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品)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袁左宗望着血流成河的沙场,第一次期待着那位大将军嫡长子返乡。
他此时才记起徐凤年竟然已是三次出门游历。
北凉驿路上,杨柳依依,一名书生牵着位小女孩,无马可供骑乘,也别提付钱雇佣一辆马车,不过走得不急,驿路杨柳粗壮,走在树荫中还算扛得住日晒。
一大一小相依为命,这一年多时间走得倒也开心,本就是苦命出身,都不怕吃苦。
“陈哥哥,我们是要去见那位徐公子吗?”
“也不一定,我想不想他,还要走遍了北凉才行。当然,他肯不肯见我还两说。他毕竟是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不是一般人。”
“徐公子是好人呀,还去许愿池里帮我捡钱呢。后边他送给我们的西瓜,吃完了用皮炒菜,陈哥哥你也不说好吃吗?”
“好人也有做坏事的时候,坏人也有做好事的可能,说不准的。”
小女孩也听不懂,只是笑着哦了一声。
书生见四下无人,偷偷折下一截长柳枝,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小女孩头上。
他曾自言死当谥文正。他曾给将军许拱递交《呈六事疏》。他曾在江南道报国寺曲水谈王霸中一鸣惊人。
这位就是携带小乞儿游历大江南北的穷书生陈亮锡。
遥想当年,阳才赵长陵初见人屠徐骁,挟带丫鬟家仆浩荡六百人。
阴才李义山则独身一人,也是这般落魄不堪。
雪中悍刀行(精品) 第一百三十四章书生飞剑侠客行
(第二章在十二点左右。凌晨还有第三章。)
五十余头骆驼成一线在戈壁滩上艰难前行,商队成员都以丝布蒙面,大多牵驼而行,唯有一名身材纤细的人物骑在一匹初成年的骆驼上,牵驼人是名年迈仍旧魁梧的老人,装束清爽简单,显然是这支驼队的领头人,腰间挂了只羊羔皮制成的大水囊,骑在双驼峰之间丝绸铺就精致软鞍上的人物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大多天马行空,让游历羁旅经验极其丰富的老人都要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他们这一路行来,竟然遇到了接连两次原本常人毕生难遇的海市蜃楼,两次沙蜃俱是海上孤岛仙境的稀罕画面,恐怕也就传说中的道德宗浮山可以媲美了,骑驼人物询问蜃楼的真假与起源,好面子的老人也就只好支支吾吾,实在被纠缠得无路可退,不得不转移话题,说些道听途说的野狐精怪轶事。
骑驼人言语轻柔,“洪爷爷,是不是过了这片戈壁滩就到北边大城池了?”
老人笑道:“小姐,这块戈壁滩还有得走呢,记得上次火焰山吗,看着近,足足走了大半天,古人说望山跑死马,就是这个道理。”
驼背上的人物竟是女儿身,她伸手揭开一些阻挡黄沙入嘴的丝巾,有一双让人倍感清凉的水灵眸子,好奇问道:“洪爷爷,咱们自己储水也不多,为什么还要送给那位远游士子一囊水,他说给银子,你都不收。”
姓洪的壮硕老人轻声道:“出门在外,能结下善缘,不管大小,总归是一桩好事,老仆我当年在沙漠里落难,便是小姐的爷爷仗义相救,要不然洪柏今儿就是黄沙下的白骨了。再说咱们身上挂袋水囊不多,可真遇上了困境,还能杀驼取水,顶多就是少去一驼货物,银子这东西,说到底还是死的,比不得活人。”
女子点头笑了笑。
老人由衷夸赞道:“小姐从小便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以后啊,肯定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了。”
这趟是偷摸着混入驼队的女子又问道:“洪爷爷,可是我读那些江南刻印的才子佳人小说,大家闺秀可都是对落魄书生一见钟情,没见哪位女子去找门当户对的相公啊。这是为什么啊?”
