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少年便笑笑,修长的手指把玩她的发梢,“从树后走出来的是你,女鬼一样。”
她便犯嗔了:“你同女鬼同床共枕,你也不觉瘆得慌?”
“慌,慌极了。”他笑着从身后缠紧她,下巴颏儿磕在她肩窝,眼神轻佻甚至放荡,“慌得我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来了。”
她心气稍平,便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如何讨厌桂花树。他听了,半晌不言语。
不过她说自己闻见桂花香就会犯头晕,却是真事。那年中秋的御宴她没有去,便是因那桂香太过浓郁,她回到含冰殿就开始头疼脑热说胡话,足足病了三日才见光。宫里本来也忌讳生病,沈素书和戚冰又已搬走,三日里只有红烟陪着她。她病愈出来后,方听说中秋御宴上有两桩趣事,一是宫女跳河,一是皇子耍赖。
那宫女跳河不必说了,自然就是她本尊;皇子耍赖,却是皇五子陈留王段云琅应召入宫赴宴,却在半路上蹩进了御花园,无论如何不肯再走了。圣人没有罚他,他却连着误了第二日的午朝。圣人这下怒了,着宣徽南院使周镜一骑快马赶至十六宅问话,却见陈留王殿下正与痴傻的东平王一起玩斗鸡。
陈留王拎着一只瘦弱不堪的老母鸡,对自己的大兄振振有词道:“俗谓好鸡,须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器宇轩昂,临阵不乱,阿兄请看,这实是十年难遇的好鸡,难怪是常胜将军,阿兄若欢喜,五十两通宝,弟便拱手相送……”
据说圣人听了周镜的回报,气得掀了御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破口便骂:“此子无耻,不孝不恭!”
不孝,是对父不孝;不恭,是对兄不恭。
圣人着实是圣人,气急败坏之下,还能这样简练精准地骂儿子。
戚冰一边说,殷染一边听。那陈留王是颜德妃所出,原本还是太子,三年前废了。说来也怪,圣人并非子息单薄,却实在都不像样,连一个能继大统的都挑不出。
戚冰掰着指头与她算:“最长的东平王是个傻子,淮阳王生母是低贱的胡姬,淄川王是个药罐子,还有三四个小皇子,都早夭了。也就这陈留王还算有点门路,当年颜家也是门庭显赫,只可惜德妃娘子去得早,孩子又这么不出息……”
孩子?殷染无声地笑,想起那一双水波轻漾的眼。那是不是桃花眼?她不太确定。黑暗里,她只来得及看清那眼底的冷嘲。
是个逮着谁都能嘲讽一番的惫懒货色,却绝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戚冰看她半晌,又自顾自道:“如今中宫无主,人人都看许贤妃的脸色,毕竟贤妃与德妃一样,是从圣人潜邸1就跟过来的老人了……”
殷染抿了唇,不说话。戚冰便知她绝不爱听这个话题,叹口气道:“你真是傻气,放着那样一个好姨母不去亲近……”
许贤妃的阿姊,正是殷染的嫡母昭信君许氏。
殷染笑笑,并不想与她分享太多心境。戚冰也不待她答,已轻捏着她的手换了话茬儿,“听闻你这几日病得厉害?可大好了?”
“若不好时岂敢出来,平白过给戚才人?”殷染笑道。
戚冰红了耳根,道:“我们这样好,又不必讲究这些个……去年,刚进来的时候,我也病过一次,你不记得?我却记得,是你替我去尚药局求的药。”
殷染敛了笑,不做声。
戚冰叹口气道:“留下来陪我吃道饭可好?今日圣人不会来,我们姊妹俩说说话儿。”
说完,戚冰也不等她答话,便吩咐芷萝传膳。彩-金碟子一道一道地上来,殷染斜签着身子坐了半晌,忽然道:“这是清风饭?”
尚食的小内官躬身应答:“回娘子,这正是御厨特作的清风饭,将水晶饭中掺以龙睛粉、龙脑末,调以牛酪浆,入金提缸……”2
殷染倏地站起身来。戚冰亦随之站起,犹疑道:“阿染,怎的……”
“多谢戚才人了。”殷染微微一笑,“这清风饭大暑良品,妾可消受不起。”
戚冰脸色微变,却沁出一个苦笑:“阿染,你总这样伶俐。”
殷染仍是道:“多谢戚才人了。”
“你不用……”
“圣人至——”宦官通传的尖细声音一嗓子叠着一嗓子地扰进门里来,殷染侧首,复对戚冰一笑,仿佛早有了预料。
戚冰咬了咬牙,拉着她便往前头跪下,“臣妾请陛下安!”
