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蓬莱客
他回到大堂,和王孝坤交待了一声,又看了眼贺汉渚,见他还在那里和章益玖说着话,不知说了什么,发出一阵爽朗笑声,引得周围的人纷纷看去,他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面上早也恢复常态,笑容满面地招呼,“烟桥,很是抱歉,前段时日身体不好,晚上又多喝了两杯,有些头疼,实在是撑不住,我先回了。日后若是无事,记得常携雪至进京,多多往来。 ”
章益玖面带冷笑,低头,点了支烟。
贺汉渚看着他,含笑颔首:“您走好。”
佟国风也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和边上的人打了几声招呼,朝外走去。
贺汉渚目送他的背影走出大堂,唇角始终含笑。章益玖低声道:“说起来,我真佩服你。换成是我,就算没法动他,也是绝对做不到能像你这样,笑脸相对……”
贺汉渚笑了笑。
章益玖改口:“算了,不说这个,扫兴。那就这样吧,我也走了。你和小苏等着,哪天说不定,我和唐小姐去看你们……”
饭店的大门外,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将他的注意力给吸引了。他转过头去。
佟国风走到饭店的大门旁,此时街上霓虹闪烁,路人往来。他等在门内,司机迅速将车开来,他在保镖的持护下,上了车,坐定,汽车没做停留,离开饭店前的辅路,驶上大马路,突然,几乎就在这个同一时刻,马路的对面,疾驰来了一辆汽车,那车灯笔直如雪,刺人眼目,冲了过来。司机毫无防备,甚至连方向盘都还来不及打,砰的一声巨响,两车猛然相撞,前盖翻起。
车内人被震得东倒西歪。佟国风前倾,重重撞在前座的靠背上,额破血流,头晕眼花。他的左右以及前座的三个保镖知道不妙了,在天旋地转中挣扎着爬起身,掏枪要保护他。但却晚了。
对面那车下来的几人已到近前,前后左右,分工分明,各自一把拉开相应位置的车门,没有半点停顿,伴着砰砰砰砰四下几乎是同时发出的如炒豆般的清脆无情枪声,连同司机在内,四人头颅齐齐中弹,当场身亡。
带着体温的污血溅到了佟国风的脸上,他惊恐地扶着座椅,直起身:“你们――”话音未落,左侧胸口一凉,也不觉如何的痛,匕首连根没入,只剩下了一截三寸长的柄。
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般地盯着插在了自己左胸一侧的匕首,慢慢抬起头,这时那人握住匕柄,发力,狠狠来回搅了几圈。登时,一种无法用这世上言语来形容的心脏破裂的剧烈痛楚,骤然散发到了他全身的四肢百骸。他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声,那叫声却也无法持续,刚出喉,便戛然而止,仿佛正爬着坡,才到一半,便就落下,最后只剩他徒劳地张嘴,喉咙深处往外冒血,却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砰的一声,他的身体一头栽了下去。那几人迅速回到车上,驾车后退,随即呼啸而去,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一切就发生在一个瞬间。等那辆汽车走了,周围的人这才回过魂来,大声尖叫,四散奔逃。
那四道枪声传入礼堂,虽周围嘈杂声重,但也已惊动了外侧的一些人,众人纷纷停了说笑,惊疑不定,骚动之时,见一人疾奔冲入,到了人多的地方,也不管是谁了,惨白着脸,闭着眼,颤着声嚷:“不好了!佟部长出事了――”
“佟国风,死了!”他嘶声力竭地吼道。
众人面面相觑,起初无人发声,礼堂那辉煌的穹顶之上,只回荡着乐队依然还奏着的欢快舞曲。很快,有人冲了出去,接着,更多的人冲了出去。
章益玖一把丢掉烟,也冲了出去。他奔到外面,推开人,见佟国风的汽车歪停在马路边上,车盖扭曲,车头瘪进去了半边,四扇车门大开,车里横七竖八倒着四人,佟国风趴在后座的一扇车门旁,头朝下,挂落在地上。车门,马路牙子,到处都是血。更多的血,还在从他的身下汩汩地流出。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章益玖翻正佟国风的身体,见他左侧胸口有洞,血肉模糊,黑的红的,情状令人惨不忍睹。他面容痛楚,肌肉扭曲,五官几已变形,却好似还没死透,双眼圆睁,半张着嘴,嘴角冒着血泡,嘴唇微微翕动。
章益玖面露不忍之色,摇头叹息,凑到了佟国风的耳边,耳语:“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才叫深藏不露,快意恩仇。他比我想象得还要手辣。你死的不亏,瞑目吧。”
他说完,站了起来,对身后的人下令:“赶紧追凶手――”
他瞥了眼佟国风,“还有,送医院――”
逞骄 第228节
“章次长,已经断气了!”有大胆的上前,伸手试探了下鼻息,绝望地嚷。
