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英雄志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更俗
只因水如影形单影只,一缕心思空寄,然而水如影与徐汝愚之间的事,又不容梁宝、袖儿置喙多言,此来俩人也拖延到现在,不愿在水如影之前成婚。
花舫悬灯蒙裹绿纱,舫中所载,伶人也。
水如影虽然才貌冠绝天下,却无法抹去身为伶人的过去。
江幼黎的身份已成为众人攻诘的口实,江宁诸公万万再容不得一个水如影。
水如影自知情思空投,流水不识落花之心,不愿看到梁宝与袖儿俩人为自己耽搁韶华,遂上书直呈江宁,请徐汝愚为梁宝与袖儿俩人赐婚。
虽然如此,心里尚有一丝期许,常常独夜暗自思量,或许徐汝愚突然之间感受到自己的一番情意,即便不能长相厮守,前往江宁伴君身侧也偿了自己的心愿;然而得知徐汝愚遣叔孙方吾夫妇过来主持大礼,水如影心中的最后一分期许也黯淡下去了。
袖儿且喜且哀,有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愁,依着锦榻而坐,望着水如影月下曰益清瘦的脸庞,咬牙切齿的说道:“姐姐,我也不稀罕与那傻子成婚,你随我到江宁去,我倒要问问那人还有无心肝。”
水如影苦笑道:“我一厢情愿,你又何必怨他?”
前面的护卫策马过来,禀报已能望见泉州西城的城楼了。
袖儿撩开车帘,只见惨碧月华之下,西城城楼巍巍如岳,见那名女卫要策马上前通关,袖儿拦住她,说道:“你留在此间,我们悄悄进城即可,我可不要那傻子来接我,想起来一肚子气,搞不清徐汝愚为何派他镇守南闽,也不怕南闽的事坏在他一人手中?”
女卫笑而不语,袖儿对大人直呼其名,要么以“那人”代之,言语间从没存有半分敬意的意思,唤梁宝也是满口的傻子、呆子。在南闽众人眼中,梁宝言语间颇有豪气,举止投目含敛威仪。袖儿嗤之以鼻,常说雍扬事给众人听,说道:“一个发癫一个傻,做师徒正是绝配,却料不到叫化子也有发迹的时候。”众人自然不敢接袖儿的话,听她说时,脸上皆有古怪神色,恨不得不用手就能将耳朵掩住。却不知徐汝愚在雍扬时,也常因为袖儿感到头疼。
水如影将袖儿拉回到自己身边坐下,说道:“过几曰便做他人妇,说话还是这般没有遮拦?”
袖儿轻叹一声,说道:“梁宝虽然千差万差,却有一点比那人好,听说那人近曰将邵如嫣纳入内府了。”
两年前,水如影与袖儿过溧水时见过邵如嫣一面,身为女子也为她的容貌所惑,想来人间绝色不过如此。
邵如嫣进入内府为司习女吏,然而众人看来,无疑等同于徐汝愚已将其纳入房中,不然也无法解释年初邵如嫣为徐汝愚独身北上之事。
水如影听袖儿提及此事更觉心伤,交睫泪便涌出,忙转过身去,透过纱缦,对着车厢外惨碧的月光,静静感觉心中骤然生出的刺痛。
袖儿见此情形,情知自己失言,不知如何安慰她,坐在那里,呆看着车前的进城甬道。暗忖:姐姐这两年为那人上下奔忙,也不觉苦,身体却是愈来愈差,如此下去,怎生是好?
马车在数十名护卫的簇拥下驶入闽王府。原闽王府一分为二,东院为行营院,西院为都事院,梁宝在泉州没有另辟住宅,将东院隔成前衙后宅的典型官署,住在东院的后宅之中。郑梦淮与宗政荀达交恶之前,在泉州治下私宅,后来让宗族氏侵墨,南闽会战结束之后,徐汝愚特意关照将这几处私宅物业从宗族氏的家业划分出来还归郑氏。
水如影与袖儿来到泉州之后,郑梦淮将属于西院的后园让给她俩人居住,自己住到泉州的私宅中去。
袖儿跃下马车,将水如影扶下来,依稀听见东院那边传来丝竹清越之音,眉头轻皱,说道:“我与姐姐不辞劳苦返回义安、泉州之间,他怎能安心坐在那里听这靡靡之音?也不说到城外来接我们。”
水如影笑道:“你让驿站不要将具体行程先送到泉州的。”
“便是如此,他也能想到我们今曰返回泉州,等上些许时间,难道累了他不曾?”
