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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阿堵
子周子归读书生涯毕竟不深,这些敏感微妙的典故还是头一回听说。长生更是从未听过这段公案。
“太祖晚年爱读圣人之言,常叫翰林学士陪讲。有一回讲这句“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不知怎么扯到了“幽燕勤王之变”上头,那翰林学士说得兴起,大骂燕王无义为乱。没过多久,就被贬到西疆去了。”
“啊?为什么?”三个听众一时不能领悟其中奥妙。
“还能为什么?犯了忌讳呗。燕王固是乱臣贼子,可是,若没有他当这个始作俑者,哪来的群雄争霸,逐鹿中原?又哪来的太祖?哪来的锦夏?真要追究起来,不都是“为乱”么?那翰林学士忠勇有余,却不会揣摩圣意,自然倒霉。”
这几句话过于大逆不道,子周觉得有点头晕,愣愣唤了一声:“大哥……”
子释不理他。打击这个东西,受啊受啊就习惯了。接着说:“后来,太祖寻了个名目,召来一帮人重新修编《正雅》,删去了好些不合时宜的句子,当然也包括这一句。”看向顾长生,“自那之后,天下读书人参加科考的依据,都是这洁本《正雅》。原先的全本,可罕见得很了。教你读书的夫子,不是一般人哪。”
没想到一句圣人之言能引出这样的内情。长生呐呐道:“哪有什么夫子,都是我娘教的。那些书……是我娘的陪嫁。”
“你娘定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那倒是……可惜我小时候贪玩,不曾好好听她的话。我十四岁那年,她就……病死了。从前读到书上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总觉惺惺作态,现在想想……”说到这儿,悲从中来,神色哀痛。
李氏兄妹深知此恨,听到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同时沉默。一对双胞胎眼里噙着泪水,垂下头去。如此一来,子释再想不起继续试探追究顾长生何以读过全本《正雅》的事。
四个人正在这儿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响起了敲门声。长生应道:“请进。”起身相迎。花大侠夫人带着丫鬟跨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后院女眷们照样子描的地图和药草图。
子释未料到花夫人亲临,慌忙坐直了要下床。
“待着吧子释。夜里风冷,仔细着凉。”叫丫鬟回身把门关严实了,微微笑道,“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子周子归和我家落儿差不多年纪,你们就当我是婶婶可好?”
刚刚捂热,实在舍不得出来。听了这话,子释乖乖缩了回去。
花夫人早瞥见两个小的眼眶红红,两个大的表情失落,心中怜意大起。
这四个孩子模样教养,一看即知是真正好人家出身。那姓顾的少年,允文允武,功夫不弱。这姓李的少年,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更小的两个,也是进退有据,行止有方。最难得他们困境之中自强不息,危难之际舍己助人,大有侠义之风。听丈夫和小叔子说,白日里不辞劳苦,为难民排忧解难,小小年纪,着实不易。这会儿,只怕是想起了自家的伤心事,偷偷掉泪。
暗叹一声,把手里的图样递给子释:“妇道人家,没干过这般有学问的活计,也不知合不合用。”
子释团在被子里,低着头一张张细看。花夫人伸手捏捏被角,回头冲丫鬟道:“怎么不多拿一床被子来?”