“叫你送你就送,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是,是――”
礼堂里,片刻前的欢快气氛荡然无存。在一片的惊慌和混乱里,只有两个人,始终没有动。
王孝坤甚至没有从座位上起身,只闭目,犹如入定,脸似蒙了一层泛着青色的阴影。半晌,他睁眼,缓缓地看向遥遥对面的贺汉渚。
贺汉渚拄着拐,穿过身旁如无头苍蝇般惊慌奔走的人,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在他左右保镖的戒备之下,在近旁大总统等人的屏息注目之中,轻放拐杖,让它稳稳地靠在了桌沿上,最后朝他伸出手。
王孝坤和他对视着,良久,终于,他艰难地,僵硬地,缓缓地,也伸出了手。
贺汉渚略略握了握,松开。
“我走了。您保重。多谢饯行,我渡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语气平静,说完,朝王孝坤微微一笑,拿回拐,转身,在身后投来的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中,拄着杖,迈步而去。
唐小姐方才已经走了,苏雪至一个人站在休息室的窗前,双手抱胸,静静地望着外面街景里的绚烂霓虹。她再次听到了敲门声,接着,门被推开。
她转过头,见贺汉渚走了进来。
“事情完结了?”她问。
“是。”
他简短地应了一声,停在她的面前,一手拄拐,另臂弯曲,示意她挽住自己。
苏雪至走到他的身边,挽住了他的臂膀,一笑:“那么,我们走吧,我的贺将军。”
第209章 (木村转醒,反应迟滞,眼皮...)
木村转醒, 反应迟滞,眼皮翕着缝, 突然间,一凛,下意识地弹坐起身,却无法动弹,费力挣扎间,发现自己手脚被缚,人躺在一张狭长而简陋的高床上, 床板光着, 没有任何铺设,硌得他后背疼痛。而在他的对而, 还有一个人。
是傅明城。
他一身西装,结着整齐的领带,外而却套了件白色医褂, 交腿,坐在一张椅上,身影沉静, 仿佛已坐了有些时候了。
他看着他,微微一笑:“你醒了?”语气平和,如同从前两人还是朋友往来的时候。
木村勉强撑着精神,侧头和他对视了片刻,眼睛被来自于头顶正上方的直照而下的惨白灯光刺得有些难受, 再次闭了闭目。
“我还没死……”
被用了麻醉剂,木村感到头昏脑涨, 手脚麻软。他翕了下嘴,喃喃地发出一道呓语。
“对, 你还活着。”傅明城回答他。
“这是哪里……”
木村觉得耳朵里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牛皮,沉闷无比。除了自己和傅明城的对话声,其余半点声音也听不到,如身处地平之下的深海世界。
“你再看看,应当不会陌生的。”傅明城的语气依然那么平淡。
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脑子也清醒了过来。木村再次睁眼。
四方形的房间,白色的墙角泛着灰霉和斑点的墙壁,靠墙,是一排因了长年累月的潮气侵袭生了锈的铁架,上而摆着各种金属器械和烧杯量瓶,天花板的中间,灯光映射,泛着阴森森的惨光。
他的瞳孔一缩,脑子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这里是清和医院的秘密地下室。他从前私下用来进行一些不便为人所知的医学研究的地方。
“认出来了吧?医院地下室。几个月前,在你转让医院的时候,我通过一个日本人买下了它。毕竟是家医院,若就这么倒了,未免可惜。要不是工人改造的时候无意发现,我也不会想到,除了那个医学实验室,就在天城,眼皮子底下,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他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在你走之前,这里不该留的东西,想必都已清理干净了。不过,从这些剩下来的杂物看,你以前私下在这里做什么,依然可见一斑……”
傅明城收回目光,投向躺在房间正中央的那张高台上的木村。
“你现在身下躺的地方,是解剖台。”
“我记得以前,天城曾有谣言流传,说日本人的医院偷偷干着挖心剜肺放活人血的事。当然了,这和百姓普遍蒙昧,将正常的医学研究行为视同妖魔脱不了干系。但现在,反过来想,谣言也未必全部都是胡言乱语……”
木村脸色苍白,打断了他:“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傅明城没回答,走到墙边的一张桌前,打开上而放着的一只铁皮盒,仔细地戴好手套和口罩,接着,他取出药瓶与注射器,开始熟练地用针头抽取着瓶子里的液体。
地下室里没有别的声音了,木村能听到液体被抽进注射器时发出的轻微的吱吱响声。完成后,他转过身,手里持着注射器,走了过来。
木村的心里涌出一阵不详的预兆:“你要干什么?这是什么?”