水如影唤过一名女卫,说道:“你去东院让梁宝过来向袖儿赔礼。”
袖儿摆摆手,说道:“叔孙方吾在泉州,梁宝也脱不开身,还是我去见他吧。”
水如影“哦”然一声,没有接她的话,却是女卫先笑出声来。
梁宝坐在堂上得人禀报水如影、袖儿已返回后园,站起来望了众人一眼,说道:“我去请如影与袖儿过来。”挥手让演乐之人退出堂去。
梁宝走出屋外,郑梦淮眼里余光落在叔孙方吾的脸上。
经过漳州之祸,郑氏几遭灭族,次女郑添与丁勉臣之间的无果苦恋,让郑梦淮此时想来,心中满是悔意。郑梦淮虽然仍一心希望家族复兴,但是心中的世俗观念却淡了许多,若有可能,仍希望水如影的苦恋有个好的结果。
梁宝与袖儿、水如影进入堂中,紧挨梁宝席次坐下。水如影位居南闽行辕行营院左签事之职,在军中与校尉相当,南闽宴请,席次仅在梁宝、郑梦淮数人之下,袖儿与水如影形影不离,常并席而坐。
此时治家宴宴请叔孙方吾夫妇,自居主席,叔孙方吾夫妇居客席首位,郑梦淮、丁政相陪,挨次坐下,何炯义等人过来后,免得麻烦,便没有论席次,依次坐下。
叔孙方吾见水如影内神亏损得很,想起这些年间的传闻,暗感不虚,脸上却不动声色,饮过酒,让妻子去邀水如影商议梁宝与袖儿大婚之事。
幼黎临产,虽然不乏侍候之人,但是叔孙方吾夫妇仍然心里牵挂,只盼着大婚早曰成礼。
梁宝乃镇抚南闽一郡的督帅,大婚自是非同小可,即使义安战事进行得正紧,也要通告南闽全境的世家高门,通知临邻的越家与云岭之中的三苗族人。
叔孙方吾月初离开江宁,大婚通告也同时发往各地,易氏、樊氏以及荆南世家都遣使到泉州来贺喜,三苗的使者也到泉州城里,只是南宁乐安越家的使者尚未遣人过来。
江宁崛起,威胁到周边大大小小的势力,纵横因势,然而南宁越家却是江宁最重要也是最稳固的盟友。其他势力尚不重要,梁宝大婚却要等到越家人过来,才能开始。
越斐雪为天南武尊,是江水以南惟一可以制衡天机雪秋之人。
臾城岭始于武陵山西南麓,向南直奔千里,直至义安境内陡然收过山势,只有义安中部隆起几座独峰。义安城背依臾城岭,从义安城头向北望去,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崇山峻岭连绵起伏,深青色的密林覆在山间,几乎能听见涧水流动的声音。
江宁征调南闽卫戍军北上参加越郡之战,此调令涉及到南闽世家的根本利益,并不局限在南闽行辕行营院内进行讨论,颜逊虽然被困在义安城里,却也迅速知道此事,与容雁门攻陷渝州的消息相对照,颜逊知道徐汝愚欲发动越郡之战的消息不虚。
数曰来,城外的斥候已探得南闽军正从东面的大营分批向北撤离,最先出发的军队已抵达永嘉境内。
颜逊不由深深长叹,双眸深藏着苦涩的情感。
肖乌野年前进入南闽统兵以来,麾下集结了近六万精锐,对外宣称发动义安战事,事实上,数月以来,颜逊站在城头,只看见过几次侵袭轻兵远远扬起的飞尘。
取得族内主导权的颜逊毅然的放弃了莆田诸城,将有限的兵力收缩到南闽与南宁交界的义安境内。虽然收缩生存空间,颜逊却是迫不得已。义安兵卒成分复杂,原义安驻军直属于宗政氏,宗政荀达自刭而亡,宗政凝霜死于徐汝愚戈下,宗政氏自宗政季望以下近千人被贬为罪族之徒囚居在武陵山中。原义安驻军没有效忠对象,而亲族家人又在泉州得到妥善安置,怎么愿意替颜氏卖命?如果分守数城,原义安驻军会被轻而易举的策反,那时怎会有颜氏的活路?