老人一阵头大,憋了半天,说道:“小姐你看啊,那些书生大多也都会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然后与女子白头偕老,小姐读这类禁书,可不能只看到大家闺秀们的荒唐,那些姑娘眼光可不差,万千书生进京赴考,鲤鱼跳龙门,能跳过龙门的就那么几条,偏偏就给她们瞧上了,这说明书上的小姐比起咱们做了半辈子买卖的生意人,眼光还要毒辣,是不是这个道理?若是姑娘不幸看走眼,上错轿子嫁错郎,写书人也就不乐意写了。”
年轻女子恍然,有些汗颜笑道:“以往从哥哥们那边偷禁书,只顾着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当下脸红以后也就忘掉,这个道理还真没想明白,亏得洪爷爷说透了。”
老人哈哈笑道:“才子佳人若是没的团圆,那算什么才子佳人。小姐以后嫁了人可得过得好,若是被欺负,洪爷爷就拼得被老主人赶出家门,也要拾掇他。”
她摇头道:“我才不愿意嫁人,爹娘和哥哥对我这般好,就足够啦。要是以后的相公三妻四妾,花天酒地,我可要哭死。”
凉莽之间除去摆在台面上的茶马古道,还有几条台面下的丝路绸道,打着各式各样的贸易幌子,多是由边境商贾往离阳王朝江南道和旧西蜀等地购置绸缎,卖给北莽王庭权贵,治国严苛的女帝对此还算有些人情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取缔那几条道路,只要有关系门户,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几千里漫长路途,赚的钱都是血汗钱,早些时候的丝路商人,不少都死在了路上,也就是这些年离阳北莽两国安定,战事停歇,才迎来丝绸之路的鼎盛时期,因为丝绸大多以骆驼为驮运工具,江南道有大量类似骆驼驿白驼桥的地名。
这只驼队属于南朝澹台家偏房一支,澹台是甲字大姓,大族自然有大族的气魄,但支撑起派头的还是要靠各种生财有道,嫡长房一直以书香世家自居,君子远庖厨,两袖清风得厉害,更别提跟黄白物打交道,脏活累活就都落在不被青眼的偏房头上,澹台家族枝繁叶茂,老太爷膝下子孙满堂,未必都记得住一半的姓名脸孔,洪柏所在一支不过是小枝桠,否则那位小姐也绝不敢混入驼队,高门大阀里规矩森严,谁会允许自家姑娘去抛头露面。这名被宠坏的女子叫澹台长乐,向往澹台家族的故地西蜀,恰好商队在旧西蜀境内有千亩蜀桑,她入蜀时正是桑柔四郊绿叠翠的美景,差点不想回家。过了凉莽边境,沿着丝路向北,愈发荒凉难行,好在她吃得住苦,总能苦中作乐,让洪柏负担小了许多。
这位生长在朱门高楼内的澹台小姐总有莫名其妙的问题,洪柏这次南下旧蜀北上王庭几乎把满肚子墨水都给抖搂一空,再有小半旬就可以穿过戈壁滩到达皇帐属地边缘,到时候返乡,小姐估计就顾不上问为什么,此时洪柏给她由丝路渊源说到了北凉,三句不离本行,说到了离阳王朝的官服补子,继而说到了诰命夫人的补子,说到这一茬,久经患难的老人也是感触颇深,“咱们南朝官服都是春秋中原那边演化而来,像夫人她在庆典朝会上穿戴的补服,就是从四品,应了女凭夫贵那句话。当然也有许多女子是凭子得富贵,春秋时那些皇宫里的娘娘们尤其如此。”
她歪着脑袋问道:“可我爹是武将,为何我娘的补子是禽纹补子?”
洪柏笑道:“小姐,这有讲究的,女子娴雅为美,崇文而不尚武。不过天底下还真就有一袭女子官服,可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瞪大眼睛问道:“谁的?”
洪柏牵驼走在烫人的盐碱戈壁上,笑道:“北凉王妃的补服,便是那一品狮的兽纹补子,传言极为华美,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哪怕与北凉王的蟒袍挂在一起,也不失了半点风采。”
澹台长乐久居深闺,终归只是喜欢那诗情画意的女子,对王朝更迭从来不去问津,对于那些北凉王妃,也只听说早逝,没能享福几年。洪柏却是市井草莽出身,走南闯北,也曾有几遭让常人艳羡的因缘际会,壮年时在中原江湖上也闯荡出不小的名声,至于为何裹入士子北奔的洪流,又为何在澹台偏支寄人篱下,估摸就又是一些不能与人笑说的辛酸事了。耳顺之年后,舞刀弄枪不多,反而捡起了年轻时候深恶痛绝的书籍,修身养性。老人提起这位王妃,也是自发地肃然起敬,轻声道:“这位王妃,曾是三百年来唯一的女子剑仙呐。”
她自然而然问道:“剑仙是什么?可以踩在剑上飞来飞去吗?”