傅明城停在解剖台旁,依然没有应答。他举起注射器,对着头顶的灯光,屈指弹了弹针管。
木村的视线落在针管里的不明液体上,心里涌出一阵毛骨悚然之感。
“傅明城,这是什么?回答!你必须回答!”
傅明城露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睛,这才沉沉地瞥了他一眼。
“没什么,只是我在你们的医学实验室里找到的其中一样东西而已,据说是鼠疫病毒。至于你们打算用来干什么,我想不言而喻。为了达到所谓的研究目的,你们分别用在男人女人甚至是孩童的身上。多少人曾在你们的实验室里受尽非人煎熬痛苦死去,我不清楚,不过,现在我倒很有兴趣,想拿来用你试一下,看看以你的体质,最后是否能够幸免,还是会像那些被你们称之为药人的人一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全身瘀斑发绀,淋巴肿胀,吐血,甚至吐出内脏,最后才在痛苦里慢慢死去――”
他的语气依然平缓,但却透着一股仿佛发自骨髓里的幽幽恨意。
木村的脸色大变。真若被注射了这种药液,情状将会是何等悲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奋力地挣扎着,想挣脱束缚身体的绳索,却是徒劳无功。他喘着粗气,冲着用漠然目光看着自己挣扎的傅明城咬牙嘶吼:“这是两国之间的战事,我既是医生,也是军人,卷入其中,为国尽责而已!现在我落在你的手里,你也可以为了你的国家杀我,我毫无怨言,但你不能这样折辱我!我不明白!就算我们为了各自国家效忠,你也大可不必这样对我!看在我们昔日多年交情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
傅明城盯着不停喘息的木村,突然,大笑出声。
“木村君,你竟然还记得我们昔日多年的交情?在你用阿司匹林杀死家父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念及你我之间的交情了?”
木村犹如被什么给重击了一下,猝然停了挣扎。
“现在你是真的健忘,彻底忘记了你做过的事,还是你太过自信,以为我仍不知道我父亲的真正死因?”
傅明城慢慢地止住笑,“或者,你认定,你拥有着超人的医学认知,手段太过高明,神不知鬼不觉,是不是?”
木村定定地望着傅明城,脸色灰败无比,声音嘶哑,“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难怪……”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顿了一下,闭目,很快又睁开。
“苏雪至?难道又是苏雪至?”
“是。如果没有她,我大约真的会被你蒙蔽。杀父之仇,我该不该报?这样对你,是不是你应得?”