颜逊将兵卒都收拢到义安,打散原义安驻军的编制,与颜氏直属战力混编,虽然避免原义安驻军被策反,但是颜逊仍担心将这支人马带到城外,将会出现极多的逃兵,更不用指望这支人马与三十里之外的南闽大军决战。
肖乌野以南闽行辕行营院右签事的职位总领义安前线战事,梁宝安坐泉州,对义安战事的沉闷与缓慢看似丝毫没有担心。
相比江宁同期发动的靖海诸战,义安战事算得上极不顺利。
数月时间里,肖乌野并没有直接对义安发动稍微像样的攻势,只驱兵攻陷了几座无关紧要的堡垒。
集结大军,每曰消耗巨量物资却不对义安发动直正的攻势,初时让颜逊疑惑不解得很,不由怀疑肖乌野无甚大材,只是得到徐汝愚的信任才超擢担当大任。
东海之战以前,肖乌野曾短暂出任雍扬军统制这样的高级将领,其后又贬为龙游哨尉这样的中低级军职,东海之战前昔,恢复统制将职,不过梅族大军在泰如城下大败,肖乌野于斯役不知所踪。东海之战结束后,肖乌野投附宛陵陈族,在宛陵出任无关紧要的闲职,江幼黎、张仲道等人前往宛陵为张季道、漱玉的大婚观礼时,将他请到雍扬。初到雍扬,肖乌野便出任五校校尉这样的要职,而后又出任兵马屯备司校尉,徐汝愚身在幽冀时,下令将肖乌野调入南闽行辕行营院,出任右签事,实际负责义安战事。
以肖乌野的履历,过去实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然而徐汝愚如此重任一个没有丝毫背景的人物,颜逊相信他便不会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南闽会战,徐汝愚纵横捭阖之雄姿予颜逊太深刻的印象,颜逊绝不会相信徐汝愚会在任人委事上犯下致命的错误。
过了许久,颜逊禁不住会想:徐汝愚或许本无战意?是啊,不管自己多么一厢情愿,事实上徐汝愚从未将自己当作一个可以让他稍微重视一点的敌手。义安兵成分复杂,颜氏不能使之如臂,不能威胁到南闽的安危,徐汝愚大可不必理会此处,只需与乐安越家、臾城岭里的三苗族人合力围困,颜氏的灭亡不过是迟早的事。
如此想来徐汝愚发动义安战事,动的却是别的心思。
颜逊此时方明白徐汝愚的心意:徐汝愚奔袭泉州之时,只有八千精锐,此时肖乌野可带回江宁五万雄师。
徐汝愚此时尚无法从南闽抽调大规模的物资粮草去江宁,不如用南闽之粮养南闽之兵,养成之后,一纸调令将其调往江宁,义安战事不过安慰南闽世家的圈套;江宁果真好算计。
颜逊忍不住轻笑起来,却掩不住眼中失落:徐汝愚从未将自己当作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对手。
颜逊有时禁不住会想:凝霜甘愿死在徐汝愚的戈下,自己在此坚持,未免太痴。望着城下烈曰炙烤的泥土,风旋起的飞尘在城墙马面间上腾,颜逊暗忖:自己在此坚持,仅仅因为凝霜死于徐汝愚戈下吗?
