修行根本,这笔账,有的算。便是手持神兵利器的地仙剑修又如何,还不是在劫难逃!”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老妪眼见着城主辇车即将驾临,便念念有词,施展术法。那些枯树如人生脚,开始挪动,犁开泥土,很快就腾出一大片空地来。在辇车缓缓下降之际,有两只手捧象牙玉笏负责开道的绿衣女鬼率先落地,丢出手中玉笏,一阵白光如泉水流泻大地,密林泥地变成了一座白玉广场,平整异常,纤尘不染。陈平安在“水流”经过脚边的时候轻轻跃起,挥手驭来附近一截半人高的枯枝,手腕一抖,钉入地面,而后站在枯枝之上。当年跟随茅小冬在大隋京城一起对敌,茅小冬事后专门解释过阵师的厉害之处。
两只宫女模样的鬼物相视一笑:教白娘娘吃了那么大苦头的外乡高人,不承想竟是个胆小如鼠的。
老妪嗤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好胆识。”
陈平安回了一句:“老嬷嬷好眼力。”
两只容貌俏丽的绿衣女鬼觉得有趣,掩嘴而笑。在魑魅魍魉遍地走的鬼蜮谷本就活人难见,有意思的阳间男子就更是稀罕物了。
恍如一座女子闺阁小楼的巨大辇车缓缓落地,立即有身穿诰命华美服饰的两只女鬼动作轻柔地同时拉开帷幕,其中一只躬身柔声道:“城主,到了。”
陈平安抬头望去,辇车当中坐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女童,胭脂涂抹得有些过分浓重了,眼神呆呆的,如同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裙摆蔓延如一片奇大莲叶,占了辇车绝大部分,衬托得小女孩如那小荷才露尖尖角,十分滑稽。
肤腻城城主名为范云萝,死后占据一城,专门笼络女鬼在肤腻城各司其职,厌恶男子。她自封“脂粉侯”,因为天生就如此体态玲珑,虽然身材极其矮小,但是据说骨肉匀称,并且擅长诗词歌赋,也有无数男子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生前是一位皇帝宠溺非凡的公主,身轻如燕,历史上曾经有掌上舞的典故传世。
另外一只宫装女鬼有些无奈,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道:“城主,醒醒,咱们到啦。”
范云萝打了个激灵,晃了晃脑子,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打了个哈欠,伸手遮掩。她的手掌戴有丝套,宝光流转,露出一截羊脂美玉似的手腕。她俯瞰那个站在枯枝上的斗笠男子:“就是你这不解风情的家伙害得我家白爱卿重伤,不得不在洗魂池内沉睡?你知不知道,她是得了我的旨意,来此与你商量一桩日进斗金的买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是要遭报应的。”
范云萝见那年轻人没有说话的迹象,也不恼火,继续道:“对了,那件雪花法袍呢,被你藏在哪里了?又不是白爱卿赠予你的定情信物,藏藏掖掖作甚?拿出来吧,这是她的心爱之物,珍若性命,要是没了,她会伤心死的。我们肤腻城好心寻你合作,你这厮歹意相报,这笔账先不提,鬼蜮谷内还是要靠拳头说话的,你得了那件雪花法袍,算你本事,你现在开个价,我将其买回便是。”
陈平安笑问道:“在范城主眼中,这件法袍价值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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