“八嘎!混蛋!”各种绝望的咒骂从木村的嘴里不停地爆出。他终于彻底地失了所有的风度,眼睛瞪得几乎脱眶,四肢拼命挣扎,仿佛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但却又如何能够挣脱得开。
傅明城的眼角发红,神色却是异常冷漠,手稳稳当当,将注射器的针头刺入了木村的静脉,接着,缓缓地,拇指推着压杆,直到针管里的最后一丝液体也被注入血管,拔了针,放下,再不看对方一眼,脱去大褂口罩和手套,迈步,走了出去。
他走出黑暗而封闭的地下室,走出医院的大门。
外而阳光明媚,照射在他的皮肤之上,他全身衣下方才收缩了的毛孔,此时仿佛也重新舒展开来。
他的司机很快将汽车开来,停在了他的而前。他迎着阳光,闭目,深深地呼吸,仿佛这样,便能排去肺腑中的浊气。
胸膛里的那一颗曾接受过手术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在船上她和良人并肩离去的背影。他抬臂,手掌压在了胸膛的那个部位,停留了片刻,等着心跳恢复平缓,却又不知为何,眼睛忽然有了酸热之感。
“傅先生,上车了。”随从见他立着不动,轻声提醒。
他慢慢地放下了手,睁眼,微微颔首,随即迎着头顶的艳阳,大步,朝前而去。
第210章 终章。
贺汉渚和苏雪至到了当日的江口。
小半年已经过去了。她经过的时候, 正当烈夏,现在回来,万物萧杀。但无论季节如何变幻, 江流却是依旧,潮起潮落, 如它千百来的惯常模样,人世间, 悲和喜, 离和聚, 生和死,若泥沙沉水,皆化为浪,日日夜夜, 奔涌不息。
当日苏雪至一行人随陈英继续北上,王泥鳅和水会的人继续寻着龙王。怀着侥幸之念, 他们沿江口往下游继续来回搜寻。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现在还是没有放弃。
每一个人的心里,其实都很清楚, 龙王还能生还的希望, 太过微茫了。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这种盼头更是彻底破灭。但却没有人肯承认这一点, 好似只要不停下寻找的努力,他们就能始终保有着这一分希望。
就在几天之前, 一个江口下游的渔人网到了一只陷在淤泥里的草鞋。这是一种用苇草编织的鞋, 防滑易干,夏天江上之人若不打赤脚,常会穿这种鞋履。郑龙王也是如此。那只网上来的草履, 当然未必就是龙王当日之履,毕竟,除了水会帮众,跟有无数船户渔夫也都穿这样的鞋。但从草腐程度来判断,大约就是那段时日沉的水,大小也是相符,所以这些天,挑出来的水性最好的几百名帮众从早到晚一直都在轮流下水,一拨体力不支,便换一拨下去,在那一片水域进行不间断的搜寻。
“无论如何,活要见人……”
王泥鳅没说完,猝然打住。
他从水里上来不久,衣服虽换了,但头发还是湿的,脸色有些发青。
虽然早就已经有所准备,但此刻,当听到这样的消息,苏雪至还是黯然神伤。周围更是无人开口,陷入了一片缄默。
又是十来个浑身湿漉漉滴水身上临时披了棉被的精壮汉子走了进来,忽见苏雪至和贺汉渚,忙上来拜见。他们也是刚出水的,皮肤冻得发紫,牙齿格格颤抖。
房中燃着火炉,贺汉渚立刻让他们不要多礼,速去烤火取暖。又有人送上了熬好的大桶姜汤。众人陆续喝了几碗,这才喘出了一口气。
和前一拨下水的王泥鳅等人一样,他们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母亲呢?”
终于,苏雪至打破缄默,问道。
就在那场变故发生之后,叶云锦放下药行和其余的一切事情,也来了这里,第二天她便病倒了,一直病到现在,却是始终不回。几天前,得知这个消息,她从暂时落脚的下方集镇赶了过来,早晚守着,未曾离开半步。
王泥鳅将二人带到江口之畔。
已是日暮时分,天色灰蒙蒙的,江边雾霾弥漫,水气湿冷。苏雪至远远便见乱石堆旁立着一道身影,是叶云锦。她身后不远之处,则是这些时日一直伴她的红莲。
红莲匆匆来迎,短暂问了路上平安之后,见苏雪至望着前方江边的背影,喃喃道:“你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女掌柜这几个月……”
她说着,眼眶忽然一阵泛红,转过脸,用手帕拭了拭眼角。
苏雪至朝前方那道身影走去。
叶云锦布衫黑裙,江风吹动她衣,一身孤瘦,她便如此面对江心立着,红莲走开,苏雪至又走来,她毫无觉察,纹丝不动,犹如只剩下了躯壳,那魂魄,已然离她而去。
苏雪至停在了她的身后,心情愈发沉重之时,忽听她沙哑的声音随风飘入了耳中:“还是没有发现,是吗?”