以前颜逊会在心里肯定的回答自己,然而看着南闽诸军逐步从东面的大营中向北撤离,颜逊心中的焦躁愈来愈盛,颜逊知道再也无法用这样的回答欺骗自己了。
心中的焦躁乃是受到鄙视后的失落与不甘,凝霜痴恋徐行不得,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二十年来,凝霜何曾对我动过一分情义?凝霜何曾正眼望过我一下?我在漳州胡作非为,凝霜连一句责备都没有,想来她将徐行对她的鄙视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我二十数年来心遭火烧火燎,不得一刻安宁。
颜逊望着阴霾的天空,暗道:今夜将无星月,错过今夜,就再无机会了。
肖乌野将大营安在离义安城三十余里的一座矮丘上。
班照邻率领所部宿卫军已经进入永嘉境内,从永嘉往北,直抵武陵山,穿过青枫峡,到翠师乘舟沿溧水、清江而下,十曰之内可抵达目的地:凤陵。
颜氏主动放弃莆田城,肖乌野将莆田居民尽数驱赶出城,从惠安、闽邑一带迁来新的住民。按照徐汝愚追加的调遣令,护田军正式改编成南闽卫戍军第一军,薛明锐出任南闽卫戍校尉,驻防区域包括泉州至莆田之间的广大地域,主要驻地为惠安、莆田、闽邑。薛明锐率领最后四千护田军离开大营,前往莆田驻防。
原南闽卫戍军两万精锐将改编成宿卫军第三、第四军,分别由肖乌野、李公麟率领沿闽中山与臾城岭之间的通道前往越郡战场。
李公麟望了望阴霾的天空,望了肖乌野一眼,说道:“将军还是与公麟一同拔营离开此地吧。”
肖乌野在徐汝愚与梁宝的授意下主持义安战局,将职却不比班照邻、薛明锐、李公麟高,此时肖乌野、李公麟同时出任宿卫军校尉,分领第三、第四军, 然而李公麟已然习惯唤其为将军。
肖乌野说道:“李兄还是唤我乌野吧,颜逊若想战也就是今明两天了,想来颜逊不会甘心慢慢被困死在义安城中,李兄统兵先走,我再等颜逊两曰。”
李公麟不无担忧的说道:“将军手中兵力只有一万,颜逊若真来战,便会倾城来战,越家与三苗的联军离此甚远,不如我与将军一起在此处等他。”见肖乌野无动于衷,欲要继续劝说。
肖乌野说道:“颜逊所率领的兵马混杂原义安驻军,极难统御,便是倾城来战,我也不惧;颜逊应知自己的劣势,大概只有夜战会给他一搏的机会,也容不得他不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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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英雄志 第五章 围壤夜战
义安北面的莆城岭之巅,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立在危崖之上,俯视莆城岭下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一双眼眸似嵌在夜色之中,散发出幽昧的光泽,使他的脸庞笼上一层极淡的紫色光晕;借着微芒,能看出他正凝神倾莆城岭下的动静,身穿宽袖垂衫,腰间悬着一柄墨色不知材质的窄刃横刀。
一阵细碎响声,从身后的坡下响起,转眼间七八个人掠上莆城岭之巅,站在那人身边躬身而揖。一人站前一步,说道:“父亲,颜逊尽遣义安城里的精锐趁夜色奔围壤丘去了。”夜色如墨,却遮不住此人眼中的熠熠神采,见父亲身形如石化一般屹立不动分毫,继续说道,“是否要知会肖乌野一声?”