未入二品的洪柏哪里知晓陆地神仙境界的高深,耿直性子也由不得老人随口胡诌,只好讪讪然道:“约莫是可以的吧。”
她撇头掩嘴一笑,好心不揭老底,洪柏成精的人物了,老脸一红。
澹台长乐敛去轻微笑意,问道:“咱们南朝有剑仙胚子吗?”
洪柏摇头道:“听说离阳王朝那边多一些。剑道一途,不得不承认,自古便是中原剑客更风流,以前有我那一辈江湖翘楚的李淳罡,现在有桃花剑神邓太阿,我想以后也肯定是离阳人,轮不到北莽做剑道魁首。”
女子一脸神往道:“剑仙啊,真想亲眼见上一见。”
洪柏不好明面上反驳,只是低声笑道:“一剑动辄断江,要不就是撼山摧城,咱们凡夫俗子,还是不见为妙。”
天地之间骤起异象。如同脾气难测的老天爷动了肝火,蓦地狂躁起来,跟老天爷讨口饭吃的行当,如佃农耕种,如牧人赶羊,最怕这个。澹台长乐不清楚厉害轻重,洪柏却已经是脸色苍白,脸色颓败,驼队里常年走丝路的老商贾也是如出一辙,澹台长乐举目眺望,天地一线宛如黑烟弥漫,遮天蔽日,正午时分,天色就逐渐黯淡如黄昏。在黄沙万里中行走,一怕陆地龙汲水,再就是怕这种沙尘暴,前者相对稀少,后者一般而言多发生在春季,如今已是由夏转秋,怎的就无端摊上这种滔天祸事?关键是这次沙尘暴尤为来势汹汹,遥望远处那风沙漫天的恐怖架势,洪柏如何都没料到会在这座戈壁滩遇上这种规模的风沙,当机立断,驼队在戈壁滩上已是退无可退,命令驼队开始杀驼剥皮,剔除内脏,腾出一具骆驼骨架,好让澹台商旅钻入其中,五十余头骆驼汇聚一堆,再披上骆驼皮遮住缝隙,兴许可以躲过一劫,平时一些小沙暴,还可以躲在屈膝骆驼附近,今天这场巨大沙暴是万万不敢托大了。好在澹台家族豢养的骆驼骨架都大,可以一驼挤两人,至于这般全然不计后果的计较,能否躲得过风沙,就看天命了。
听说要杀驼避风,女子舍不得座下那匹处出感情的白骆驼,哭红了眼,怎么都不愿意抽出刀子宰杀剥皮。洪柏跟手脚利索的驼队成员都顾不得那批价格等金的货物,快刀杀死相依为命的骆驼,忙着摘掉内脏胃囊,沙尘暴已是近在咫尺,已经抬头可见一道高如城墙的黑沙从西北方推移而来,卷起飞沙走石无数,呼啸声如轰雷。回头见到小姐竟然还在跟那只白骆驼两两相望,老人急红了眼,顾不得是否会被小姐记仇怨恨,提刀就要替她杀了骆驼以供避难,正如老人所说,驼队所载货物很值钱,但人命更值钱,这支商旅人员俱是澹台丝绸贸易的精英,死了谁都是家族短时间内难以填补的损失,更别提澹台长乐是老主人最宠溺的小孙女,甚至连老太爷都打心眼喜欢,她若是夭折在这场风沙中,洪柏没脸皮活着回去。
洪柏大声喊道:“小姐不能再拖了!”
