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归来时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赏饭罚饿
双桥本想告诉她,钥匙是观老将军交给带队校尉的,然而城破后,大家因忙着争抢金银打得头破血流,无暇他顾,自己才得以趁乱偷偷跑到营帐中,把此物盗了出来。
可惜,这番话实在太复杂,她连稍许沾边的词也不会讲,只好张着嘴干着急。
“既然我爹托付给了你,那你就先好好收着吧。”
观亭月也不在意,卷起图纸,重新挂回她脖子上。
双桥却怕她误会观林海的意图,急得扑到浴桶边,笨口拙舌地一个劲儿解释:“将……将军,特别好!”
“嗯。”观亭月随口应了,将洗头的球丸用灰汁浸湿。
后者极其认真地重复:“特别,特别好!”
“知道知道。”她把汤水糊在她脑袋上,“我自己的爹,我还能不知道吗?”
双桥顶着满头的皂荚泡,哓哓不停,“小刀……他打的,给我!有那么长——”
女孩子张开双臂,飞溅的水花落在睫毛间,“蜀山开梅花,栈桥,我们……他带我去。”
“还换,新裙子!”
她快乐地眨眼睛,“将军说,姑娘家,也要漂亮的……”
观亭月搓着她青丝的手倏忽一顿,小姑娘坐在热水里,左右晃着头,如数家珍。
记忆中却无端有一个声音敦厚而温和地响在耳畔。
他说:“亭月啊,你是姑娘家,对男孩子不能总那么凶巴巴的……”
而对方的语气里隐约还带着些无奈与委屈,末了十分轻柔地叹了口气。
好像把自己养成这般,都是他的失误一样。
热汤的水汽氤氲着扑面而来。
“将军,拉大弓——很厉害的!”双桥叽叽喳喳比划。
“他还教,认马蹄……认草药、观星……教很多很多。”
她眼底汪着浩瀚灿烂的星辰,似乎从不认为那个活在人们嘴里的人早已远去,眉目间依旧透着无边向往。
双桥扒在木桶旁,口齿不清地吟着一首古人诗。
那是观林海平生最爱附庸风雅的几句,时常会在醉酒后,车轱辘似的来回念叨,以至于连她都还能记起些许,说的是什么——
“系马青泥小剑关,又渡红叶湓江岸……遥望白草连云栈。”
旌旗十万,风雪千山。[注]
一直站在屋外廊上的观长河隔着门板隐约听到这里,长睫轻轻扇动,便抬眸目光无可着落地从那复刻了京师旧宅的院落中望出去。
难得收敛笑容。
不远处的厢房另一侧,燕山正同样倚墙抱怀沉默,他盯着脚下的碎石,突然伸手摸向腰间的两柄长刀。
那大概是在他到常德将军府几个月之后。
观林海某日刚要领兵出城巡视,人才走到前院就停下,回头苦笑道:
“嗐,你这孩子,老跟着我作甚么?”
他垂着头不言语,好久才嘀嘀咕咕补上一句:“……帮,你的忙。”
“我还用得着你帮?你岁数小着呢,再练个几年吧。”对方哭笑不得地叉起腰,然后想到什么,“来,接着这个。”
燕山闻得风声里有何物朝自己袭来,刚伸手要去接,东西已然落到了怀里——是两把细长精致的刀刃。
和之前常用的很像,但又在此基础上做了改良,颇为趁他的手。
王侯归来时 第51节
“你那武器破损得都快不能使了,我命人打了新的,正好今天铸成。”观林海挥手赶他,“行啦,好大一个小伙子了,别整日围着我转,找亭月她们玩儿去吧。”
燕山听罢,却皱着眉别过脸,闷闷地说:“……大小姐,只会打我。”
观林海实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傻小子,那是喜欢你才打你呢!”
他从未听过这么匪夷所思的言论,疑惑地自行琢磨,“她喜欢?……”
观林海才乐呵完,见他这模样,蓦地又警惕起来,“诶诶,你这小子不会真对我闺女有意思吧?我可警告你啊,不准对她有歪念头!”
