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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归来时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赏饭罚饿
她就着白饭吃了两口菜,不胡思乱想是不可能的。
御林军到场不久,她就被府衙的人带走了。至今除了白上青没有与任何人见面,也不知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情况怎样。
一时担心着官府查到了多少,一时担心家里的几个哥哥,一时又担心燕山……
白上青虽看似好说话,可言语间多少对她有所保留……毕竟是朝廷命官,他在某些方面是很讲原则的。
一顿饭才吃了个开头,院外就有差役来报,说宫里的人到了,马车正停在官衙之外。
“这么早?”他盛汤的手僵在半空,忍不住叹气,“真是连吃个饱饭的机会也不给啊。”
说完便朝观亭月无奈地耸耸肩,“内廷召见就是这样,催得急,让走就得立马动身。”
她闻言奇怪:“内廷召见?我吗?”
“是啊。”白上青起身来,“圣上要见你。”
“……他怎么突然想要见我?”结合对方刚才那句“吃顿饱饭”,观亭月不得不揣测自己是不是行将“上路”了。
“陛下其实昨晚就有这个打算,只不过碍于祭天祈福的仪式尚未结束,不好耽误行程。看现在这时辰,多半是正殿里的朝会刚散——你等会儿,我让人找身适合你的衣裳来。”
传话的太监可以不许人吃饭,但一定会准许其洗漱打扮,以免有碍观瞻,冲撞圣驾,想想还真是矛盾。
白上青千挑万选,给她置办的是条织锦长裙,说来不怎么奢华,也并非绫罗绸缎,顶多只比荆钗布裙好上一点,但瞧着确实挺有精神。
后者一本正经的解释,“你是前朝名将之后,祖上的气节都是载入汗青,青史留名的,所以气势上不能输。可面圣最重要的是要给陛下留好的印象,过于精致富贵了不行,寒酸落魄了也不行,我看来看去,这套最配你。不卑不亢,分寸恰当。”
观亭月:“……你有心了。”
“论武功我不如你,官场上的弯弯绕在下倒是在行。”白上青不以为意地自嘲,“记住,你现在的定位是一个继承父志,心向黎民的忠义之士,更在意的是苍生百姓,而并非大奕存亡。明白了吗?”
步出顺天府官衙,门前是皇城接人用的黑漆马车,观亭月以为来的会是宫内的太监,不承想居然是燕山。
很少见,他穿着一身藏青朝服,发冠高束,革带玉佩无一不规整,就连神情也比往常更为端庄肃穆。
她于是不好多问什么,只与之简单地交换了一下视线,点点头踩上车辕。
燕山不着痕迹地在旁扶住她的手,隐晦地摁了摁。
车马一路吱呀吱呀地驶向禁宫,御街上遇到有不少还未换下官袍的大臣,或骑马匹,或步行,优哉游哉地交头言语。大概都是才从正殿出来,偶尔碰见燕山,会寒暄两句,但因看出旁边的车驾形制,也不敢多问什么。
他是徒步跟在马车旁的,观亭月不时能透过掀起的帘幔瞥见一点身影。
等进了宫门,马车换成了小轿,四周渐渐冷清,燕山突然压低了嗓音开口。
“一会儿看见他,照实话说就行了。”
“有哪些不该讲的,你应该也明白。”
“嗯……”
她其实不太明白,但考虑到隔墙有耳,不方便再问。
“怎么?”他在轿子外隐约感觉出观亭月语气里的迟疑,轻轻宽慰,“你不用担心,有我在,我会和你一并进去。”
观亭月却笑了下,“我也不是担心,只是……”
她顿了顿,“很少看到你穿成这样。”
燕山微微一愣,碍于身在宫中,便模棱两可地回应一句,“以后还有机会。”
软轿最终驻足于一处安静的垂花门前。
观亭月没来过皇宫,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见那不远就有一座建筑,红柱青瓦,巍峨内敛,侍卫守备森严,她猜测许是书房。
御前伺候的太监已等候多时,很快前去通报,迎他二人面圣。
这是观亭月此生第一次得见郑重实的真容。
他大概四十奔着五十的样子,干瘦却精神抖擞,下巴蓄着一小撮胡须。
这位天子打量人的眼神总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意味,说不上缘由,反正令人不快。
郑重实一言不发地端详着观亭月举止周全地作揖行礼,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颔首。
“你便是观林海,观老将军的女儿?”