她满脸委屈,哭红肿了眼眸,楚楚可怜,洪柏心中叹息,提刀就走向那匹驼队中最为漂亮的小白骆驼。
澹台长乐转过头,虽然心中不忍,却没有不懂事到阻拦的地步。
她转头时,猛然瞪大那双流光溢彩的秋水眸子,只见一袭黑衫内白底的负笈书生飘然而至,她还以为看花了眼,使劲眨了眨眼,只是一眨眼功夫,他就擦肩而过,到了举刀洪柏身边,按了按老人手臂,洪柏抬头一脸茫然,曾经跟驼队借了一囊水的书生摇摇头,好似示意洪柏不用下刀,洪柏犹豫不决时,应该是那及冠年数负笈游学的书生不知好歹地继续前掠,一掠便是飘拂五六丈,说不尽的潇洒风流,澹台长乐看得目瞪口呆,他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吗?当时见他出钱买水,她还在心里笑话他不识游历险恶,竟然敢单枪匹马在黄沙荒漠里出行。
那时她曾泛起一股不为人知的女子心思,只觉得他这般的俊逸书生,就该在荒郊野岭的破败古寺孤庙里挑灯夜读,说不定还会有狐仙去自荐枕席呢。好在那时候丝巾蒙面,也没有谁看到她的俏脸两颊起桃红。
书生孤身前掠,距离那堵黑墙只差大概三里路。
书箱有一剑出鞘。
一袭红袍横空出世,出现在书生身侧。
正是徐凤年的书生除去春秋一剑浮在半里路外空中,更祭出十二柄飞剑,在他和红袍阴物四周急速旋转不停。
一座浑然大圆剑阵凭空而生。
剑阵结青丝,十二柄飞剑应时而锻,自然有半数属阴剑,但朝露金缕几剑都是阳剑,想要结阵圆转如意,就要借阴物丹婴一臂之力。
商旅只听书生说了一字,如道门仙人吐真言,如释教佛陀念佛音。
“起!”
洪流所至,被剑阵阻挡,两边汹涌流淌而逝,唯有剑阵前方被迫使拔高,在众人头顶就像是有一条黑虹悬空,划出一道圆弧,再在众人身后几里路外坠落。
澹台驼队完完全全位于这等异象之中,洪柏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竟然真能亲眼见识一位剑士能够以人力抵天时!
一炷香后,黑虹与沙尘一同在后方推移,众人所处位置的天地复归清平。
负笈书生早已不见踪迹。
劫后余生的商旅驼队面面相觑。
女子痴痴望向前方。
落在洪柏眼中,依稀记得五十年前的江湖,也是有许多女子这样痴然望向那一袭仗剑青衫。
一剑出鞘,天下再无不平事。
洪柏轻声感慨道:“真像李淳罡啊。”
雪中悍刀行(精品) 第一百三十五章一颗大好头颅
(两章已经八千字。下一章在凌晨四点前。)
黄昏中,徐凤年终于走到了宝瓶州边境地带的弱水源头,是一块满目青翠的绿洲,如一颗绿珠镶嵌在黄沙圆盘中,格外让人见之欢喜。徐凤年在绿洲边缘的碧绿小河畔掬水洗脸,朱袍阴物在水中如锦鲤游玩嬉戏,出北凉之前,知道的消息是这里戒备深严,不光是常年驻扎有一支六百皇帐铁骑,更夹杂有许多影子宰相李密弼麾下的捕蜓郎和捉蝶侍,交织成一张大蛛网,由一名朱魍顶尖杀手剑客领衔,既是保护那位古稀老人,也是严密监视,不论出行赏景路线,还是每餐菜肴都要尽数上报主子李密弼,加上老人自身心腹势力,两者对峙同时又相互配合,抵御层出不穷的复仇刺杀。
可在徐凤年看来实在是与先前得到的消息不符,暗桩稀疏,那支驻扎十里以外军营的劲旅也六百人骤减到寥寥两百骑,徐凤年拿几捧凉水洗完脸庞,随即释然,老人在北莽眼中再如何虎死不倒架,彻底弃权五六年后,久居幕后颐养天年,声望自然不如从前那般让人忌惮,北莽离阳庙堂大势如出一辙,起先大抵都是南相北将的格局,若说南院枢密大王黄宋濮开了个南朝为将的好头,其实更早之前,就有人早早在北庭皇帐以春秋遗民身份,位居高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初每次女帝陛下狩猎,与群臣画灰议事,也唯独此人能让桀骜难驯的王庭权贵心悦诚服,北莽以后能够顺利推行书生治国,可以说正是这位老者的功劳,徐凤年此行目的便是见这位被女帝誉为北莽柱石的老人,谁能相信一个注定跟北莽不共戴天的北凉世子过关斩将,辛苦走了数千里,就是自投罗网?