他彼时百口莫辩:“我没有……”
观林海是个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暴君,恐怕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觊觎观亭月,他大约都看不上吧。
只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
不知最后有没有传到他耳朵里,燕山几乎可以想象老将军为此大发雷霆的样子,八成是对他极其失望也极其憎恨的。
毕竟,他应该是不会允许像自己这样的人,碰他的宝贝女儿。
但故人已去,事到如今,再谈论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燕山想到此处,不由自嘲地摇头一笑。
忙到入夜,双桥洗漱之后搂着被衾很快就睡着了。
观亭月掩上门准备出来找点吃的填肚子,甫一转身,回廊间倚坐在栏杆上的观长河便映入眼帘。
他像是等了她有一阵,闻得声响,不过略转了转眼珠,仍旧将视线投向院内。
观亭月:“哥。”
他并未回头,只不着边际地开口:“你把老爹葬在了哪里?襄阳吗?”
她道了声是,跟着走上前。
观长河闻言,若有所思地颔首。
“今年的重阳怕是赶不上了,等明年……寻到天寒他们,咱们一块儿去给老爷子上上坟吧。”
“他也喜欢热闹。”
“好。”观亭月应下。
第42章 好像他就喜欢看对方这样嚣张……
辰时天还不见亮, 燕山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
睡在外间的亲卫听到动静,很快便也收拾好自己,十分懂眼色地跟着他出了门。
皎洁的弦月正挂在半树高的位置, 四下是仆婢早起做工干活儿的轻微声音, 他不经意瞥了一瞥隔壁屋子。
里头黑沉沉的,没有点灯。
观亭月和双桥宿在一块儿, 这些日子过于劳心劳神,大概还睡着。
燕山只瞧了一眼,就举步往外走了。
等他行至官衙外,天光堪堪把浓厚的云层照出行迹来, 白上青站在那角门的灯笼下,不知在同巡夜收班的捕快说些什么。
他倒是勤勉。
“诶?燕大哥。”后者眼尖,先抬手冲他打招呼。
燕山略一点头。
白上青:“你这么早?”
“昨日我还想着找余老板问问案情,又怕他惊魂甫定, 不敢打搅。他现下可好些了么?”
“他没什么事, 你今天就能找他来过堂。”燕山顺口一答,转而问说, “那几个前朝兵痞呢?人清醒了没有?”
“你说他们啊。”他摊手,“因为此案牵扯复杂, 如今已被省里接手,他们没关在府衙大牢,昨天让兵备道的副使带走了, 现下应该是囚在那儿。”
白上青说完又奇怪:“你问这作甚么?”
“行。”燕山只听了前半句便已转身抬腿, “谢了。”
白上青在后面一脑门儿雾水:“诶……”
嘉定兵备道设在一处极偏僻的地方,四野很冷清,半晌也见不到一个百姓路过。守在门口的士卒发现有生人靠近,当下抬起兵刃呵斥。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干什么的?”
燕山并不说话,跟随的亲卫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明晃晃地怼上对方的脸。后者眼睛好一会儿才聚焦,登时被那上面的字吓了个汗毛直立,他慌忙四肢僵硬地收起武器,就地认怂:
“您、您请稍候。”
言罢掉头就往里跑。
不多时,一个守备装束的武将匆匆赶来,礼数周全地抱拳打躬,“原来是天罡营的将军驾临,恕下官有失远迎。”
“无妨。”燕山对着别的驻军一向还算客气,“本也是我叨扰了。不知昨日望北山羁押的盗墓贼可在你这里?劳烦替我引个路。”
他仅借了天罡营之名,并未亮明身份,故而对方模棱两可地称呼他“将军”,也算不上暴露行踪。
“的确收押在牢房内……莫非这几人还与边关战事有牵连?”守备不由紧张。
“哦,不是。”燕山活动了一下手腕,“我个人的一点私怨罢了。”
监牢里的光线很昏暗,只在高处开了个小窗,若非有一线日光照进来,恐怕还不知外边晨色已大亮。
那带头大哥正蹲在角落怨气冲天地扔石子玩儿。
守备小心翼翼地觑着燕山,提醒说:“将军,这人等几日还要交到省里去的,您看……”
“知道。”他不甚在意地迈前一步,示意狱卒开门,“按察使司也就是要个活人问话而已,我有分寸,不至于要他的命。”
带头大哥刚准备用两块石头打火星子点燃干草取取暖,冷不防被人揪着顶发拽了起来。
常言道牵一发动全身,这一招简直犹如抓住了他命运的后脖颈,带头大哥当即歪着脑袋踉跄地往前扑了两步,狗啃泥地栽倒在地。
视线里是一双干净的黑靴,他猛地抬首,对上来者漆黑沉寂的星眸,在这光影流转的暗室中尤显凛冽。
他倒是头铁嘴硬:“你谁啊?找你爷爷作甚么?”