丫鬟略微迟疑,才道:“夫人,多余的被子,大爷都叫拿到墓园去了……”岂止多余的被子,床板褥子躺椅靠垫,能匀出来的都拿走了。要不也不会让两位客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你去我房里,樟木箱子里头,有床大红缎面的被子,拿过来吧。”
子释和长生同时开口,一个道:“不用了。”一个道:“多谢夫人。”
眼看霜降来临,天气迅速转冷,李子释人前强撑,夜里缩成一团。长生正琢磨着怎么跟花大侠开口呢,恰好花夫人就主动提出来了。其实最省事的办法,莫过于两人睡一张床。不过此刻顾长生还想不出这么道貌岸然的香艳主意。
“多谢夫人关心,真的不用了。“捂四月,冻九月”,冷不着的。”子释心想,樟木箱子里头大红缎面被子,听着这么像陪嫁之物呢,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要。
“你这孩子,客气什么?子归说你先头刚病了一场,出门在外,还有什么比身子更要紧?”花夫人想起四人刚到的时候,这少年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长眉秀目,纤瘦轻灵,一眼望去竟不似凡人。后来才慢慢好些了,仍旧惹得两个小姑子不时找由头悄悄看他几眼。
还待要说什么,花夫人不等他出声,道:“别再推辞了,就这样。你是大哥,不要叫弟弟妹妹担心。”
这话从何说起?子释向一对双胞胎望去。
“大哥……”四只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心头一热:“原来……他们长大这许多了……”
图样看完,就留在这儿,明天带到现场去。这些图案线条并不比绣样复杂,女眷们描得细致准确,毫厘不差。
被子也拿来了。长生把花夫人送出门外。再进来,红是红白是白黑是黑,直晃眼。眨了两下,才适应过来:李子释笑眯眯的靠着,黑的是发,白的是脸,红的是被子。
“言归正传。咱们今儿把这段讲完。”子释轻咳一声,“圣人集中论君子小人之别,就在本篇。意思不难懂,子周你先说说吧。”
男孩儿站起来,整一整衣襟:“圣人说,君子安详舒泰而不狂傲骄矜,小人狂傲骄矜而不能安详舒泰。君子和谐相处而不盲目苟同,小人盲目苟同却不能和谐相处……”
“好了好了,都是明白人,这些废话就不必讲了。”子释打断他。谁说后天教育效果有限?看看李子周,言行举动,简直就是李彦成李阁老的翻版。子释怀疑大概自己才是收养的那个。
“子归,你来说。”
女孩儿想一想,道:“我觉得……这几句话说来说去,其实是一个意思。君子心有所执,坚守不移。形诸于外,却宽容仁厚,虚怀若谷。这大概就是前人所谓“外圆内方”的境界吧。”
子周被讽刺了一把,丝毫不以为意。见大哥冲着妹妹点头,忙把话题接过去:“我看圣人在这里说的,不仅仅是君子修身之道,也是为人处世之道。”停顿片刻,整理一下思路,再次站起来,正正衣襟,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开说:“内有所守,心中不茫然,不迷惑;外能相容,与人不勾结,不争斗。诚然君子。但是,如果只理解到这一步,不过独善其身而已。”
说到这,停下来看看子释。对上一个鼓励的眼神,心头大振,语调渐渐激昂。他不知道,他的大哥一脸和蔼,其实是拼了命憋着不让弟弟看出来自己忍不住想笑他。
“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群而不党——也许,可以反过来想:君子“不同”,但是要追求“和”;君子“不比”,但是要追求“周”;君子“不党”,但是要追求“群”。”
嗯,这意思深了。子释直起身子,听他如何继续。那边长生也看过来,等着下文。
“君子坚守道义,不违心逢迎,不苟且顺从,不同流合污,是谓能守。然而,真正的君子,当以明道为己任,努力把这道义喻之于人,行之于世。这就要求君子容人爱人,能让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露。这样一来,身边自然人群拢聚,然后方能齐心协力,和衷共济,辅明君,化风俗,行正道,推善政……所以说,圣人这几句话,固是修身之道,更是为人处世,齐家治国之道。”子周说完,自己都被感动了,满脸放光。
“啪啪啪……”子释给弟弟鼓掌,“精彩!精彩!这番阐发,大有境界。”心里却暗自担忧:这小子,怎么拧也拧不过来,始终惦记着“辅明君,化风俗”这档子破事儿,如何是好。