徐凤年拣选这个临水的僻静位置,没有急于进入绿洲腹地,分明是一座奇门遁甲大阵,胡乱涉足,说不定就要给当成刺客擒拿。行百里者半于九十,徐凤年枯等到暮色沉沉,朱袍阴物始终是那副饱暖无忧的散淡姿态。徐凤年凝神屏气,如同老僧入定,记起了小半旬前在戈壁滩上遇到的骑驼女子,不用看面相就知道是龙女相,否则以徐凤年如今的道行,也不会露面去借什么水。至于后头的出手相助,倒也没有太多念头,无非是念在一水之恩,涌泉相报。古书上记载这类蜃女每次入汪洋或者入荒漠,就会出现海市蜃楼,差别无非是海蜃或者沙蜃,蜃属于蛟龙,吐气成楼,跟共工相等天生神力不同,与那凤妃相可母仪天下也不同,蜃女相自古以来便被寻求长生不老的帝王视作寻访仙山的钥匙,凡人所见海市蜃楼自然是假,但这假象毕竟无法无缘无故浮现,终归是有所依才行,历朝历代皇帝授意方士出海寻访仙人仙山,队伍中必然会有一名龙女相伴,可如何以具体秘术指引,就不得而知,那名女子以后是否会沦为帝王的钥匙,徐凤年漠不关心,也不是他一个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的世子可以决定的。
世间有几人能如羊皮裘老头年轻时那般快意恩仇?大多数武夫行走江湖,吃疼吃亏以后都信奉多看少做少说的宗旨。一个徐骁,传首江湖,一个北莽女帝,纳为鹰犬,轻轻松松就让两座江湖的所有江湖人全部身不由己了。
徐凤年猛然睁开眼,望向水边踩踏而就的小径,小道尽头有一老一小结伴而来,稚童生得唇红齿白,骑竹马而来,憨态可爱。以一竿青竹作胯下马,嘴上轻嚷着驾驾驾,孩童穿了一袭宽袖道袍,神色天然,让人见之忘俗。孩子身边的老者须发皆白,身材高大,文巾青衫,自有一股清逸气,老人一手牵着竹马稚童,一手握有两卷经书,见着了没有隐匿行踪的徐凤年,似乎毫无讶异,松开小道童的手,朝徐凤年笑着挥了挥手,像是久别重逢的忘年交。
徐凤年之所以不躲不避,是猜测出了老人的身份,昔日北莽王庭第一权臣的徐淮南,出身于辽东,仔细推敲起来,竟然是比徐骁年长一辈的远房亲戚,只不过这种关系大可以远到可以忽略不计便是。徐淮南,在士子北逃之前就已经到达北莽,成为慕容氏女帝篡位登基的首席谋士功臣,学富五车,一生所学尽付与北莽朝政,离阳初定春秋,挟大势冲击北莽,正是他力劝尚未坐稳龙椅的女帝南下御驾亲征,才有了今日的南北分治天下。离阳第二次举国之力北征,也正是本已卸任归田的他重出茅庐,制定战略,使得新贵拓跋菩萨击溃离阳三线,他这些年隐居弱水畔,名义上是当年府上出了一名左右双手倒卖军情的双面谍子,惹来女帝震怒,不得不致仕退出王庭,实则是当之无愧的功勋元老徐淮南对待慕容一族的态度上跟女帝产生严重分歧,心灰意冷,所谓震惊朝野的谍子案,不过是双方各退一步的一个台阶。
看着这位曾经步步登顶然后缓缓拾阶而下的老人,徐凤年难免百感交集。眼前这位,可是论威名,论功绩,实打实都可以跟徐骁相提并论的权臣。徐凤年恭敬作揖行礼,精神气极好的老者走近,扶起以身涉险的徐家后生,端详了几眼,欣慰笑道:“我这老头子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会是你来看我,我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是徐骁亲自造访,委实是天大的惊喜啊,不愧是我徐家人,我很早时候就说嘛,没些胆识的魂魄,都不敢投徐家媳妇的胎。”
徐凤年笑意苦涩。