才说完,又隐约瞧出点熟悉的意味来,“哦……你是跟在观亭月身边的那个小白脸儿?”
带头大哥嘴角高提,笑容刻薄,“怎么,那女人让你来找我的?想公报私仇?”
“他们观家人可真是了不得,满门凋敝,都快断子绝孙了还能绝处逢生。眼见着改朝换代,连皇帝也换人做了,居然还能在这军队里头攀上一两个权贵撑腰。”他狠狠地吐字,“不愧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也不知是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
燕山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说够了吗?”
“我发现你这个人,是真不懂得惜命。”
精致的匕首尚未出鞘,燕山拿刀柄在他脸颊上拍了拍,“舌头拿来干什么不好,偏要用来讲废话。实在是太吵。”
两边的亲卫一左一右摁着他双肩,带头大哥扭动两臂,眼睁睁刀光晃在自己面前,仍旧带着底气。
“你不敢动我,上头还没过堂,我可是要紧的证人,倘若死在这里你担待得起吗?”
说着他更来了信心,得意地笑道:“我这条舌头你一样碰不得,按察使老爷要口供,届时出不了声,拿什么来结案?”
燕山将鞘一抛,把刀扔给自己的亲卫。
“舌头割掉的确讲不好话,不过若只割下一小块儿,倒也不影响大体。”他轻轻一笑,眉眼里却透出几分豪狠之色,“我干什么非得要你的命不可?活着受罪不才有意思?”
带头大哥似乎终于感受到眼前之人的暴虐之处,面容霎时一白。
“你……”
“不,你不是观家的人,观家人……不会有你这样的,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谁!”
燕山听了他这话,面容蓦地一沉,冷冰冰地压低嗓音回驳:
“我就是观家人。”
亲卫简单粗暴掰开他的嘴,刀刃削铁如泥,还真就切肉丝一般薄薄地贴着舌尖刮下一片来。
飞溅的腥红顷刻在地上落成扇形。
带头大哥含着满口的血扯着喉咙嘶喊惨叫。
偏生他四肢都叫人给狠狠摁住,即便想挣扎也无济于事。
燕山漫不经心地欣赏了一会儿,擒过带头大哥的右手拉到眼前来看,从内到外翻了一圈,“茧子在掌心,你不是用大弩的,是使剑的吧?”
对方却仍在声嘶力竭地干嚎,瞧着是没有精力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见状有些嘲讽地冷笑道:“我还以为骨头有多硬呢,鬼叫成这样。”
“下辈子长点记性——既然怕疼,就不要在旁人面前跳得那么厉害。”
燕山在他手心里略一比划,“皮肉没半点伤疤,看样子你还没被火药炸过。”
说完,指使亲兵,“那就把他这一块皮剥下来,我要能见到骨头。”
“是。”
狱卒和兵备道的守备立在牢门外,瞄到里面的情形,不时抽抽着眼角,各自都感到有些不忍直视。
虽说多是无关大雅的外伤,但手法实在血腥狠辣。
也不知这盗墓贼究竟是哪根筋没长对,非得招惹这位年轻将军……
*
燕山从外面回来时,漫天的秋风刚好把他周身的血气吹散。
观亭月同双桥才用完早饭,余光瞥到他走近,将粥碗一搁,摊手对其表示遗憾,“你来晚了。”
“最后一块凤尾糕已经被双桥给吃了。”
燕山眼风扫了一下那狼孩子,“她吃就吃吧,我也不饿。”
观亭月闻言觉得奇怪:“你一大清早的,去了哪里?”