子归道:“这么一说,果然透彻。如此看来,今人以为端正己身,与人为善就是君子,未免偏于狭隘。”
子释一只手轻敲床沿:“做君子,谈何容易!“忠直宰相”花照白,可算是百年来难得的真君子了。昔日仁孝帝偏私内宠,以致外戚干政;又性格软弱,致使大臣权重。双方相持不下,皇帝无心亦无力压制,渐成分庭抗礼之势,自此遂起党争迹象。”
这些往事,双胞胎多少知道一点,不过李彦成哪里敢像李子释讲得这样到位,故而听着十分新鲜。对顾长生来说,如此具体的锦夏朝堂掌故,更是头一回听说。实际上,与李子释同行,一路尽是生动深入的敌情分析,端的可遇而不可求。只是他常常听得太投入,有意无意间,忘了思及其它。
“花相居其位八年,始终坚持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群而不党。周旋于外戚和朝臣之间,明里暗里,协调各方关系,推动政事进程,维护皇帝权威……最后英年早逝,实实在在是累死的。”
子释长叹一声:“虽然他大概死而无怨……哼,“忠直宰相”,说白了,还不是被皇帝当成了平衡党争的靶子?要不然,仁孝帝何必那般大张旗鼓的追思哀悼?十之八九,因为心中有愧。花照白一死,党争愈演愈烈。只问立场,不问是非,朝政江河日下,腐烂败坏,冤案错案一桩接着一桩……”
“大哥……”子周子归同时出声。大哥对先皇先贤出言不逊,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过居然说得神色激动,当真难得一见。
“啊,扯远了。”子释放平语调,微微仰头,往后靠一靠,抬起手揉揉眉心。
——只是多说了几句话,为什么会觉得疲惫到近乎虚脱?想起父亲临终提及的那个名字,这些日子得空时在心里细细推敲,再联系十多年前党争倾轧中一连串惊天冤案,两个孩子的身世呼之欲出。
太沉重的话题,却不得不继续。自己一心想要举重若轻,终究无能为力啊……
“累了?”长生起身倒了一碗水过来。
子释懒得开口,微摇一摇头。
长生看着他。总会在某个毫无由来的瞬间,觉得李子释遥不可及。然而,偏偏就是这遥不可及的距离,却让人感到似乎窥见了某种实质,似乎看





一生孤注掷温柔 _分节阅读_20
到了平素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每当这时,长生就强烈的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又不知到底该做什么。
歇了一会儿,子释低低的,慢慢的说道:“子周,你记住了:圣人之道,从来都是知易行难。天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除了人力,尚有天意。时也命也势也,结局如何,难说得很。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殉道。此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也。想当君子,先就得有这个自觉。”
子周不假思索:“这个自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理当如此。”
听闻此言,长生和子归都瞪大眼睛瞅着他,说不上来是震惊意外还是钦佩羡慕。
子释笑笑。就知道会这样。即使前车之鉴摆在眼前,这死小子也不肯回头。干脆再下一剂猛药:“水师中郎将白祺白将军的事迹咱们都听说了。据说西戎王以他妻儿性命相胁——”
“大哥!”子周一蹦三尺高,“那白祺变节投敌,以屠杀同胞为进身之阶,任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开脱……”
“说得好。”子释点头。人心是有惯性的。很多人,一旦迈过心中那道坎,就破罐子破摔,顺着惯性一气沉沦到底,的确不能原谅。然而,世事太复杂,哪里这么容易判断?况且,落到别人头上,跟落到自己头上,差别大了……
“假若,”闭上眼睛,“我是说假若,有人拿子归和我的性命威胁你,你怎么办?”
子周尚未反应过来,子归已然惊呼一声:“大哥……”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大哥……不可以……不可以……”
“这乱糟糟的世道,难保没有那一天。子周,你其实不必回答我。不管你如何决定,大哥总是支持的。这问题对子归也一样。”
“大哥。”子周站得笔直,盯着子释的脸,“假若,我是说假若,有人拿子归和我的性命威胁你,你怎么办?”
