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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阿堵
赵琚坐在嵌着天然蟠龙出水纹大理石面板的紫檀御案前,手持金络象牙玉兰蕊羊毫朱笔,把黄绫玉版名册上十个名字逐一往下看。试卷他历来不耐烦细瞧,那些陈词滥调圣贤言论,在风流自赏皇帝陛下眼中,有如粪土,一钱不值。但是他心里也清楚,这个形式省不得,否则不定闹出多大风波。所以我们的万岁爷,从十六岁亲政算起,这活儿干了好些回,有时候挑三份书法最好的,有时候拿三份篇幅最短的,有时候干脆闭着眼睛抽签。当然,更多的时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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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根儿懒得翻卷面,直接勾三个名字顺眼的。
十位进士的名字按姓氏笔画顺序排列,依次为横、竖、撇、点、捺。这十个人里头,自然少不了因额外“关照”提上来的。同样,也自有那凭真本事过关斩将闯进来的。
第一位,叫做王宗翰。皇帝看到“宗翰”两个字,眼睛里立刻仿佛揉进了沙子,紧接着头也疼起来。第二位,叫做元觺麟。皇帝正头疼呢,被元字后边一片蜘蛛网晃花了眼,直接跳过去了。第三位,叫做劳晤厷。皇帝想:“劳晤厷,劳无功,是个没福气的。”第四位,第五位……如此直看到第六位:李子周。嗯,这三个字倒清爽得很。
周者,全也。昨日右相和兵部尚书又来唠叨,说西戎兵眼下虽然退了,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闯关,定要加强战备云云。赵琚听得心头烦闷,瞅着这个“周”字,便觉暗合心意,竟是十二分顺眼。再看看籍贯,越州人氏,也符合国舅的要求。因为上一轮状元刻意点了蜀籍士子,又对蜀籍考生多有倾斜,寓籍士民意见很大。这些人真闹腾起来,破坏力同样不可小觑。为平衡起见,宁书源建议皇帝今年点一个寓籍的状元。
行了,就是他。朱笔一圈,在李子周名字上边批了“状元”二字。
十月初八,秋试放榜。前三榜录取进士共计五十四名,后三榜录取举人共计三百八十名。新科状元乃是越州彤城士子李子周。
礼部送榜的官吏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登门,直把人震得耳朵疼。街坊邻里看热闹的将整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子释眼晕半天,才想起来给送榜的人派发红包。
十月初九,皇帝在西京南郊新建的皇家花园“鸾章苑”召见新科进士,赐闻喜宴。席间和在座各位精英栋梁亲切交谈。温言勉励一番之后,开始闲聊。一会儿说桌上美食,一会儿论园中花卉,一会儿讲玄秘奇谈,一会评逸闻掌故。好在皇帝陛下总算记得皇家体统,没扯到香词艳曲上去。饶是如此,那些十年寒窗苦读圣贤出来的栋梁们也多数目瞪口呆,接不上茬儿。
倒是年纪最小的新科状元李子周,平素跟着家中兄长耳濡目染,几乎每个话题多少都能应上几句,把个赵琚弄得心头大喜:人才啊!正眼一瞧:仪表堂堂,气度从容,端的是年少有为。不禁心旷神怡龙颜大悦,当场赐了秘书省从三品司文郎的清贵职务。听说状元郎仍然租住民居,又赏了三进三出一所大宅子。
一个月后,当子释站在位于西京东南“恩荣坊”高级住宅区一座大院子里,看着内务府派来的小吏们打起飞脚帮忙搬家,竭力讨好圣眷方浓的新科状元,还觉得似乎在做梦。
——这富贵逼上门来,真真直叫人来不及晃神哪……
三兄妹足足用了小半天,才把占地十余亩的宅子整个参观了一遍。
皇帝赏赐住所,不着急的内务府拨钱现盖,要得急就直接采买。这屋子原主人也曾十分兴盛,到这一代衰落下来,子孙分家不匀,干脆卖了祖宅分现钱。装修布置都很见工夫,虽然细节处多有不如,整体规模和昔日彤城李阁老府邸却不相上下。
