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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第三辑(15-21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道人爽朗大笑:“贫道倒是觉得你比令弟更妙。”
杨崇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当是夸人的好话了。”
北俱芦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设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诸多观之名教,道士之帐籍与斋醮之事,同时管着寺庙以及所有僧人的谱牒。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杨,既是一国国师,又拥有一座云霄宫,祖上曾经出过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过都已先后兵解离世。
云霄宫是一座道家子孙丛林,类似龙虎山天师府。权势之大,底蕴之深,不可想象。年轻一代中,有两名年轻俊彦,是一对同胞兄弟,年幼时分便俱被誉为天生道种。其中弟弟被天君谢实相中,虽然谢实无法收徒,但依然对其传授道法。至于哥哥,年少时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桩异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家主,可惜性情太过散漫,家族苦劝无果,便放任自流了。随着时间推移,弟弟便隐约成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选,哥哥则被弟弟巨大的声誉阴影所笼罩,越发沉寂无名。
老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楼那边,然后视线偏移,去往兰麝镇方向,微笑道:“此次前来,是告诉你,机缘来了。”
杨崇玄不为所动:“观主为何要跑来与我说这个?”
老道人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杀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祸相依,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宁,在本心与大道之间出现了一丝瑕疵。最终我将选择让给了别人,此时既如释重负,守住了本心,又怅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
杨崇玄讥笑道:“言下之意,观主是要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让我当这个急先锋、冤大头?连观主都犹豫要不要杀的人,我就算能杀,代价之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担得起?”
老道人摇摇头:“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脉之中的天生道种,何等珍稀,贫道才会离开小玄都观,与你说这些。”他站起身,“好自为之。”
杨崇玄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观主解惑。”
老道人点头道:“但说无妨。”
杨崇玄问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听不进道理的。愿意听人讲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办?”
老道人笑道:“这是那儒家门生该思量复思量的问题,至于你,多想一个念头也是累赘,何必自寻烦恼。世间多庸人自扰,乐在其中罢了,你去吵醒他们美梦作甚?骂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气好的了。心眼小的,还要视你为仇寇。如此一来,到底是他们傻,还是我们傻?”
杨崇玄哑然失笑,站起身,很是正儿八经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随即又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但是小玄都观观主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而是行走在桃树下,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所以他才会询问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
其实这种事情,小玄都观哪里需要老僧一个外人来决定?而老僧当时只说了四个字:言多必失。这让他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最终做出决断后,老道人重归心如止水的无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觉得不对。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鬼蜮谷京观城的城主要来一场生死厮杀都不至于让他乱了道心丝毫。于是他便耗费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施展出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他敢说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一条线的两端,一头在那身在京观城的贺小凉身上,一头在那个年轻人身上。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一条线上: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蜮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个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心中大恨。
贺小凉是谁的弟子?为何一个东宝瓶洲的外乡女修在北俱芦洲能够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谢实的倾力扶持下成功开宗立派?!北俱芦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谁人不知?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个天下,去往白玉京,与那位掌教讨要个说法。
一旦顺着卦象杀人,福缘未必是假。可你陆沉当我是一个牵线傀儡,一条去别家院门摇尾乞怜的狗吗?!
青冥天下。白玉京。
一个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栏杆上,脚下是一片片高低不一的云海,皆由广沛灵气汇聚而成。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脑袋,双指虚拈一根细线,竖耳聆听,断断续续,十分模糊,听不真切。这根线,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亲手触碰。此刻他坐直身体,屈指一弹,将那根线随意绷断。
本来就是顺藤摸瓜的小把戏,真不是他意图不轨。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祸,他可不去蹚浑水了,而是贺小凉有件事情竟敢自作主张,且做得拖泥带水不说,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观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这笔账,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回头就去撒泼打滚,一天不讨回公道,就在那儿骂一天街。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这小弟子真是个福气大的,还没真正出招呢,就差点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个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脉中的少年来到陆沉身边,问道:“三师兄,有新鲜事儿?”