她说:“是。”
“果然气度不凡,巾帼不让须眉……有乃父之风。”他两指轻拈着白须,倒听不出什么喜怒情绪来,“早年间朕对你的父亲已有耳闻,可惜未能于战场交手,分个高下。”
他言外之意,是在提当年观家军被调离中原战线的事。
观亭月静静垂着眼睑。
不知该对此话作何回应,索性就不回应了。
“朕听定远侯与几位爱卿所言,昨夜得亏你及时发现城中灯火被动了手脚,这才使得京师百姓免于一难。”郑重实微微探身,“是这样吗?”
她目光落在自己脚尖,仅沉默须臾,“民女只是上街时,碰巧撞见了那几个鬼祟之人。运气好罢了。”
“不管是否碰巧,终归是你的功劳。”他吝啬地笑了一笑,“据说定远侯南下北行这一路,你亦帮了不少忙。”
郑重实忽然问,“你知道朕要他找的是观家老宅,你父亲书房密室里的东西吧?你把此物交予朕,甘心吗?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观林海在乎的东西,你不会记恨朕?”
观亭月闻之,心头觉得好笑,当皇帝的都爱这么来问,但实际上他们比谁都明白,对方是不敢说“记恨”二字的。
“陛下应该已经拿到了大奕王陵的地图,那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的父亲。所以,我留下来毫无用处……几位兄长也是一样的想法。”
郑重实不由地有些欣赏地一抬下巴,“难得有你这般通透的姑娘。”
“朕命人打听过,观老将军膝下子嗣大多成家立业,或隐于市井,倒是你还肯惦记着千万百姓,肯为一城的生死不顾性命,如此一片赤诚丹心,又是个女子,在我大绥实在不多见了。”
观亭月正奇怪他说的是什么鬼话,末了,意识到是怀恩城的事情。
……燕山给他讲的吗?
郑重实继续慢条斯理地循循推进,“观姑娘应当清楚,朕对前朝投诚的旧官素来敬重,尤其是你这样德贤兼备之人……不知,你可愿入我大绥朝堂,为朕效力呢?”
他这个人讲话不紧不慢,吐词低哑而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耳朵里横贯。
观亭月双目一怔,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瞬间愣住。
观亭月:“我……”
“倒不必非得现下便给朕回复,你可以回去多想一想,在我朝为官的前朝旧臣多得是,不妨去听听他们的意见。”言罢,郑重实口气一沉,“如卓芦那般不思进取却贪婪无厌之人,毕竟是少数,你不必理会。”
观亭月欲言又止地开合嘴唇。
要答案,她现在就能给,可如今分明是被架上了高台,燕山、李邺、白上青……这么多人替自己撑着即将坍塌的危楼,怎么敢拒绝郑重实开出的条件。
她正进退维谷地想着说辞,身侧从头到尾不曾吭声的燕山忽然开了口。
“陛下。”
他上前行礼,“臣有旨要请。”
郑重实略有几分意外,但很给他脸面,“定远侯有何事要议?”
燕山压低眉眼,“臣以为,庙堂老学究者甚多,女子入朝本就是特例,恐遭百官反驳。臣倒是有个提议……”
他故意拖长尾音。
后者从善如流地挑眉,“爱卿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燕山一口气不停,“臣此行受观姑娘照拂极多,早对她日久生情,想恳请陛下赐婚。观姑娘若嫁入我侯府,也可在军中暂挂虚职,倘若日后北境有难,姑娘能与臣并肩而战,一则可堵言官之口,二则也能报陛下知遇之恩,岂不两全其美。”
观亭月:“……”
郑重实明显被他过于突然的举动给惊到了,这位据说是大绥朝最难说媒的青年才俊,许多大臣私下传言他好男风,不近女色,难得今日竟能听到此人开口求婚旨,简直堪比铁树开花。
郑重实吃完了惊,方才开始仔细回味这番言语,似乎觉得又有那么一点道理。
他缄默地把胡须在指尖绕了个圈,正斟酌之际,底下一个太监忽弓腰来报。
“陛下,永嘉长公主派人来送点心。”
他皱眉,“她这会子送什么点心。”
话虽嫌弃,倒是没拒绝,“放人进来吧。”
太监将描金漆的盒子举过头顶,碎步上去,恭恭敬敬地摆在他手边。
盖子甫一打开,郑重实往里看了一眼,便似是而非地轻哼。
里面放着的是一碟莲花酥,竟给做成了并蒂莲的模样,他何等聪明,一见便知其意。
“她的耳目倒是灵敏得很。”
郑重实懒洋洋地靠在帽椅内,胳膊肘搭着扶手,漫不经心地望向堂下的两个人。
“既然永嘉长公主都认可这门亲事,朕自然也无异议……你怎么看呢?”他问观亭月,“我们这些个局外人说得热闹,倒不知你意下如何?这婚姻大事,总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
她目不斜视,余光里也能感觉得到旁边炙热的视线,观亭月心想,我怎么看,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吗?