三个人都有些兴奋。看罢前院的大堂、偏厅、书房、抱厦,到了第二进院子。只见正面五间正房四间耳房,东西各三间厢房,两间耳房。又有月亮门通往两侧偏院。整个院子回廊环绕,中间一大片空地,本是大型聚会时摆宴席搭戏台用的。子归拍着手道:“太好了!正好做个练功场,那边树上挂几个靶子。”
第三进院子后边一溜后罩房,院中假山池沼俱全,颇得园林之趣。子释道:“我就住这儿了。每天上假山亭子晒晒太阳,下来坐池子边儿喂喂鱼。”
双胞胎一齐摇头:“不行。”
子归道:“后院潮湿,屋子里见光少,容易受凉。”
子周道:“而且于礼不合。哪有叫兄长住后院的道理。”他在中央机关上了几天班,说话走路,越发一板一眼。
子释叹道:“听这口气,也不知你是兄长还是我是兄长。”
子周窘了:“大哥——”
哥哥妹妹都笑起来。
“大哥,子周说得也有道理。他如今可是名动西京的新科状元,堂堂秘书省司文郎身份,你非要住这儿,万一让御史台参他个“不敬兄长”的罪名,多丢人呐。”
子周更窘了。看着眼前这对无良兄妹,无奈道:“大哥,你现在天天闷头校书,不见人不出门。喂鱼晒太阳,我看就是说说。真要住在这后院里,我怕你不定什么时候发了霉……”
子归啐他一口:“去!说点儿吉利的!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最后,还是按照规矩,子释住了东北角的正房,子周住东厢,子归住西厢。三人站在当中大坪里,四顾冷清空旷,那点兴奋劲儿过去,都觉得有些心酸悲凉。子归勉强笑道:“大哥,咱们是不是也该招些仆从佣人,把大户人家的派头再撑起来?”
在一对双胞胎心中,过去十余年少爷小姐富贵生涯,远不如近几年逃难亡命,挣扎谋生来得刻骨铭心。见多了生离死别,也明白了生命可贵。习惯了自力更生,更懂得了众生平等。那些虚名形式都无所谓了。只是如大哥所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过于清高,远离流俗,反而给自己添麻烦。
听了妹妹的话,子释也笑笑:“你管家,你看着办。”
没过几天,尹富文登门拜访,差点嚷起来:“新科状元,朝廷命官,家里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成何体统,传出去叫人笑话!”当场命身边随从尹兴回去,从家中领了六个仆人过来。对子周道:“我也不送什么了,就给你几个人使唤吧。他们都是在尹府多年,稳重可靠的下人。你天天按时去衙门点卯,家里就剩了大哥和妹妹,总得有人帮忙干些粗活。”转向子释,“我知道你怕麻烦,可是这么大个院子,总不能连个应门的都没有?后园那许多花草,也得有人侍弄……”
看兄弟两个都不反对,又冲子归道:“贴身伺候的人,还得自己挑才行。要买丫头小厮,跟尹兴说一声,叫他带你去。你挑好了,交给牙婆□几天,再送到府上来。”
子归只好点头道谢。
尹家送的六个仆人,不可能往回退。退回去意味着不合格,必定使当事人受到严厉责罚。子归跟他们对答几句,口齿清晰的两个放在前院门房,略识文字的两个跟二少爷出门,剩下的两个替大少爷打理花园。六人皆兼任其他一切杂务,归三小姐统管。
六个都是粗使男仆,似乎确实需要几个干细活的丫头小厮。可是提起买人,兄妹仨都没什么兴致,这事也就放下了。
要说钱,三兄妹不成问题。除了子释收入不菲,子周也开始拿俸禄了。锦夏朝一向厚待官员,从三品文职月领俸银一百五十两,绝对属于高收入人群。兄弟俩都把钱交给妹妹,随她支配。三人均不是积财敛财的性子,收入增加,支出随之看涨。一般人瞅着,这三兄妹过得普通。家里没有富丽摆设,身上没有值钱配饰,穿的不过是素衣布裳,吃的也不过是家常菜肴。非得跟他们住一段才知道,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还是在花桥巷王家租住的时候,有一回尹富文派尹兴给子释送书,结果突然下起了大雨,于是被留下吃饭。这顿饭吃完好些天,尹兴啃着自家主人赏下来的鸡鸭鱼肉,还觉得味同嚼蜡。尹老板听说这事,跌足大憾:早知有如此待遇,就亲自走一趟了。
尹兴道:“也不过是些青菜豆腐,怎么那般好味道?”