陆沉转过身,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小师弟,一定要争气啊,可别让我这小师兄又输给姓齐的一次,小师兄最记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陆沉笑容玩味,立即转头跑路。
可在这个天下,在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领,直接丢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还给陆沉禁锢了所有灵气。
数位仙人立即从白玉京各处飞掠而出,试图接住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师叔。陆沉一巴掌一个,将他们打飞。
少年急急下坠,一位暂时担任少年护道人的飞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掠去救人,被陆沉冷冷一瞥,立即道心涣散,赶紧束手而立,稳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将坠地之际,天幕处几乎同时破开两个大窟窿,两抹虹光砸向白玉京,声势浩大,惊世骇俗。虽然两处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补起来,但是刹那之间就有几道阴影迅猛流窜进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绕开白玉京,试图隐匿起来。
陆沉面无表情,伸手点了数下,那几道阴影疯狂逃窜的方向上就凭空出现了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灵,将一道道阴影分别打烂。
陆沉轻轻一跃,转瞬间就来到白玉京脚下。
少年悬停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手脚僵硬,万念俱空。
陆沉蹲下身,缓缓道:“护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还是身外物。”
额头渗出汗水的少年点点头,陆沉按住少年脑袋,轻轻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关门弟子顿时变作一摊肉泥。
陆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现在陆沉身边,一挥袖,笼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皱眉道:“你就是这么当师兄的?”
陆沉笑道:“总比你当年强些吧。”
高大道人摇摇头,一跺脚,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处。
陆沉突然给人用手臂勒住了脖子。那个家伙应该是个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脚尖才能够上陆沉。但他半点不见外,嬉皮笑脸问道:“我方才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钻?”
陆沉点头道:“风采依旧。”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陆沉身体微微后仰。那人眯眼问道:“有笔旧账,咱们算一算?”
陆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这里打,你没有剑,又伤不到我。再说了,这会儿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俩呢。”
那人这才松开胳膊,陆沉拍了拍袖子,有些无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处,瞪大眼睛使劲望去,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举起双手,从前往后,狠狠捋了捋头发。他觉得这会儿要是手里有面镜子,估计都得当场炸裂。
他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说话,陆沉无奈道:“不用自我介绍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阿良依然一本正经地与白玉京仙子们自我介绍道:“善良的良。”
陆沉笑问道:“既然坚持自己是一名剑客,你的剑呢?”
阿良反问:“剑客一定要有剑吗?”而后自问自答:“我看未必。”
陆沉点头道:“天地有侠气处,即痛快出剑处。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会很壮观。”
那个子不高、相貌……其实也就那样的汉子,同样是一跺脚,拔地而起,却不是去往白玉京寻找道老二,而是拳开天幕,重返天外天。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总有一些人,无论敌友,都会让旁人心生钦佩。这一点,这个阿良,其实比自己和齐静春都要做得更好。
陆沉突然想起一件事,会心一笑。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会这么想吧。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为剥落山的地方,山势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风水宝地。她本就是六圣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剥落山始终在鬼蜮谷屹立不倒。反观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强马壮,自身修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只血统不纯的搬山猿,虽然才五百年道行,可凭借着一副天生强韧的体魄,最喜好与鬼物或是练气士近身厮杀,还重金购买了一副品秩极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拥有一对杀力巨大的流星锤,如虎添翼。
剥落山的戒备稀疏不堪,三三两两的精怪扎堆,忙着赌钱,很是心无旁骛。不过剥落山有三处极其巧妙的连环山水禁制,虽然不是什么护山大阵,但是只要外人贸然潜入,很容易触发,惊动整座剥落山。
府邸悬挂“广寒殿”匾额,倒是打造得金碧辉煌,半点不寒碜,十分喜庆富贵,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而且里里外外种了不少桂树,不过都不是什么奇珍异种。
在后院,一名身姿曼妙、脸庞却坑坑洼洼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见着了那个挂在竹竿上的书生后,眼睛一亮,腮帮鼓起,一起一伏。
妇人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乱颤,不等那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桃扇君子邀功半句,就被她连同所有碍眼的喽啰一并驱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书生姿势别扭至极,手腕勒痕已经淤青。他艰难开口,嗓音颤抖道:“避暑娘娘?”