她于是自鼻腔内“嗯”了一句出来,“但凭圣上做主。”
郑重实瞥到燕山的眼神,倒是笑了一下,“定远侯听见了?”





王侯归来时 第131节
他说,“便回去等圣旨吧。”
*
从殿内出来,走在禁宫的甬道里,某人那一腔欢喜都快写在了脸上,满面皆是眉飞色舞。
观亭月放慢脚步,故意拖着时间同他讲话:“诶。”
“你好会拍他的马屁,平日怎么不见你油嘴滑舌。”
他此刻心情愉悦,也不在乎她讽刺自己,“我能求到圣旨,便是拍一百个马屁也值得。”
她朝旁边轻翻了个白眼,又悄悄问,“你们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他竟会主动提出让我入仕。”
后者轻轻一笑,“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往死里夸你了。”
“可是为什么?朝廷不缺厉害的将军,没必要非得留住我。”
燕山好整以暇地抱起胸怀,连语速都轻快许多,“他想让你做大绥的官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我一早就知晓今日宣你入宫会是这个缘由。”
“你想想看,观氏在民间声名远播,甚至怀恩城还有你的生祠,只要提起观家,谁人不赞一句忠臣良将?与其灭你们满门,倒不如把你收入麾下,连世代忠良的观家如今都另择贤主了,那些还对前朝抱有希望的人,不更应该趁早断了念想吗?这不比武力镇压有用?是一步好棋啊。”
得天下易,得人心难。
怪道都说郑重实最会揣度人心,而今一见,果真不假。
观亭月梳理着思绪点头,“那为什么不是我的几位哥哥呢?毕竟我是女儿身,要做官,他们应该更合适。”
“那不尽然。”燕山道,“听他的语气,对你们家的情况多半摸得一清二楚。”
“你大哥偌大一个商行要打理,未必想踏入庙堂;你二哥呢,本就和金家联姻,算是半个自己人;你四哥腿脚不好,不便为官……你三哥,我不说你也知道。相比之下,你在百姓里的声望倒是比他们更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注视着足下阳光拉长的影子,“但我不会进大绥的朝堂。”
“我明白啊。”燕山笑了笑,“所以,我这不是去替你解围了吗?”
“我看你倒是私心更多。”
观亭月斜眼睇他,又低声问,“他……对昨夜之事就没有怀疑么?”
青年不以为意地牵起嘴角,“要摘掉你的嫌疑并不难。”
“只要证明卓芦是心怀鬼胎的逆党叛臣,那么他手下的话,就算说得再真,也不足为信。京城牢狱的口供,可都是要从‘顺天府尹’那里过的,你懂我的意思么?”
“……”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表情很难描述,“这官场真是……”
“和你们这些人精比,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那有什么。”燕山气定神闲地扬着眉,言语间满是行将为人夫的骄傲,“不是有我护着你吗?”
观亭月啼笑皆非,“你们倒是也心大,什么都不同我交代,就敢让我去他面前说话,真不怕到时候对不上口供,一起玩完?”
“没办法,许多时候也是想小心为上……再说。”他一偏头,“我一直觉得咱们俩还算挺有默契的。”
观亭月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软轿仍停在来时的垂花门外,她忽的想起什么。
“所以……永嘉长公主,是怎么回事?”