尹富文哼一声:“他那个豆腐,是叫“南记”作坊的南麻子另起炉灶磨浆点卤单做的,连用的豆子都不一样,更别说弄些个干贝草菇熬汁汆汤了。别地儿上哪儿吃去?”
“那爷怎的不也这么弄来吃?”
尹老板苦笑:“我几时有他那个闲工夫巧心思?最近倒是不闲了,可架不住人家有个兰心蕙质勤快体贴的好妹妹啊。再说了,我就是再有钱,也不敢像他那种花法哪!还要不要养家糊口了?!……”
正月里王葆夫妇来拜年,带了一匹布作贺礼。原先把李氏兄弟作为女婿候选人都有些犹豫,嫌他们外来人没根基。如今可想都不敢想了,只求能偶尔到状元门庭走动走动,抬一抬身价。他们带来的这匹布,是锦院出品的“素云罗”,以长锋细纱棉加上等蚕丝精纺而成。除了送到宫里,就只有少量卖给贵族富豪。这“素云罗”既轻且软,冬暖夏凉,不易起褶,又舒服又好看,宫中专用于给皇上娘娘们做里衣中衣。往外卖是三两银子一尺,裁件衣裳至少花掉普通人家一年开销。
子归偶然在王家见到一点边料,托王葆买了一丈,得到子释衷心赞赏。反正又不是穿不起,难得大哥喜欢,从此兄妹三个贴身衣裳都是这“素云罗”了。故此王氏夫妇带的贺年礼,就是一匹“素云罗”,价值纹银一百五十两。小户人家如此重礼,和尹老板上门献殷勤性质大不相同。子周看着大哥,子释使个眼色,子归捧了银子上前,像从前一般行礼致谢。
“……我们兄妹此地举目无亲,蒙大叔大娘怜惜看顾,这份恩情尚无从回报,怎能收二位的厚礼?况且本是托大叔帮忙购置,衣裳年年要做,常常麻烦大叔,哪能贴了力气又贴钱呢?……”
子释暗中微笑颔首:家里有个漂亮能干聪慧贴心的妹妹,真是福气啊!又看看子周:嗯,有个基本听话有出息能挣钱的弟弟,也挺福气。里子面子都全了,总算这大哥可以当得省力又省心了。当然,自己有意识的培养功不可没……一个声音小小的冒出来:都是你培养的么?这俩还文武双全呢……
等他从神游中爬回来,听见妹妹在和王大娘拉家常。
“……大娘是说,如今连本籍百姓都有不少人家情愿卖儿卖女么?”