一双玄黑*靴出现在殷染眼底。缀玉的靴带,束得一丝不苟。殷染连忙将头压得更低,道:“臣妾不知陛下今到,臣妾失礼!”
“不妨事。”清朗的男子声音,宛如白玉轻振,凛然有度。这样好听的声音啊——殷染不由得想,不知他骂起人来,这声音又是何风度?
那靴子只在殷染面前顿了片时便行开了,而后便闻圣人对戚冰说道:“朕今日所幸未晚,不然这清风饭都要冻住了。”
戚冰笑道:“也就陛下身强体健,中秋了还吃这大暑的饭。”一边又来拉过殷染道:“这位是臣妾的好姊妹,今次从含冰殿过来看望妾,妾遇见故人便说得忘了时辰,真要请陛下恕罪呢。”
段臻凝了眸看那少女,杏红襦裙披缃色小衫,看去清丽可喜,纯而不俗。容色虽非绝艳,却有双婉媚流波的眼,亦可算是美人了。只是她目光下掠,似乎甚是畏缩,叫他有些扫兴。
有这样眼睛的女子,不该是个畏缩的性情。
他挥了挥手,又说了一句:“不妨事。”
殷染仿佛松了口气,行礼道:“臣妾告退。”戚冰还欲再说,她却先急急离去了。
戚冰只得向圣人赔笑:“这殷家妹妹一向有些怕生……”
“殷家?”段臻却沉吟,“秘书少监殷止敬?”
戚冰忙道:“不错的,殷少监便是她父亲。”
段臻道:“那倒是贤妃的亲戚。”
戚冰一怔。
段臻已挟起牙箸,道:“再不用饭,它真该冻住了。”
美人如钩 第4章 鹦鹉(一)
圣人性热,喜寒食,并不是很难打听的事情。
殷染回到含冰殿,疲惫地扒了几口晚膳便倒去床头。戚冰心肠是好的,当初她随意说了一句“提携”,谁知被当真了。殷染趴了一会儿,红烟进来看见,道:“娘子这样趴着,可将心都压坏了。”
殷染斜眼睨她:“什么心压坏了?”
红烟一边收拾屋子一边道:“我们老家那边说,人的心,起初都是好的,但喜欢趴着睡的人,就难免把心压坏。”
殷染听了,笑得打跌,“哎哟我的小娘子,这道理真新鲜!那你说你说,我趴着睡好些年了,我的心坏了几成了?”
红烟尴尬道:“往后平着睡不就好了。”
殷染笑着坐起来,摘下发上的碧玉搔头去挑那灯芯,灯火颤了一颤,满室便亮堂了,几乎连影子都不见。红烟背对着她叠着衣服道:“那人原来是陈留王殿下。”
殷染的笑声陡顿止住了。
却听红烟叹口气,仿佛对一切都了若指掌般轻声道:“原来是那品行轻薄得出了名的陈留王殿下。”
第二日清晨,殷染是被一种似人非人的聒噪声闹醒的。她迷瞪着眼,捂着被子喊:“红烟,怎么回事?”
红烟迈步而入,急急地道:“娘子快梳洗一下,是内园副使张公公奉命送东西来了。”
张公公?哪个张公公?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娘子和公公。殷染被红烟拖着更衣洗漱,捧着闹哄哄的脑袋走到前院去,便听见那聒噪声更大、更尖厉——
“美人!美人!美人!”
睁大了眼,张公公身边小珰竟提了一只鸟架,乌丝杆上停了一只蹦蹦跳跳的鹦鹉,口中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字。
红烟拉着她跪了下去,按着她行礼:“臣妾谢殿下赏!”
殿下?怎么是殿下赏的?!殷染满头雾水,红烟却在那边厢认真听着张公公讲解鹦鹉的养法;直到终于将这尊大神请走了,殷染才得以指着那鸟架道:“这算怎么回事?”
红烟苦笑一下:“娘子蒙的赏,怎的问奴婢呢。”
殷染转头,见那鹦鹉红绿毛羽闪闪发亮,倒是极漂亮的,只是口中不断叫着“美人”,着实讨厌。她问:“究竟哪位殿下赏的?哪位殿下竟敢私赠宫人,还是这么大、这么吵一活物?!”
红烟道:“是大殿下,东平王殿下……”
殷染顿了顿,还没发话,红烟已先截下了:“娘子您好生想想吧,东平王殿下一定是在哪遇到过您……”
然而东平王却是个傻子。
殷染径自回房。那鹦鹉一腿扒拉着乌黑锁链,哀哀地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唤:“美人!美人!”