“四处逛逛,也没去什么地方。”他活动了几下手腕随口敷衍,继而又摸出件东西,“给。”
那是双金丝织造的手套,韧性极强,轻薄耐用,原是军中将领冬日急行军时佩戴的防具,以避免手被枝叶划伤。
燕山:“路过附近的兵备道,顺手替你要来的。”
王侯归来时 第52节
观亭月接过来,神情却表露得颇为意外,挑着眉问,“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后者显然对这句说辞感到不快,“我平时对你很苛刻吗?”
然后又解释,“你会受伤,有一半算是我的疏忽,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管。况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
尽管听他自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观亭月还是挺愉悦地三两下戴上了,试了试手,感觉蛮合适的。
“多谢。”
她握起拳,干劲十足,“正好等会儿可以派上用场。”
燕山:“嗯?”
嘉定城庙会的擂台下,围观瞧热闹的百姓们捧着果脯瓜子,伸长脖子紧盯着战况,一刻也不愿错过这阔别数日重开的比武招亲。
场上的落叶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劲力扫得如仙女散花,观亭月戴着金丝手套的掌风拍在对方肩头,一套连招直接将他踹下了台。
附近的观者连忙很熟练地提前向四周散去。
继而非常捧场地原地鼓起掌来,只觉比街头卖艺的好看多了。
不远处一手抱着闺女,一手牵着儿子的观长河望见擂场一个接着一个被自家妹妹花样送走的求亲者们,表情颇为沉痛复杂。
“爹爹。”大儿子扯扯他的袖摆,可劲儿地扎自己老爹的心窝子,“那个揍人很利落的,就是我姑姑吗?”
“……”观长河一张嘴抿动了半晌,才一言难尽地承认道,“是啊。”
他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己犹在啃指甲吃的小女儿,“小芮要记得,长大以后千万不能学姑姑哦,知道么?”
小女娃刚牙牙学语,还听不懂自己老爹讲的是什么天书,满眼懵懂地盯着他。
而场边一株红梅树下,燕山反倒不似观长河那般忧虑深重,也不似旁人那般惧而远之,他目光落在擂台上矫健翻飞的身影间,专注且柔和。
好像他就喜欢看对方这样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样子。
旁边的易兰亭窥着他的神情,颇为感慨的叹道:“恩公,你真的不打算去比了吗?”
“我倒认为,你的胜算应该是最大的。”
燕山却忽然很轻地一笑,摇头说:“不,我打不过她。”
后者惊讶:“这余老板的妹妹,竟如此厉害?”
他嘴角的弧度难得还保持着,“至少现在是。”
至于以后……总有机会的。
燕山说完回过头,塞了封书信过去,“这个你拿着。”
“自己不要拆开,等入了冬去成都府找一个姓谢的府台,你家的事,他能帮忙。”
易兰亭感激不尽地接了,才要开口就被他打断。
“不必道谢,我们之间算是两清。”
他不喜欢欠人情,所以哪怕是帮忙做得也像是在还债一样。
*
转眼在嘉定待了四五日,收拾完私事,又拿到了钥匙,也该是时候启程。
观长河尽管也想与他们同行,却苦于生意缠身,无可奈何,只好一个劲儿地去钱庄给观亭月兑银票,没事儿就往她包袱里塞一点,堆得满满当当。
至于双桥,原本观长河是要留她在余府,慢慢教授些常人的生活方式。
但观亭月总认为不妥,就她这缺心眼的样子,实在不放心让大哥来照顾,况且人本也是自己领回来的,不便给大嫂添麻烦,还是准备把她带在身边。
“双桥毕竟在山里住得太久,现在对人还很警惕,一时半会好不了。”观亭月将床边的衣服叠好,这是临行前的最后一日,行装已收拾得差不多,“我想着她随我一块儿去凤阳,等此间事毕,再带她到南边住——放心,路上的花销我自己承担。”
如今有了观长河这条财力雄厚的金大腿撑腰,提起用钱,简直是财大气粗,也不怕某人找茬。
“带上吧。”燕山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他倚着门,并未往心里去,“说不定有用。”
观亭月本以为对方肯定会尖酸两句,连怎么应对都想好了,可这次居然没有。
一旁坐着喝茶的江流顿时感觉自己被区别对待了。
双桥约莫也才十四五岁,因为瘦小再加上缺衣少食,瞧着只有十一二。
燕山看她尾巴似的黏在观亭月身后,时而四肢着地地蹲着,时而又跳起来,像个难以消停的大马猴。
双桥:“噫……”
“这不是‘噫’。”观亭月纠正道,“跟我念,‘红枣’。”
双桥学她说话,“哄……枣……”
观亭月蹲下来,“是‘红’,红枣。”
“红……枣……”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嚼,“红枣……红,枣……”
燕山静静地注视着,望着她,就好似望见了从前的自己,那些不厌其烦的窃窃之语在岁月中如流星般稍纵即逝,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而在旧年华里,有个穿红衣裙的女孩子坐于栏杆之上,前后摇晃着双腿,嗓音清丽地说:“那是‘芙蓉花’,绯爪芙蓉。懂吗?”