“可不是。原先卖身的多是寓籍,如今因为人头税涨得厉害,徭役也加重了,不少本地穷人家一样情愿把孩子送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省了口粮不说,还能减一份丁赋徭役。况且真正豪门奴婢,吃穿用度,可比一般小康人家还好。听说外郡县一些当爹妈的,求着牙婆人贩子把自家孩儿带到西京来,就图找个富贵人家进门。所以哪,我的大小姐,这买人卖人,倒成了行善积德了……”
蜀州徭役本就不轻。朝廷迁入之后,一直没断了征发民夫,修筑维护军事防御工程。之所以再次加重,乃是因为皇帝陛下认为西京宫室狭小,不堪忍受,新建了好几处宫苑之故。刚开始赵琚想着只是临时行在,凑合对付一阵子。现在看来,恐怕得常驻此地。偏安偏安,已经偏了,好歹安得舒坦一点儿。除了大规模扩建皇宫,又在宫外修了几座大型游乐场所。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曾经招待新科进士的“鸾章苑”。据说万岁爷打算把这座皇家园林一直盖到风景秀丽的南山脚下,目前已经完成了一期工程……
出了正月,各集市刚开张,子归跟着尹兴买回两个厨娘,两个丫鬟,两个小厮。兄妹三人都不用贴身伺候,丫鬟小厮也就是负责洒扫除尘,端茶送水,偶尔来客人招呼一下。厨娘也只有帮忙的份儿,多数时候,三小姐会亲自下厨。大少爷偶尔也跑到厨房来,自己动手。
这一家主子漂亮得出奇,也和气得很,工钱开得大方,从不给下人额外找事,大家都干得很高兴。主人随和,底下人难免懈怠。然而没过几天,仆人们就发现三兄妹一个也没法糊弄。人家半句重话都不说,三言两语把你套住,拿眼神看你一会儿,就叫你觉着自己是上了照妖镜的妖怪,没处躲没处逃,心里头又惭愧又害怕。
又过了两天,众仆从瞧见二少爷和三小姐提刀在院子里对打,接着拿出弓射箭,都在心里念声“阿弥陀佛”。幸亏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闹了半天,说是状元家,原来是武状元。
秘书省衙门位于皇宫右边“崇德坊”头条甲一号院。原先在銎阳,各中央直属机关就在皇城内办公。由永嘉殿至阳嘉殿,左右两侧的房屋即各部门衙署。西京行在面积小得多,朝廷便在皇宫边上建了两片整齐的建筑群。右侧名为“崇德坊”,所有中央机关都设在这里。左侧名为“崇政坊”,所有京兆机关都设在这里。
益郡由州府升格为京师,本地官员自然随之鸡犬升天;而銎阳原班京兆人马及各地及时赶来追随皇帝的官员又不可能降黜使用。如此一来,僧多粥少,互相撕扯,常常闹得不可开交。好在凤凰缩成麻雀,五脏照样俱全。磨合了近两年,蜀州终于形成一个超级臃肿彼此相安的庞大官僚体系。
从恩荣坊到崇德坊,子周每天从容步行小半个时辰去衙门上班。逢朝会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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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才需要早早动身,赶到宫外等候。锦夏朝的早朝完全视皇帝勤政程度而定。在勤勉的皇帝手里,差不多天天早朝。后来天下太平,政简事少,改为五日一朝。赵琚亲政之后,遵旧制不过一年,就改为十日一朝。多数朝会之日情形是这样的:百官等上一两个时辰,最后内侍出来,宣布圣上龙体欠安,请国舅真定侯领百官议事,议定上奏云云。
所以一般三品以下没有资格主动要求觐见的朝臣,一年半载看不着皇帝,是常有的事。子周走马上任不过数月,蒙皇上单独召见了两次,如此殊荣,就是在秘书省也不多见。一时满朝上下,都知道十六岁的新科状元得天子器重,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话说天子两次召见状元郎,为的什么呢?