燕山奇怪地看着她,“怎么,那不是你的人脉?”
观亭月:“……我不认识她。”
“……”
他俩不由自主地驻足,继而面面相觑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03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回到侯府时都是傍晚了, 她三哥在正屋里急得团团转,一旁的观暮雪倒是泰然自若地悠悠品茶,饶有兴味地看他上蹿下跳, 烦躁不安。
观行云刚要喝碗凉水降火, 就见燕山二人踏进大门。
他登时连冰水酸牙也不顾得,慌里慌张地跑上前, “你俩总算回来了!一个两个的,消失了一天一夜,都干什么去了!”
“不是说找人吗?哪有找着找着自己也跟着不见的……听说昨晚上还被卷进了反贼作乱的麻烦里,那贼人抓到了吗?姓郑的是不是把你们叫进宫了?他问了什么?”
他一大堆问题铺天盖地, 倒豆子似的嘚吧个没完,仿佛一点也没打算给观亭月应答的机会。
观暮雪终于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插话道:“三哥。”
“他们俩才回来,你好歹给小月儿一些时间缓一缓吧?”
他抿了抿唇, 也知晓自己的失态, “我……那不是心急么?”只好无奈地走到椅子旁,里外不自在地坐下。
“其实没什么大事情。”观亭月找了个地方休息, 接过婢女奉上的凉茶,“夜市上鱼龙混杂乱得很, 御街闹出声响来之后,我恰好撞见几个举止可疑的人,帮着追了一会儿。”
她仍旧拿此前糊弄郑重实的那套说辞, “他听人说道是我, 对咱们家感兴趣,这才宣我入宫的。”
观行云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人没事儿就好。”
“今早李将军告诉我, 说姓郑的要见你,可把一家人吓得不轻……”
茶水是皋芦泡制的,味道很是清苦,她闻言淡笑着喝了一口,想了想又问,“诶,三哥。”
“咱们家,和当今的永嘉长公主有什么交情吗?”
“永嘉长公主?”他不明所以地拧起眉,“那是谁?”
“前朝的曦和公主我倒是认识,你三哥年轻貌美之时,高阳老儿还想招我做驸马来着。”
……
而此时此刻,角落里的观暮雪倒是慢吞吞地用茶盖往里刮了刮浮沫,尽管杯中已经空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低头啄饮。
知道观亭月饿了一整日,燕山吩咐着厨房烧几道工序不复杂的小菜,将就解决一餐。
观行云见他二人全须全尾,能蹦能跳的,心里不禁一块大石落地……然而落到一半又堪堪停在半途,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一件挺要紧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
观行云:“啊。”
他打了个响指,满眼期盼,“对了,江流呢?”
“李邺说你们追回了老爹密室里的东西,交给了姓郑的,那怎么不见这小子跟着一块儿回来?”
观亭月被他问得语塞,沿路都在思索燕山的计划有无漏洞之处,竟忘了想说辞。
“呃,他……”
“他暂时不回家了。”燕山明显看出她的犹疑,不着痕迹地接过话。
对面的观行云闻之愣了愣,“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他气你们把观老将军收藏的遗物交给了皇帝,一时想不通,负气走了。”他似模似样地回忆了下,问观亭月,“我们约莫是在御街出事前碰到他的,对吧?”