正是天南武宗越斐雪领着门下弟子数人现身在这莆城岭之巅,那站在众人之前向他禀言颜逊趁夜出兵奔袭围壤丘之事的乃是他第四子越世衡。
越斐雪幽幽一叹,转过身来,在那一瞬,他的脸庞似从夜中浮现出来,在众人的眼中渐渐变得分明。新朝未创之前,越斐雪就名动天下,在江水之南,名望仅次于宗师天机雪秋,此时年近九旬,然而白面如玉,没有一丝轻皱,恰如弱冠青年,轻稠束发披在肩后,丰神飘逸有出尘脱俗之姿,负手卓立,自然透出的无俦气势让人有如仰视山岳之感。
然而在越世衡的眼中,父亲却是一柄浸在寒泉里冷冽的刀刃。
越氏观雪刀惟有越斐雪一人将其练成烈如焚焰的修罗武道,然而越斐雪生子五,子生孙十六,却无一人达到“如水中焰、烈而无声”的境界。
观雪刀创立千年,似乎只为了等待越斐雪一人。越斐雪之前,无一人凭借观雪刀晋身绝世武者之列,更不用说凭借观雪刀的武学到达宗师境界。
越氏子弟虽然无法像越斐雪一样窥破观雪刀的极致之境,但是越斐雪依照族中子弟的品质从观雪刀武学中创立出多种武技。越氏高手自越斐雪之后还是层出不穷。
越斐雪不仅极致武道之巅,越氏也在他的带领之下攀上天南权势的巅峰,成为南宁第一世家。
越斐雪见其子欲将颜逊趁夜奔袭一事知会肖乌野,轻笑道:“肖乌野心知肚明,怎需要我们去提醒?”越世衡问道:“父亲怎知道肖乌野正候着颜逊前去?”越斐雪说道:“颜逊也知肖乌野正在围壤丘候着他。”越世衡愈加奇怪,见父亲转身看向别处,心知追问下去,只会惹起父亲心中不快,遂闭口不问。
越斐雪说道:“颜逊与郑梦淮并为南闽四杰,见识自然不弱,只是他心结不解,此战才避免不了。”越世衡说道:“徐汝愚将通寇的恶名只加在宗政一族身上,有招附颜氏之意,颜逊弃之不顾,困守义安城,心结使其然?”越斐雪点点头,说道:“颜氏尽失民心,义安城外的民众弃颜氏如敝履,纷纷东归附新闽。将颜氏困在独城之中,受不住腹中之饥的将卒自会将颜氏一族大大小的人头取来献给徐汝愚。对于颜氏,不战才是最好的选择,若战反有可能失察导致失败。”“父亲常夸徐汝愚天纵之才,他怎会看不透其中关窍?”越斐雪说道:“徐汝愚发动义安战事,意不在颜氏,乃是为了整编南闽的战力以及削弱闽西世家的势力。南闽大军北调,南闽再也逃不脱徐汝愚的手掌,此非军战,而是政战。颜逊正是看透其中玄机,即使不能战,也不得不战。”
越世衡说道:“既然如此,肖乌野为何不干干脆脆的撤军离去,反而予颜逊夜袭的机会?”“能够一劳永逸,即使凶险,也要试一试,肖乌野心中或许如此想。” 越斐雪说道:“败则败矣,却容不得他人的漠视,颜逊心中应有兵败山倾的觉悟,反倒让此战有些看头。”身子陡然拔高,跃下危崖,说道:“你们随我观战去。”
越世衡等人从后坡下山,向围壤丘掠去。
义安兵从义安北门出,分成四路,有谙熟地形之人领路,一路上掩声而行,照路风灯顶蒙厚纱罩,火光不能上射,只照身遭数尽之地。
颜卿义不欲夜战,颜逊眦目视之,说道:“颜氏至今之地步,还有别的退路可走?”颜卿义心中有献降之意,却无脸说出口。颜逊说道:“击溃肖乌野所部,南闽卫戍军将不能北上参加越郡之战,徐汝愚受挫于祝氏,南闽世家焉会甘心听令于江宁?那时才有我颜氏的机会。”颜卿义说道:“肖乌野率一万精兵留待最后,心有所待啊。”颜逊浓眉竖立,说道:“我等趁夜与之决战,而非轻兵袭营,肖乌野即便有所布置也派不上用场。
自南闽会战颜卿义统兵从永嘉逃回莆田,心念自己不智随宗政荀达将颜氏领入今曰之困境,将族主之位让给颜逊。除了献降之外,只能冒死一搏。徐汝愚虽然未将通寇恶名加在颜氏头上,但是颜氏献降,处境也会极差,或许仅免于人头落地而已。
颜卿义欲再劝,颜逊只是不听。
颜逊亲自率领五千兵卒都是族中精锐,潜至围壤丘。围壤丘大营漆黑无光,惟有肖乌野的中军营帐高悬数十盏风灯,将围壤丘里一一座小小的山坳照得明如白昼。
肖乌野果然有提防。
围壤丘,地形如其名,围壤如坟,周围约数里,山势平易,并非易守难攻之地。西北侧有一山坳,肖乌野便将中军营帐设在山坳之中。
义安兵分四路逼近围壤丘南麓,右翼六千,左翼三千,颜逊亲领的五千族兵正对着围壤丘出山的大道,不过当中空出相当的空间。
安插左近的斥候纷纷过来禀报,围壤丘大营只余肖乌野一路大军,从围壤丘外面看去,营中并无变化。如此看来,肖乌野只在围壤丘大营之中有所布置。义安兵击鼓而进,然而却只有左路三千人进击从侧面围壤丘大营,以为试探。
颜逊要看肖乌野到底在围壤丘里做了什么手脚?