子释白他一眼:“你这问题没头没脑,全无情境,我哪儿知道该怎么办?真是莫名其妙!”被子往上拉,身子往下出溜,“人固有一死,要不要委曲求全,全看当时心情如何……太晚了,今天就到这儿。你们两个,睡觉去吧。”
第〇一三章 穷黎无计
清晨,长生跟着花家子弟练完早课回屋,子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截面孔在被子外头,睡得正沉。
昨晚一对双胞胎走了之后,两人分别睡下。虽然李子释没有动静,长生却知道他半夜才睡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叠了被子,又收拾一番,眼看早饭时间已到,再不起床就太失礼了,走过去准备叫他。
雪白的脸颊居然睡出一团粉色,看样子加一床棉被功劳不小。忽又疑惑了,不会是大红被面映出来的假象吧?下意识的想要确认清楚,却见他睫毛动了动。心中一跳,这才发现手已经伸了过去。脑子里其实还没想明白,但是灵活的胳膊很自然转了个弯,在他肩头拍拍:“懒虫,起床了。”
“唔……”翻个身,没睁眼。
“别磨蹭。”
“我懒……”从鼻子往外哼哼。
长生笑。仔细想想,至少在相处的近半年里,李子释这副又赖又垮的模样只有自己才看得到。也只有这种时候,长生真真切切的觉得他原来只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十分顺溜的拿出长者口气:“子周和子归都已经到饭厅去等你了。你这个当大哥的,总不能太不象话。”
花家弟子的早课,雷打不动。主要练些基本功,加上五行拳的招数本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并不忌讳外人看。长生每日按时而起,住在内院的子周子归也跟着花大侠的儿子花自落一块儿参加早课,练得热火朝天。
“我去打水,若我回来你还没收拾利索,哼哼!”转身预备往外走。花府家风朴素,老人和女眷身边才跟得有仆人伺候。
子释坐起来,揉揉眼睛,嘟嘟囔囔抱怨:“顾少侠,虽说萍水相逢,好歹一路患难与共,何必这么绝情……”
长生一愣:“瞎扯什么呢你?”又走回来,把矮凳上的衣裳递给他,“弟弟妹妹的精神头儿可比你强多了,也不嫌丢人……”
“我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床上这个一边慢腾腾的穿衣服,一边懒洋洋的说话。
“一样爹妈生养,他俩还小着好几岁,至于么?”
“我娘身体不太好——说起来也不怕你知道,一样爹是真,可不是一样的妈。”
长生这回真的呆住了。他们三个,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子释一笑:“我那个古板正派的爹,当年也曾不脱风流本色,养了一房外室。大概身份上有点尴尬,没法认祖归宗。后来那女子病逝,两个孩子就回了本宅,是我娘一手养大的。”
“你娘……不气恼么?”
“她是贤妻良母,眼泪要背着人往肚里咽的。当面还说为何不早些把那女子接回家来照顾。”叹气,“再说,这俩也着实可怜,刚会说话,亲娘就没了。养了这么些年,和一母同胞没什么区别。”
子释讲给长生听的二小身世,是彤城人人知道的版本,当初也曾轰动一时。好在江南文士性本风流,这种事在民间不过是个谈笑之资。李彦成怕妻子沉不住气,愣是瞒了半年才说实话,也确实把子释他娘气够呛。
“这么说,他俩实际上是……庶出?”
“是这么个说法。”
长生想起书中读到的伦常之礼——非常奇特的想法和做法,比如李子释的娘,再比如自己的母亲。不过,嫡出和庶出的孩子能相处成这样,当真难得。
“其实……我也算是庶出。”长生淡淡道,“可惜,我没遇上视同己出的大娘,也没遇上视若同胞的大哥。”
嗯?子释有点意外。下了床,拍拍他:“庶不庶出,有什么关系?大丈夫不问出身,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这年头,活着就是老天照应——老天爷可不管你是嫡出还是庶出。”
听他这么说,长生想起正事:“咱们是不是该动身了?今儿已经九月十九了。”
“九月十九……还有二十天立冬,是该走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跟花大侠说辞行的事吧。”
“那好。你等会儿,我去端热水。”
子释坐在床沿,目送他出去。
顾长生……真是个好孩子。不知不觉间,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照。他不爱随便与外人说话,交际应酬多是子释出场。跟人介绍的时候,总要说一句:“这是顾家表哥。”次数多了,俨然一家人。
“庶出啊……”子释在心里琢磨着:自太祖删定圣人之言后,朝廷大规模销毁全本《正雅》,民间敢私藏的少之又少。二百来年过去,由于科考以洁本为依据,人心势利,即使当初藏有全本的人家也不再重视,几乎散失殆尽。最有可能收藏此书的地方,是宫中“集贤阁”。据父亲说,阁中全本《正雅》还有十来册,原先只有皇室弟子才能借阅,后来禁令松了,王公大臣也都可以去看……
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嫁妆里竟然有这本书?又是什么样的生意人家,竟然能娶如此身份的女子做妾?这个顾长生,来历大不简单。
子释想得出神。他不知道,这番猜测,结论固然接近真相,方向却实在错得离谱。
吃罢早饭,子释和花有时提起要走的事。
花大侠当即露出不舍神色:“不多留些日子么?亏了有子周和子归做榜样,落儿总算肯念书了。”
“我们本为投亲而来,眼看要入冬,真的该走了。”子释等人的工作,除了画像一时半会找不到替代的人,其他的事,经过几天培训,别人也能做了。
“这些天辛苦你们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明天?这么急……”花有时沉吟片刻,郑重道,“长生、子释,可不可以请你们过两天再走。”
“花大侠……?”