她反正也不知晓要怎么圆,于是十分认真的附和:“对。戌时左右。”
“见面就吵了一架,因为亭月动了手,他便更觉得委屈,说观家如今就是受制于人,他要去外面闯荡一番,不混个名堂出来,绝不见几位兄长。”燕山言语极顺畅,半分不像是在作假,若非观亭月知晓原委,八成都要信了。
观行云听完,先是呆讷了好一会儿,随即神情忽变得有些落寞。
“这个傻小子,多大点事儿,有什么和三哥好好谈一谈不行么?唉,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然后又摇头,“混不出名堂,也可以回家嘛。又不是不要他了,说这么狠的话……”
观暮雪在边上轻轻解释,“三哥,江流还是个孩子,容易鲁莽执拗,是很正常的事。你我少年时不见得就比他稳重自持。”
他说完,放下杯盏仔细地想了想,“我倒认为……不阻拦也好,让他在外头吃点苦,长长教训。男孩儿嘛,总要长大的,指不定过几个月便回来了。”
后者先是低低叹了口气,继而发愁,“闯江湖不比在家里,我是怕他遭罪,若被欺负了,都没人能给他撑腰的……”
那话语里,满载着长辈对孩童般深重的担忧,几乎是毫无保留的。
观亭月忽就从漫天交织的谎言里沉淀了下来,无端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憾然,只静静地注视着手中茶汤。
里面有被水泡皱了的叶片。
七日后,在京城暴雨止息的当天,菜市口迎来了一场大热闹。
午时三刻还没到,满城的闲人们已里三层外三层聚成了圈——其中,也有不闲的,比方说围裙尚未解下的屠户与拎着锅铲便出来的食铺大厨。
听闻今日要上刑场的,正是前些时候在御街路上,祈福仪式中兴风作浪的前朝大太监。
真探究起来,里头的水可就深了。
这太监据说是老子老娘在昔年圣驾入京时死于绥军之手,因为家道中落,对当今一直怀恨在心,企图报复。
而那位城门卫统领卓芦又惦记着官位晋升,骗得老太监信任,双方于是各怀鬼胎地搞出了四月三十晚的闹剧,使得龙颜震怒。
卓芦在他俩狗咬狗时已被对方割喉而死,老太监却还活着。
如此犯上作乱之人,朝廷自然是要惩前毖后,以儆效尤,好震慑那些还藏在暗处,贼心不死的余孽们。
大雨后的天儿到正午太阳当头暴晒。
站在人群外还能听到这太监操着不男不女的腔调隔空对骂,骂围观的看客,骂监斩官,骂皇帝,骂到最后不得不命人堵住了他的嘴方才作罢。
日晷的影子慢吞吞地落到三刻之上。
不多时人丛中传来整齐的唏嘘声,方知是刽子手下了刀,人头落地。
按照圣旨所示,他的头颅将挂在菜市口示众一个月,百姓们散开时议论纷纷,说天气这样热,怕届时多半是又腐又臭了。
刚与身躯分离的脑袋还在往下滴血水,不少人惊慌地从木质的牌楼下跑过,恐沾上血污惹了晦气。
人流涌动的长街里,某个偏僻的角落,少年正定定地注视着高处苍老而脏污的人头。
太监都是没根的男人,纵然年迈也不生胡渣,但从此处看去,那的的确确是颗老人的脑袋,发丝花白凌乱,皱纹纵横,五官眉眼写尽了沧桑。
哪怕卫兼再怎么自私阴险,毕竟是照顾了他十几年的长辈……
而到这最后一刻,他也还是拼了命地,想替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高阳承绪沉默地用力扣紧了身侧的一堵墙。
世事变迁,六年时光足以让他从男孩儿长成少年,但也仅此而已了。从前改变不了的,如今也还是改变不了。
“你的病没好,出来走动,可不利于伤口恢复。”




王侯归来时 第132节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清朗儒雅的嗓音。
他因为吃惊,回身的动作略急促了些,果然牵动了胸膛的箭伤,疼得龇牙咧嘴。
观暮雪转动着轮椅上前,拉过他的手,掐住虎口处的穴位,以减轻些许痛楚。
“你……咳咳。”高阳承绪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说过,在京城我若想寻一个人,很容易。”他好整以暇地一笑,见他还捂着受伤之处,遂好意提醒道,“你放心,定远侯射出的那一箭是避开了脏器与要害的,对身体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提起此事,高阳承绪虽觉不甘,还是应道,“我知道。”
那天夜里,燕山的箭矢几乎是穿透了他的前胸,整个人瞬间便失去意识,只隐约记得他似乎不断的被人搬来动去。
再苏醒却已是三日过后。
“当时的情况之下,他不得不‘杀’了你,否则你的身份会是个十分棘手的难题。”
观暮雪替他舒活两臂的筋骨,让凝滞的血脉得以畅通几分,“尤其对小月儿来说足有危及性命之险,你应该也不想看见她身陷险境吧?”
他不知是因为承了燕山的情,还是因为觉得被对方公报私仇,半晌才别扭地从鼻腔里带出一股不太服气的情绪:“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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