“来,你跟我念,‘芙蓉花’。”
“芙——蓉——花——”
他张着嘴,操着怪异的腔调复述了一次,分明歪得不像样,她却点头夸赞道:“对。芙,蓉,花。你再说。”
……
燕山忽然松开手,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观亭月余光瞥见了,转头看过来,那一刻,他刚刚好消失在秋日的霞光里。
第43章 那我……当时喝醉了吗?……
知道他们第二日要走, 夜里观长河摆了长长的几桌酒宴,十八里相送一般哭得涕泗横流,没喝几杯却很快烂醉如泥, 趴在桌上嗷嗷直叫。
余青薇实在嫌他丢脸, 只好出来打圆场,把人扶回了房。
临近霜降, 天是越来越冷了。
安置好大哥后,观亭月便沿着小径往自己的住处而行。这是条十分幽寂的青石板路,平日大概鲜少有人来往,连枯叶也比别处要多得多。
她正走到水池边, 隔着一汪洒满碎月的碧波,忽然遥遥望见对面矮山上,小亭子里的燕山。
他晚间离席得也早,此刻周遭没有随侍跟着, 孤零零的孑然一人。
不知是否是因为深秋夜、小山亭以及这料峭的寒风, 那身影忽然看上去萧瑟极了,莫名有几分落寞。
观亭月站定脚, 远远地瞧了他一会儿,随即掉头折返。
*
今年闰了月, 寒冬来得要比往年早许多,亥时不到,草木已经开始打霜了。
燕山倾身伏着栏杆, 尚在出神之时, 冷不防左侧悬下一壶清酒。
他始料未及地一怔,回眸时,观亭月那双映着微光的星目恰好撞进视线里。
他只发了片刻的愣,很快便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来, 眼角似笑非笑地往下一压。
“难为你还记得。”
后者不满的反驳:“我也不是次次都食言吧。”
燕山转过身背靠扶栏而坐,对嘴饮了一口,姿态明显比之前要放松不少。观亭月则站在他旁边,也面朝水池的方向,一边饮酒,一边看破碎的月华在涟漪里清波荡漾。
大概有半盏茶的时光里,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
他喝了几口之后,拿起酒端详,“这酒……味道挺淡的,不是陈酿吗?”
“我哥喝不了烈酒,家里的多是果子酒,带甜味儿。”观亭月说完,略偏了脸瞥他,“怎么,你现在口味还喝重了?”
燕山将酒放在膝上两手握着,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解释道:“西北荒寒,冬天尤其难熬,烧酒喝下去可以暖身。”
“难怪。”她半带揶揄,“你如今都敢喝烧刀子了,是该瞧不上这点荔枝酿。”
观亭月垂目晃了晃酒壶,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突然温暖起来,“想从前哪有那么多的花样,当时年纪小,连甜酒也只能偷着饮……”
“当时……”燕山刚起了个头,便摇头笑笑,“当时我其实并不爱喝酒。”
经他这么一提,观亭月不由将视线投过来,“好像第一口酒,还是桐舟骗你喝的吧?”
燕山声音放轻了些许,说是啊。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他同我说这是好东西,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兄弟们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将军书房里给我偷来的。”他屈起一条腿,将手搭上去,清浅地一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和宗帮故意想看我出糗才搞的这一出……不过,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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