第一次,出正月不久。某个旬休的日子,宫中内侍着急忙慌上门来请,马车直接把子周送到“鸾章苑”里桂树林边“木樨亭”。
原来负责宫苑花木的执掌内侍将几株四季桂整得提前开放,皇帝陛下正在喜孜孜的赏花。听底下人介绍这个品种原产越州,一时起了兴致,就想找个当地人问问此物习性典故。内侍总管安宸道:“御史台席大人好像就是越州人氏,今日旬休,他必定在衙署当值。不过……”
赵琚不耐烦的摆摆手:“别跟我提席大拗!连左相右相都不管的事,他也要管……动不动就拿“刑不上大夫”说话,朕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席大拗”是皇帝陛下给右谏议大夫席远怀起的浑号。此人执掌御史台,向来廉洁自律,放胆直言。赵琚心里讨厌他,却也知道这种人轻易杀不得。而在国舅宁书源看来,席远怀虽然碍眼,不过是个书呆子。好比崭新雪亮一把刀,瞅着吓人,其实压根儿没开刃,也就懒得动他。
这边皇帝和身边人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上次奏对称旨的少年状元,仿佛正是籍贯越州。立马传旨,着状元郎即刻觐见。
子周赶到现场,没想到万岁爷劈头问的竟是桂花,先自一愣。好在这东西从小见惯,定定心神,给皇上仔细说了说何谓“桂花蒸”,何谓“桂花酿”,何谓“桂花切”,讲得赵琚食指大动,马上叫来御膳房执掌内侍旁听。
子周想:陛下为何不问我几时入蜀?不问问蜀州之外?不问问越州之民?不问问彤城之战?心中却再明白不过:不能说,不能说。若真的忍不住说出口,也许转眼摘帽成囚,也许当场人头落地。
临出门前大哥的叮咛犹在耳边:“宦海宦海,为官的就是一叶扁舟,海上飘摇。伴君如伴虎,再昏庸再无能的皇帝,都一样是吃人的老虎。子周,你记牢了,什么时候,都先保住性命再说……”
又想起正月里跟着一帮新科进士到真定侯府给国舅拜年——这已是科场多年惯例。虽然自己并不愿去,但终究还是去了。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群而不党,没必要为一点狷介意气去得罪把持朝政的实权人物。
去了之后,传说中气焰熏天的国舅爷倒是威严里带着亲切。得知他从彤城来,立刻问何时离家。把彤城之战、逃难经过前前后后问了个遍,比封兰关的守军审得还仔细。听说他见过楚州义军领袖,又叫他详细复述了当时情形。子周不留神说漏嘴,以为对方会追问自己为何没有参加义军,却发现似乎谁也没觉得这是个需要追究的问题。随即想通:在这些人眼里,皇上和朝廷才是应当追随的对象,如北辰在天,众星拱聚,理所当然。
说到凄惨悲壮处,在场诸人无不握拳扼腕。
最后国舅爷对年轻的状元郎很是嘉勉了一番,称其“有才华,有胆色,有忠心,无愧于皇上圣目识才”。一众新科进士听得热血沸腾,嫉妒艳羡,纷纷在国舅面前表才华,表胆色,表忠心,宾主尽欢而散。
早知道本朝外戚势大干政,子周心目中,国舅宁书源那是绝对的大奸臣。这番近距离接触,却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回家跟大哥讲起,子释叹道:“世事复杂,人心难测。朝里的事更是波涛诡谲。忠的不一定是善的,善的不一定是对的;奸的不一定是恶的,恶的不一定是错的……别把自己弄得太紧张,警觉点儿,不轻举妄动就是了。”
进士中也真有那不肯趋炎附势的硬气人物,没去给国舅拜年。三月吏部派遣令下来,这些人统统发配到蜀西蜀南偏远之地做父母官去了。子周想,总算露出奸佞小人本来面目了。子释却道:“党同伐异,谁在台上都一样。”
“桂花事件”过去,第二次蒙皇上召见却是因为“莲花”。
五月宫中莲花盛开,赵琚领着一帮子妙龄宫女荡舟其间,又叫乐人隔水演奏歌唱。玩了一阵,几首采莲艳曲都听腻了,寻思换些新词才好。陪在一旁的安总管忙替皇上召来两位文采上佳的学士,赶制新词。
试唱一回,仍不满意。赵琚叹道:“唉,朕倒觉着,反是那民间俚语俗调,别样清新,更能入耳。”
一个机灵的内侍建议:“人道“越女采莲”,想必越歌也一样动听。”
皇帝于是急召司文郎李子周,敕命上呈越州采莲曲若干。
当日子周捧着一大堆赏赐回家,刚坐下,就给大哥和妹妹讲这趟遭遇。
“我正跟着蔡老誊写文书呢,突传圣旨到,吓一大跳。见了皇上,非要我写几首“采莲曲”不可,还说,还说,一定要民间俚语……”
子释“哈”一声:“皇帝陛下眼光独到啊。”
“我哪会写这个,逼得没法,终于想起那年咱们全家游湖,听采莲女唱过。其中一首,当时问大哥,被爹爹好一顿训斥,也因此勉强还记得几句……”
“哈哈……”子释笑得打跌。子归也想起那首歌。当时不懂,如今成年了,自然明白。不禁红了脸:“子周,你,你不会,就,就写了它吧?”