***
东平王的鹦鹉是清晨送来,到得晌午,已是整个含冰殿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东平王天生痴呆,送东西也不知忌讳,不过也因此,无人真将它当回事,只作笑话传了便过。然而午后,承香殿却来了人,唤殷染过去。
殷染并不惊讶,也未做作,便跟着那姑姑去了承香殿。
许贤妃怀中拢着一只柔软雪白的猫儿,并未穿得很隆重,只脸上仍见得是精心装饰过的,鹅黄的花钿衬着水一样的肌肤,平白年轻好多岁。
“也是我疏忽,早该见你,却总抽不出空来。”许贤妃笑着往榻上侧旁让了让,“过来,一块儿坐吧。”
殷染微微一笑,“妾不敢,这不合礼数。”
许贤妃笑道:“你也太谨慎了,你不过来坐,只好便宜雪团儿了。”说着,她便将猫儿放了手,那猫似懒得出奇,径在榻上把自己裹成一团,闭目再度酣睡。许贤妃看着那猫儿,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用度如何啦、生活如何啦、可有人欺侮啦、见未见过圣人啦……
“见过一次。”殷染道,“在戚才人殿上。”
许贤妃道:“拾翠殿吗?那倒是远。”
“也并不太远,只是要过桥罢了。”
许贤妃抬起眼看她,一张精致的脸容上神色莫名。宫里待久了的女人仿佛都是这样,失却了表情,让人害怕,譬如含冰殿的芳姑姑。殷染却有个毛病,她愈是怕的东西,便愈会盯着看,像执着,像好奇,其实不过是被吓愣了的傻气。
许贤妃盯她半晌,忽而破开笑容来:“瞧你瞧你,这样生分作何来?我在宫中十几年了,未尝见过几次亲人的,你来了才好,我可算有个贴心人啦!来与我说说,我阿姊她如何了?”
许贤妃的姐姐便是殷染的嫡母了。殷染松了口气,这话头终算滑进了她熟悉的地方,接下来的言语勾兑也就变得顺畅流利。许贤妃其实颇爱笑的,神色温和,虽则受宠了许多年,也未见特别跋扈。两人聊到日影偏西,殷染请安出来,许贤妃还一直送到门口。
“你与戚才人本是同时选入,情分好些也是寻常,我当年同颜德妃也是这样。”许贤妃说着,又仿佛想起来什么,“我记得,还有一个才人也常与你们在一处的?”
“记得”,这种事只会窥伺得来,这“记得”二字真是精乖,“那是沈才人,今在凝碧殿的。”
“啊,是了!”许贤妃恍然,“我真是年纪大了,竟连沈尚书的女儿都忘记了。”
与许贤妃一番交谈,费了殷染老大气力,回来时却又被那突然一声粗嘎的“美人”吓个半死。殷染瞪了那鹦鹉一眼,鹦鹉却仿佛还很无辜,又“嘎嘎”哀鸣一声。
殷染回房,拿出来几册贝叶经到堂上,对那鹦鹉道:“念经会不会?”
鹦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殷染叹口气:“你主子那么聪明,怎么你就那么傻呢?”
鹦鹉叫:“美人!美人!”