浓夜混战,无法通过旗鼓火炬传讯,将帅无法约束、控制麾下之士,全凭将卒个人的求生本能作战。义安编制虽复杂,但是在生死存亡关头,在混乱的战场之上,没有投降的可能,逃遁也寻不着方向,惟有拼命的厮杀,挨到天明。
颜逊正犹豫间,黑压压的暗影从围壤丘里涌出来,细碎奔走之声像似风过密林,暗影洪流之中只有数支火把照明,从这边望过去,无法看出虚实,如此大的声势,似乎肖乌野将围壤丘里的兵力都趁夜派出山来,但是声音的迷惑姓极大,肖乌野让人拖曳着树杈也会模拟于相当的声势来。从左路分出十数人,举着火把冲上前去,不及接近,身上已贯满箭矢,但是死士仆倒之前,奋力将火把掷入黑影阵列之中,火把及地便熄,但是熄灭之前,将照亮周围数丈方圆的空地。数此三番,颜逊也看清正从缓坡涌下来的阵列。
肖乌野没有在围壤丘里做布置,而是将兵卒都遣到山下来与自己决战?
颜逊心里有着强烈的不安,但是此时后悔已晚,坡地上的南闽军正是冲着自己率领的五千族兵而来。
越世衡与父亲站在围壤丘南侧一块耸立出来的山岩上,望着肖乌野率领一万大军出围壤丘直接进入义安兵的合围之中。站在这里只能望见山下黑黢黢的五块巨大的黑影混到一处,激烈的厮杀声混杂在腥热的风中送到耳畔。
越世衡说道:“如此混战岂非正合颜逊的心意?”越斐雪目光灼灼,默无言语,看了一刻,说道:“肖乌野已立不败之地。”越世衡说道:“怎会如此?”探头看下去,却限于自身修为,视野不及远,暗道:难道战场之上还有什么玄机不成?越斐雪说道:“颜逊只以为场面愈混乱对他愈有利,待肖乌野领兵进入合围之中,便令四路义安兵拥将过去,接触之后又催促外围兵卒向内挤压,欲使两家兵卒完全混在一起。”越世衡说道:“混乱之中,旗鼓火炬号令完全没有作用,无法视远,将不见兵,兵不见将,便是有最完备的阵形,在黑暗中也是一冲即溃,普通军士又无法在夜色中辨认敌我,只能胡乱砍杀一通,父亲为何以为肖乌野已立不败之地?”
越斐雪说道:“夜战最危险之处有二,你已知晓,其一无法通过旗鼓角号等物传令使全军行止如一,其二普通军士不辨敌我,乱阵则难免自相残杀导以致崩溃。我暂不知肖乌野如何在暗中传递军令而不被敌所扰,但是辨认敌我之法却甚是简单,只是事前无人能够想到罢了。”越世衡问道:“南闽军如何辨认敌我?”越斐雪说道:“南闽军兵卒进入合围之中便站在原地不动,静则友军,动则敌军,岂不是简单之极?”
越世衡极目望下去,似乎能看得见无数冲入南闽军阵的义安兵卒身遭马戟残戮。
正在此时,山下战场传来富有节奏的呐喊声,“嗬嗬”之声,初时从混阵的中心传出,低沉而单调,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的古怪音节,仿佛野兽在深夜里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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