“是。”苏雪至轻声应。
“不过,娘你不要过于难过——”她注视着着叶云锦的背影,立刻又小心地解释。
“不会放弃的。今天天快黑了,暂且结束。三当家让我告诉你,明天继续。这里没有,再寻别的地方,一直寻下去的,直到有了确切结果……”
叶云锦不再发声,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再次出了神。苏雪至循她目光看去。那是不远之外的江口,当日沉舰之处。
已是迟暮了,但江面之上,此刻依然舟舸往来,风中,隐隐若有两岸纤夫逆水前行而发出的号子之声。
苏雪至静静伴她又立了片刻,觉江风寒冷,怕她冻到了,迈步上前,正要劝她先回,见她双肩微微动了一下,悠悠又道:“雪至你晓得吗,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日我和龙王相遇的情景。”
逞骄 第229节
“人人都叫他龙王,竟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我很想知道。到了后来,好些年后的那个晚上,我才终于问出了他的名字……”
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往事的回忆,摇了摇头。
苏雪至也停了脚步,听到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仿佛是悲凉的自嘲,又仿佛是满足的轻笑。
她转过了身。
叶云锦的脸色苍白,面容病瘦,但在她的眉眼和唇角边,却竟看不到半分苏雪至原本最为担心的悲苦和哀愁。甚至,她的目光比之从前,看起来反而更加洞明坚毅。
“我没事。你去和三当家说一声,就此打住吧。天气转冷,不适合下水了。弟兄们也是凡胎肉身。他更是个视义气大过天的人,必不愿看到他昔日的弟兄们为他犯这样无谓的险……”
她再次停了一下。
“……你们的心意,我想,他无论此刻人在哪里,一定都能见到。”
最后,她轻声如此说道。
苏雪至本是来劝她的,此时此刻,控制不住情绪的反而成了自己。她的眼眶发热,含泪叫了叶云锦一声,扑入她的怀里,抱住了她。
叶云锦将头回在自己面前如此感情外露的女儿搂住了,眸底水光闪烁。红莲在旁不停地抹着眼泪。片刻后,叶云锦抬眼,见贺汉渚默默地望着这边,轻轻拍了拍怀中女儿的背,柔声道:“莫让女婿过于担心。”
“我也该回了——”
最后她说道。
命运举着刀剑,对她不曾有过半分宽待,然而,却又从不曾将她打倒。
敬佩之余,想到她这一生当中那唯一一种于夜深时分想起或能得到片刻暖心的遥遥守望,终究也是被夺走,苏雪至的心中更是难过。
听到她反而宽慰起了自己,只能极力忍泪。
这时,几个水会的人朝着这边飞奔而来,王泥鳅迎去。说了一会儿话,他的面上倏然现出激动之色,立刻转给了贺汉渚。
贺汉渚猛然抬眸,扭头看了眼母女二人,快步走去。
苏雪至泪眼朦胧中,看到王泥鳅和他匆匆说了些话,他便朝着这边走来。仿若是心有灵犀,忽然,她的心跳得厉害。
“怎么了?”叶云锦问他。
就在片刻之前,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有个道士在几个月前的深夜游方外出归来,于下游几十里外一处大河的荒滩之上,偶见一满面是血身受重伤之人。当时正值江汛,那河是条支流,人或是被江潮冲至这里,潮落之后,水褪,人剩在了河滩上。道士见那人鼻息犹存,便带到道观加以救治,现外伤愈合,但人却始终昏迷不醒。道士前几日再次下山,听说水会发动沿江民户,在寻郑龙王的下落,民众谈及此事,无不哀伤,都说龙王是化为真龙,保佑他们去了,商议要替他立庙。道士立刻想到了自己当时救的那人。虽与郑龙王素昧平生,却也听说过他的侠名,素来敬重,便不顾天晚,当即赶来报讯,要带他们前去辨认。
“现在还不敢肯定,不过,从描述的年纪和身形来看,如无意外,应当就是龙王。”贺汉渚用极力克制的语调,说道。
苏雪至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好消息给冲得心脏几乎都骤停了。她反应了过来,转向身旁的叶云锦,见她定定立着,双目发直,忽然,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晕倒。
两人一下便扶住了她。她很快恢复过来,不顾劝阻,和众人一道赶去,终于于这一夜的深夜时分,抵达了那座位于山中的道观。
道观早已没了香火,一间瓦漏窗残的屋里,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照之下,那人双目紧闭,形容枯槁,人变得几乎脱了形。但众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幸存的昏迷之人,正是郑龙王。
叶云锦慢慢地坐到了床榻之畔,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伸手,轻轻抚过他脸上的几道疤痕,唇角带笑,眼泪却是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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