殷染笑了:“看来他虽然无耻,却还不算瞎。”
美人如钩 第5章 鹦鹉(二)
初冬的寒气一层层降下来时,连鹦鹉都不说话了。自从在圣人面前扭头便走,戚冰也不再给殷染什么好颜色看,倒是沈素书的凝碧殿,常邀她过去走动。戚冰容色娇艳、心思活络,册了才人后,圣人一个月总有两三日在拾翠殿歇宿,虽不及许贤妃,到底也是颇眷顾了;沈素书则不然。殷染瞧着,自册封后两个月过去了,圣人还从未踏足过凝碧殿。
直到十月下,终于传出沈才人怀娠的消息,殷染才恍然大悟。
同时又忍不住笑话自己,平日里自夸聪明,却连这样明显的事情都猜不出。
沈素书的肚子一日日见长,瞒不住了,才放出了话来。圣人知悉后忽然来得勤了,每三五日一趟,殷染也就渐渐不再去凝碧殿。她想圣人或许本来也不是有意冷落沈素书,是她自己将圣人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男人么,哪有一个简单的。
她没有什么机会再遇见段五,直到这一年的诞节。1
圣人生在一个大雪天,十一月初五。据说当年圣人的母亲、敬宗皇帝的一个贴身宫女,怀娠时梦见了茫茫大雪压金稻,醒来与敬宗皇帝一说,敬宗欢喜,道是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好儿子。谁知圣人出生之前的秋天,北地便下起了人头大的冰雹,并狂风乱雪,摧残得数千里农田颗粒无收。敬宗又怒,待得小儿生下,便即将他那欺君的母亲下狱论斩,孩子则丢给老太后养着,自己全然不搭理。今上即位后,始终在搜寻生母的宗族,却始终搜寻不见,直到今日,连生母究竟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得一个宫里使唤用的闺名,叫惜绿。
今年是圣人四十大寿,格外要隆重些。自十月末起,便在三殿置道场,造佛、菩萨像,镶金嵌玉、挂宝悬珠的装饰一番。十一月朔日,圣人领着大臣近侍,跟随得道高僧,焚香赞贝,设斋作乐,足足五日,便正好到了诞节上。
宫里头三日一宴五日一会,殷染逃得过一时逃不了一世,终于是乖乖地坐在了蓬莱殿里。好在节目总是好看的,各宫妃嫔争相献寿,到戚冰时,却是献了一场舞,身姿婀娜,柔媚勾人,直将一些小宫女子看得牙痒痒。
许贤妃反而坐得愈发自在,仰头对圣人轻笑道:“这孩子倒是有心的。”
圣人手中把玩着盛酒的金蕉叶,却不喝,亦不言语。
殷染也瞧见了陈留王。他与东平王一同上前祝寿,东平王飞快地说了一句“祝父皇德合天地万寿无疆”便将觞中酒一饮而尽,而后便巴巴地看着弟弟。圣人被逗乐了,问陈留王:“这是你教他的?”
陈留王微微拧了一双风流的眉,眼底里光芒浮动,颇为难似的:“儿臣原让他慢些说的……”
圣人笑起来,“五郎贪玩,倒还有份孝心在。”
仿佛是早忘了他曾骂过这儿子不孝不恭。
许贤妃在一旁陪笑道:“陈留王殿下素来是最孝顺的,陛下且看那对鎏金小马。”
那是陈留王给圣人送来的寿礼了。陈留王对许贤妃微微一笑,便转过头去,却是对着坐在下首的一人道:“父皇对我们哥儿几个全不满意,沈才人,一切可都要仰仗你啦!”
许贤妃面色一变,皇帝的目光也沉了一沉。沈素书原不该坐在此处,只是因为怀了身子,格外受照顾些,挪到了御座近旁。此刻她惶恐得不明所以,挣着便要站起来行礼告罪,陈留王却虚扶她一把,笑道:“才人娘子可小心些!”
“妾来向陛下祝寿,愿陛下日月长明,千秋万岁!”
一个清亮的声音温柔婉转地响起,少年的手猝然一震,竟然端不稳酒觞。回过头,见是中秋那晚撞见的宫人,一身嫩绿宫装,发上斜斜一枝碧玉搔头,垂下几缕轻曼的发丝来。
她没有看他,只是巧笑倩兮对座上圣人道:“臣妾含冰殿宝林殷氏,有一稀奇物事想在圣人面前露露丑。”
段臻的身子慢慢往后靠,神情渐渐放松下来,“哦?什么稀奇物事?”
殷染眨了眨眼,“是一只会念经的鹦鹉。”
陈留王低下了头,拉着东平王微胖的身躯往一边去。东平王还混混沌沌地道:“五弟,我的鹦鹉也会说话哩!”
殷染提出那鸟架,那鹦鹉一见到她,便叫唤起来:“美人!美人!”殷染将那鸟架狠狠一推,鹦鹉吃了一惊,好不容易抓牢了乌丝杆,眼珠子一转,粗声大叫:“如是我闻,如是我闻,如是我闻……”
段臻这回是真被惊住了。虽然只有四个字,却是清清楚楚的鹦鹉念经,满大殿的好奇目光投过来,而殷染只是微微一笑。
许贤妃掩嘴笑个不停,“这鸟儿也太有趣,殷宝林费了多久调-教来的?”
“不久,半个月吧。”殷染道,“妾教了它半个月的《金刚经》,它还只会念这第一句。”
段臻微微倾身向前,神色专注地凝视着她:“这是你的寿礼?”