妇人蹲下身,伸手抚过文弱书生的脸庞,眼神迷离道:“好久没见着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儿,放宽心,我是个会疼人的妇道人家,别听外边瞎传,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账话,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销魂了,男人都要喜欢万分的,我这剥落山哪里是什么龙潭虎穴,真真是你们男子的快活福地。”言语之间,她情难自禁,吐出极长极宽的一条古怪舌头,嘴角更有涎水滴落在书生脸上。
书生欲哭无泪,似乎吓傻了,直愣愣看着她。
避暑娘娘妩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帮你松绑后,你我同去鸳鸯榻,什么都给你瞧。”
书生缓缓说道:“你这只蟾蜍倒是没有胡吹法螺,还真是月宫种啊,不虚此行。”
避暑娘娘愣了一下。
一瞬间,黑烟滚滚,煞气冲天,将她笼罩其中。一阵急促凄惨的哀号之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唯有一大摊鲜血在地面如花绽放。
烟雾散去,书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具白骨。
书生满嘴鲜血,也不擦拭,打了个饱嗝,一边伸出手掌蘸了些鲜血,一边转头望向墙头,笑问道:“热闹看够了吗?”
饶是陈平安都大吃一惊。精怪鬼魅害人不少见,狐魅戏弄勾引书生也常有,可“书生”吃妖,陈平安是头一回见。他蹲在墙头上,腰间已经重新悬挂好养剑葫,问道:“这修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显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会是其余大妖,你半点不怕?”
书生笑道:“不是刚好有你来当替死鬼吗?”
陈平安也笑道:“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好不好?”
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闪电般掠出,没有纠缠书生,而是直接没入土地。
吃一堑长一智,范云萝的辇车遁地让陈平安记忆犹新。
双方同时沉默。书生应该是忌惮这位年轻剑仙的剑会快过自己的独门遁术,陈平安则是怕他跑得太快。就这么没影了,这笔账还怎么算?至于被这个家伙栽赃嫁祸,其实无所谓,后边的麻烦,来什么接什么,本就是来此历练的,太过安逸,陈平安反而不习惯。实在不行就动用金色材质的缩地符,配合剑仙,暂时逃离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对方大致底细再进来,用钝刀子割肉这个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谁的耐心更好了,打不过再跑,跑了再来。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住口。
书生擦拭嘴角血迹:“你先说,剑仙嘛,我生平最为敬重了。”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更金贵一些。”
书生一脸惊讶:“咱俩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点头道:“你高兴就好。”
书生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长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袖一挥,那些鲜血被聚拢为一颗圆球,萦绕在他身边,缓缓打转,然后他试探性问道:“既然你讲江湖道义,那我也讲一讲和气生财?”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生财法?”
书生指了指高墙以外,正气凛然道:“这不是还有五只妖物嘛,不像这个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个个家底丰厚。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起为民除害去!”
陈平安点头道:“好。”
书生蓦然破口大骂道:“好你大爷的好,你的杀气藏得好,可你那把剑就差长出一张嘴对老子喊打喊杀了!”
陈平安眯起眼,书生缓缓起身,神色漠然。
他是头一回碰到这位事迹已经传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轻游侠,所以不会清楚,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会让所有熟悉他的人,无论敌我,都感到陌生。可书生知道一件事:这家伙有好重的杀心,竟是压过了那把剑的剑气!
书生觉得这样也好,不如放开手脚厮杀一场。杀人夺宝,富贵险中求,他这辈子赌运奇佳,还没输过!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灿烂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晕血。”





剑来·第三辑(15-21册) 第四章 好人兄
·第四章·
好人兄
当下剥落山避暑娘娘府邸处的两人就像走入了一场胜负难测的棋局,有三种选择:一、双方往死里打一场,只有一方得利,输的极有可能身死道消。二、一方退让,比如陈平安选择承担斩杀避暑娘娘的后果,或是那书生得了便宜不卖乖,不将脏水泼在陈平安头上。三、两人各退一步,携手离开这盘剥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谓的你讲一讲江湖道义,我讲一讲和气生财,双方一起掉转矛头,指向其余五只妖物。
陈平安问道:“你不是妖,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阴灵?”
书生拍了拍袖子,没好气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纯阳正气如假包换。先前降妖的手段不过是吓唬你的旁门术法,行走江湖,没点遮掩身份的手段怎么成?”
陈平安问道:“那我们这就结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尘元君的麻烦?”
书生眼神古怪。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有些了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点泄露马脚的意思。避暑娘娘既然已死,这座剥落山洞府岂会没有点家底,哪有入宝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个擅长打家劫舍的修士。
陈平安转移话题,笑问道:“你这么处心积虑,想必熟知广寒殿的宝库秘藏,此山收获,你我五五分账,如何?”