“……皇上说:“果然清新入耳,可有其余?”我说:“微臣深憾无缘聆听此类歌谣。唯独此歌,乃幼时随家人游湖得闻,尚依稀在耳……””
兄妹三个笑作一团。
子释想:“这孩子幽默了很多啊,不错不错。”又想:“君臣二人对民间文学的保存和流传也算有件功劳。”
这首清新入耳的采莲曲,全文如下:
“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白莲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忒贵,白个也弗强。当面下手弗得,同你私下商量,好比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子释笑得差不多,对弟弟道:“嗯,御前应对有急智,有分寸,很好。不过,子周,赶上这么个皇帝,“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种事只怕时不常会碰到,你心里还得有点准备……”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大哥这两句话实在太狠了,把状元郎李子周同学打击得了无生趣。作为臣子,有再多忠君报国之心,皇帝不给用武之地,永远白费力气。难道也像多数其他同僚那样,投入国舅阵营,甘愿为其前驱?或者加入以右相为首的朝臣集团,日日口诛笔伐,浮于清议?
入朝半年多,种种遭遇让他透彻理解了什么叫“情势所迫”。从前听大哥讲起前辈如何有心无力,心底里总有点儿不以为然,觉得事在人为。此刻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该何去何从,以致后来好长时间都打不起精神。
第〇四三章 风月无边
永乾四年(天佑七年)正月十五。
顺京城北“天勺”北岸“秋波弄”。
天色刚暗下来,各家院子已是宝烛烧空,华灯高悬;整条街香雾袅袅,笙歌处处。
华荣立国三载,着意营建京都繁华。虽然出了京畿,依旧萧条冷落,好歹城里边已恢复五六分往日规模。要说最热闹最红火最有活力,却是烟花胜地“秋波弄”。管他离乱太平,什么时候,也不能少了这项娱乐。何况西戎大爷们虽然生得粗犷一点,口袋里却沉甸甸真正实在。秦楼楚馆的规矩,迎来送往,生张熟魏,接谁不是接?肯掏银子的才是贵客哪!
不过,这会儿,秋波弄最大最豪华的妓院“香雪楼”里,两伙贵客打起来了。
先是三两人单挑,从雅阁斗到大厅,变成二三十人群殴。还好没动兵刃,光是拳打脚踢,一样热火朝天。围观众人并不见慌乱,乖觉的挤到楼梯口,腾出地方让各位英雄施展身手。一个小厮伸出胳膊去挪当地立着的描金彩绘大梅瓶,被后头伴当暗中拖住。两人刚让开身,醋钵大的拳头砸过来,“当啷”巨响,瓷瓶倒地摔得粉碎。
那边账房先生看准砸瓶子之人的服色,提笔记下:三尺官窑雪花瓷描金七彩梅瓶一只,白银五十两,大皇子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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