殷染抿着笑,道:“是呀,给陛下看个新鲜。不过这鹦鹉是不送的,妾还仗着它陪妾安度晚年呢。”
哪有人敢这样顶撞圣人?可是她那神色,看去又一派自然,旁边的妃嫔宦官一时都屏了息,只觉这少女恍如一团迷雾,叫人摸不清底细。
唯有陈留王段云琅,却忽然幽微莫测地笑了。
东平王道:“五弟,那鸟儿真像我那……”
段云琅一筷子堵住他的嘴:“给,羔羊挥泪,你最爱吃的,要不要?”
美人如钩 第6章 湘夫人(一)
殷染的鹦鹉在诞节大宴上出够了风头,宫中众人都生了好奇,含冰殿里熙熙攘攘尽是来看鹦鹉的人——顺便再看看这鹦鹉的主人。
殷染八风不动,自在房中看书。有时鹦鹉被众人逗得吵起来,她还会索性关了门。
宫中原以为经了诞节的事,圣人传幸殷宝林是必然了;就连小宦官小宫女,也都开始点头哈腰低下脸色来。可谁知过了大半月,圣人还是去寻常去惯的几个殿,仿佛是根本将殷染和她的鹦鹉给忘了。
红烟便会抱怨她:“当初为何不将鹦鹉干脆送了圣人?这么大一活物,还怕圣人想不起来你?”
殷染似笑非笑地翻了一页书,“我为何要圣人想起来我?”
红烟一愣:“你那样出头,不是为了让圣人看见?”
殷染转头,看了红烟半晌,直将红烟看得心里发了毛,方慢悠悠转回脸去,“旁人不懂,你怎么也不懂。我当时若不出头,素书还有命在?”
红烟呆了片刻,蓦然捂住了口:“是这样!——说来,那个陈留王真是——居心叵测!”
殷染笑道:“他只是搅浑水罢了,横竖他也做过太子,也尝过被废的滋味,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夜色一层层晕染下来,横披窗棱上压着晶莹积雪,偶尔在下方开合窗扇,便发出簌簌的落雪声。红烟直起身来,看向窗畔灯前的娘子,安静的时候,她的侧脸温柔,瞳孔幽深,甚或还携了几抹哀伤。但她实在太过牙尖嘴利,用言语将那哀伤都掩藏得极妥善,雪影清光中,全搅成一团朦胧的幻景。
红烟慢慢地开了口:“陈留王可认出您了?”
殷染侧对着她,这会儿又着意低了头,叫她看不清面容。她屏了声息,只听见清冷夜风拌着雪霰敲窗的声音,殷染的眼睫微微一颤,轻轻开了口:“他大约早就忘了。”
四年了。
他大约早就忘了。
过了二更,红烟见她总不睡,自己先去阁外歇下了。殷染听得红烟的呼吸渐匀,终于放下了书,揉了揉额角,平素永远装饰得精巧悠闲的眼底,渐渐浮出了疲倦之色。
她打开柜下小屉,轻轻拿出了一支白玉笛,用罗帕擦了半晌,直到那玉色都几乎透出了青碧,笛身上那几点嫣红的梅花斑愈加娇艳欲滴,才怔怔停了手,横在唇边,短促地吹了一声。
直如那鹦鹉叫声,难听至极。
她自己都想笑,为母守丧三年不闻燕乐,确乎要将这吹笛的法子都忘记了。一边又细听红烟那厢动静,一边小心地蹩出门堂,往后院中站定,轻按缓吹,便是一曲《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我有一件好物,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
“好姐姐,出来看一眼。”
“我不能出来。”
“这可不是寻常物事……”
“那又怎样?这长安城里,便一条狗都不是寻常的。”
“你怎么啦?我又惹着你了?”
“你怎么这样有闲心呢,你?”
“总归无事可做……”
“我以为你家那样的门第,早该学书的。”
“我不学无术得很,也不用你来讲。”
“你啊,你啊。你每日来寻我,陪我说话儿,我很感激。可是,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殿下?”
笛声猝然停在了最高亢处。
“你既然这样不欢喜,我也只好走了。这物事我叫人放在这里,你高兴拿了便拿了,不高兴便扔掉吧。”
十六岁的她开了窗,便见到石青的窗台上,静静躺了一管白玉笛。
笛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知”字。
***
夜空之中,忽有箫声盘旋而起,接过了她方才仓促断裂的笛音。
殷染凛然一惊,转身便欲回房,却听见那箫声陡转,不是《湘君》,而是《湘夫人》。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反反复复,只这一句,缠绵入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殷染又往房檐下走了几步,又回头走,直如没头苍蝇一般。
这是什么样的登徒浪子,才敢这样和她的笛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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