书生摇头道:“在这剥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过是蹲在墙头看戏,给你三分利,不少了。其余山头杀妖之后,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夺。”
陈平安摇头道:“四六。”
书生犹豫不决,最后露出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具骨架,道:“避暑娘娘的白骨虽然不是鬼物阴灵的那种白玉骨头,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华近千年,早已淬炼得比地仙的金枝玉叶还要略胜一筹,十分珍惜,送给你后,我们再三七分,江湖道义,很够了吧?”
陈平安讥笑道:“这么烫手的玩意儿,我收下后,等于是往自己裤裆上抹黄泥巴,难道不更应该四六分账吗?”再者,山泽精怪最珍贵之物自然是妖丹,想必已被那书生囫囵吞下,早早占了最大的便宜。
书生故作恍然,一拍脑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账,这具白骨留在这边便是。走,我带你去剥落山宝库搜刮珍玩秘宝。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张鸳鸯榻下,这只母蛤蟆修为不高,可是仗着姘头的赏赐,以及其余五只妖物的处处相让,还是得了不少宝贝的。”
书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门。陈平安将剑仙背在身后,跃下墙头,跟随书生,只是一挥袖,便将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书生停步转头,一脸惊讶。陈平安微笑解释道:“若是不小心给剥落山精怪瞧见了岂不是坏事,到时候打草惊蛇,误了我们接下来的杀妖大业,我还是先收起来为妙。”
书生气笑道:“那我还得谢谢你?”
陈平安置若罔闻,环顾四周。这间极其宽敞的闺房内不乏奇珍异玩,不过脂粉气重了些,壁画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宫图,尺幅极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画中男女不过枣核大小,既有帝王淫乱宫闱,也有勾栏青楼的春宵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风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侣在修行房中术。这些画卷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注,大概就是朱敛所谓的神仙书?
书生一脚踹在那张巨大鸳鸯榻上,用了巧劲,鸳鸯榻滑出数丈竟是毫无声响。他蹲在地上,地板上镶嵌有一块光亮如镜的圆形精铁,大如水盆。他低头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机关,忽又转头望去,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他算是领教了何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游侠,别说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机的神仙图,竟是连避暑娘娘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一股脑儿收入囊中。咋的,这辈子没见过钱啊?
只是书生很快转过头,继续打量那块纤尘不染如宝镜的奇怪精铁,眉宇间有一丝阴霾:明知道接下来还要走入广寒殿的宝库,遇到真正的宝物,还如此大4搜刮这些不甚值钱的物件,莫不是有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没这么大胃口。
陈平安还在翻箱倒柜,一边问道:“你先前说那避暑娘娘是月宫种,什么意思?”
书生一手轻轻抹过“圆镜”边缘,一手在袖中掐诀,心算不停,随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阴精之宗。相传远古天庭有一座月宫,名为广寒。月宫内有那桂树、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宫种的老祖宗,凉霄烟霭,仙气熏染,各自成精成神。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宫蟾蜍的子孙,只不过像那蛟龙之属千万种,高低不一,云泥之别,剥落山这位算是一只还凑合的月宫种妖物。”
陈平安称赞道:“你倒是学问淹博。”他挑了一张花梨木椅坐下。不论如何搜罗房中宝物,他始终与书生相距十步,无形中算是表明一种态度。
书生闻言后摇头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陈平安随口道:“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书生转过头,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跷起二郎腿,手腕一拧,取出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轻轻扇动清风。
书生已经转回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那块镜面。圆如明月的镜面之上,有地方开始缓缓拱起,最终变成了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如明月之中升阁楼。
陈平安赶紧收起折扇入方寸物当中,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来到书生身边,凝视着那块原本浑然无瑕的精铁。当时远观,怎么看都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平滑镜面,哪里想到有此等玄妙?更让他倍感惊艳之处,还在于哪怕他当下聚精会神凝视此物,都还是觉得先前“契合”得太过夸张。书生却皱眉,一次次出手,又将那座大门紧闭的宫殿推回,重新恢复平镜模样。陈平安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世间竟有此等精妙的铸造之术。他也顾不得会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说道:“放心,不会下作偷袭你。”
书生盘腿而坐,缓缓道:“是墨家机关师打造的一件法宝无疑了,很有些年头。此物归你,入了宝库后,三七分,如何?”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可以。”
书生蓦然一笑,手指敲击镜面如飞,转瞬之间就有一座袖珍宫殿再度升起,并且府邸大门缓缓而开,使得整座建筑开始光彩流转,照耀得两人脸庞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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