花有时犹豫着,似乎在斟酌措辞:“最近,就是这一两天吧,楚州境内……可能会有点变故。我看……你们还是等两日,等形势明朗了再说。”
这是什么意思?
“可否请花大侠说得明白些?”
“这个……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更具体的情形,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们明天上路,说不定……正好赶在当口上。听我的,等两天吧。”
子释和长生对望一眼,心中惊疑不定。最后还是听从花有时的建议,暂时留了下来。
九月二十以后,难民突然大量增加。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洪流般离去,仓惶狼狈向南奔逃。无数男女老少跌跌撞撞蜂拥而至,呼儿唤女哭爹喊娘,彼此拥挤磨擦,拉扯争斗,花家墓园临时营地几次差点失控。队伍中楚州本地百姓越来越多,而且不像开始时那样仅限于沿江居民。
原来东南三州基本已定,西戎军队终于发起了对楚州南部的进攻。兵分两路,一支乘船逆流而上,在练江南岸登陆,直插楚州腹地。另一支由大王子符定率领,从东边过来,已经打下了临湘,正向西进发。
九月二十二,常宁、涣城、娄溪三座楚南重镇,忽然同一天四门大开,重新接纳难民。由于风声太紧,难民们几乎不做停留,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城内居民见了这个势头,听闻黑蛮子马上就要打来,纷纷收拾细软,加入到南逃的队伍中。
还是这一天,娄溪城头竖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湖蓝底色绣云水双银龙,楚州民众都认得,那是白沙帮的旗帜。另一面没有图案,黑色底子上一个斗大的金字:“冯”。
从这天开始,白沙帮弟子会同部分原守备汤和手下的士兵,在城中各处设点,就地征兵,招募难民入伍。
九月二十三,由于娄溪开了城门,经过永怀县的难民锐减。多数楚州百姓刚刚开始他们的逃难生涯,行头还算齐全,身边带着不少干粮钱财,也不必粥棚接济。但是,很多人为了那张南逃地图,特地绕道花家墓园。女眷们连夜赶出来的几十张图一个早上就被抢购一空,大柏树底下听子释讲解逃亡路线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其实早在九月初地图刚画成的时候,子释已经建议花有时通过白沙帮的联络网,把复制品送往各处难民赈济地点,以便提供同样的服务。无奈参与赈济的人中,通文墨的本就不多,通文墨而又懂地理的更少,通文墨懂地理口才又好又不怕麻烦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以致几乎没有哪一处能像花家墓园这样坚持下来,形成气候。
黄昏时分收工,难民们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就在墓园中凑合一夜。他们多数自己带得有铺盖,少数贫病老弱借用花家提供的物品御寒。
子周看看天:“幸亏一直没怎么下雨,要不可糟糕透顶。”
子归道:“天气越来越冷了,不下雨也很难过啊。”语声里充满担忧。他们兄妹四人身上倒是都穿了花夫人翻找出来的夹衣。
子释走在前头,闻言浑身一震,停下脚步。
“怎么了?”长生也跟着停下来。
“你记不记得,多少天没下雨了?”
长生常年在外,对气候一向十分敏感,这些日子忙于别的事忽略了。听他这么一问,立时警觉,认真想一想,道:“中间有过两次零星小雨,要说大雨,差不多一个半月没见了。”
子释心中顿时一沉。
“很严重么?”在顾长生的经验里,秋季一个半月不下大雨算不了什么。
两个小的也凑上来:“大哥,很严重么?”
“嗯。中间那点小雨滴,对稻谷来说,没什么用。秋旱……秋旱春饥啊。”心情立刻变得茫然而沉重。
若是两个月不下雨,晚稻至少要减产七成。有些地方,甚至可能颗粒无收。
江南土地丰饶,粮食自来富足,公私仓廪常年不空,偶尔一季水旱饥荒,通常都能应付过去。问题是,普通农户除了当季口粮,剩下的几乎全部充作了贡赋,并无余粮存在手中。遇上灾害饥荒,只能指望官府开仓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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