徐淮南摸了摸身边竹马稚童的脑袋,望向涟漪阵阵的河水,轻声道:“放心,凉莽边境动静很大,我这边抽掉了一个很关键的朱魍剑客,因为猜到你要过来,就借机调走了大部分皇帐骑卒,这儿看上去最危险,却也最安全。清明时节,留下城杀了陶潜稚,后边又跟拓跋春隼打了一架,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将种吃了个哑巴亏,一路行来,趁手杀了啖人心肝的魔头谢灵,敦煌城引来了邓太阿出剑,好像在黄河那边还跟公主坟扯上了恩怨,你这后生,实在是让老夫大开眼界。当时我就说,只要你能活着到弱水,我不管如何都会见你一面。来来来,咱们坐着说。”
徐淮南和徐凤年坐在水边草地上,憨态稚童突然作怒容,提起竹马就要朝水中劈下,气机之重,让徐凤年出现一瞬窒息,朱袍阴物跃出水面,也是要翻江倒海的模样,好在徐淮南握住了那一截青翠竹竿,摇了摇头,稚童这才敛去气机,复归天真无邪的神情,见到徐凤年眼神异样,老人泄露了些许天机,不过点到即止,温颜笑道:“我也分不清是道门一气化三清的无上神通,还是斩除三尸上十洲的生僻手段,不过身边这位,肯定苦命孩子。这几年茅舍门可罗雀,懂得烧冷灶这种公门修行的聪慧人也逐渐熬不住性子,愈发减少,亏得有这孩子陪着,才不觉得年老乏味。”
对道教正统而言,龙虎金丹一直是被视作仅有可证长生的正途,符箓外丹都是旁门,更别提斩三尸这种不见任何典籍记载的左道。再者徐凤年也没心思在这一点细枝末节上刨根问底,只是一名小小道童就能让阴气趋于饱满的阴物如临大敌,北莽是不是太过于藏龙卧虎了?
年已古稀却不见任何年迈疲态的徐淮南盘膝而坐,轻声道:“既然你敢来这里,我就破例跟你坦诚相见,说几句本打算带进棺材的心底话,若是一年前,我会按约定替徐骁给北凉谋划吞莽一事,毕竟我谈不上忠于王庭,也没有做女子裙下臣的嗜好,之所以做离乡犬卖国奴,为女帝鞠躬尽瘁,只是因为是对春秋和离阳憋了口恶气,既然如此,我也就乐得见着凉莽横生波澜,这比较棋局复盘还要来得有趣,当然,我跟徐骁一样都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不过棋剑乐府的太平令,棋盘内外都是货真价实的国手,他游历离阳十数年,摸清了脉络,这次返回皇宫,对症下药,打了一局大谱,黑白定乾坤,囊括了北莽离阳北凉,我的谋士位置,自然而然被这位新任帝师取而代之,我这些年的待价而沽,便成了不小的笑话。徐凤年,你说王庭既然已无我的用文之地,我哪怕厚着脸皮复出,又能做什么?”
徐凤年默不作声。
言语中有自嘲意味的徐淮南不去看这位跋山涉水而来的年轻世子,“是不是很失望?”
徐凤年点头道:“说不失望,我自己都不信。”
徐淮南果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缓缓说道:“我生时,自然是满门富贵,我死后,注定不出十年便是满门抄斩下场,一半是因为我故意不约束族人,由着他们鲜衣怒马,为非作歹,而我做北院宰相时,也刻意跟耶律慕容两姓交恶已久。另一半是女帝终归是女人,女子记仇是天性,她死之前注定要跟我算旧账,退一万步,就算她念旧不为难我,下一任北莽皇帝,也要拿我后人开刀。我自认对得住族人,三十余年如日中天,是寻常人几辈子都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唯独一人,不能死,或是说不能死得如此之早,也算我对失信于徐骁的一点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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