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她却也随他笑了一笑,“比之宫里的女人何如?”
他的眼睛里光芒闪烁,“我却没有试过,你准我试否?”
她道:“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了?”
他便笑,不再说话。
她定了定心神,终于自他怀里挣出来,转身面对他,“我听闻你就国的日子已定了?倒要恭喜你,从此衣食租税,要做一方王侯。”
他的目光微凝,她侧了头不看他。秋风吹刮到脸上,暮色里万物都是冷的,死寂的。他默了默,道:“其实宗室向无就国之例,圣人派我去河南府,只是练几个兵,以压住那边的藩镇,权宜之计而已。衣食租税什么的,更不可想。”
她笑,“军国大事,我可听不懂,快别说了。”
他只当没听见,“然则我如今掌着左翊卫,圣人一时也找不到人换我。总不能将禁军全给了高仲甫,如今他实在太过跋扈了……”
她的笑容渐渐沉没下去。
他过去从不会与她说国事。
他过去也从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她亲昵。
——莫说亲昵了,过去……便连说句话,都是犯忌讳的。
他今日是怎的了?
是因为无论如何要走了,所以再也没了顾忌么?
夕影秋光中,她静静垂落了眼帘,叫人看不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缓缓开口,声音无情得令人心痛。她说的是:“你啊,你啊。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他抿住唇,凝着她,不言。
她不理他,踩过一庭秋霜往那紧闭的房间走去。他连忙上前跟在她身后约莫半步的距离,走到窗边,她突然停下。
脊背都僵住了。
一阵幽细的呻-吟声,沿着窗棱缝轻轻柔柔地渗了出来:“真是个冤家……你……哎呀!那里不可以……坏人……”
她听见了,他也听见了。
他心头好笑,伸手去拉她手,才发现她手心已冰凉。他将她手捂着,欲开口时,她却双肩俱颤,全身都似在冰水之中发抖。
他终于慌了,伸臂将她揽住,她却死命挣扎,他用了蛮力制住她手腕将她推到房柱上,发出不大不小一声砰然响。
房里戚冰的声音停了一瞬,短暂的一瞬。
房屋拐角处,芷萝探出头来,又立刻缩了回去。
殷染并未看见她,却感觉到了——
这一瞬之间,她心中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恐慌,眼睛发烫地盯着段云琅,口中低喊:“你——放开我!”
段云琅却贴着房柱将她抱紧了,臂膀往她背脊上一揽,便迫得她全身都靠住自己。
她闷头闷脑地,呼吸都屏住了,睁大眼睛挣扎,却被他一声轻喝:“想被人看见?”
她刹地噤声,不动。
他衣襟上是绝无香气的,往她鼻端直窜的只有那一股男人的气息。她说不清楚,她只知道这就是他的气息,然后她便红了脸。
有几个教坊司的女人,说说笑笑、腰肢款摆地穿过了庭院。其中一个还朝段云琅飞来了媚眼,目光自他的玉带上不着痕迹地扫了过去。
段云琅亦回以温柔一笑。
殷染咬紧了唇。
待庭院空了下来,段云琅却又笑起来了,好像觉得很有意思,双手压制着她,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作甚这样肃静?”
她轻轻冷哼一声,“浪。”
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方才与歌伎的眉目传情,他愈发笑不可抑,眼风往房中斜掠,“要不我们去看看?”
殷染的神色立时有些僵硬。这时候,她才发现,房里戚冰的呻-吟已再度响起……她几乎无处可逃,狼狈地低声道:“知人阴私者不祥。”
他道:“我们才是这世上阴私最多的人。”
她不再接话。他审视地看着她,慢慢收回手,她转头就走。
“阿染,”他轻轻叫住她,“你在怕什么?”
美人如钩 第16章 不祥(二)
她在怕什么?
这话问得真是可笑。
她是他父皇的宫人,他是她君上的皇子。他们在一起,不叫两情相悦,要叫秽乱宫闱。
他竟还问她在怕什么?
只是算起来,他们自素书死后在一起,到而今一年半了,确实还从未好好说过几句话,甚至还不如小时候在秘书省那小窗内外说的多。每每遭逢之时,总是被*攫夺了心智,而长夜漫漫,锦衾寂寞,怎么也不是抵足谈心的时机。
他们从最初在一起时,便仿佛默契了一般,绝口不提往事。
往事里冤孽太多,爱啊、恨啊,纠缠一起,都是麻烦。而她恰恰是最怕麻烦的。
她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她所贪恋的,只是他带给她的温暖而已。这份温暖,与过去沈素书和戚冰所给她的,并无二致。毕竟在那最深的寂寞里,是他先放低了姿态。是他在去岁夏末的那个大雨夜里找到了仓皇逃窜的她,是他抱住了她。
不是别人。
殷染往外走,段云琅也跟着她往外走。出了偏门,袁贤果然已不在了,她心头发冷,还没作计量处,忽有个混不吝的声音响起:“怪道四处都寻不见你,敢情还真是藏了美娇娘!”
段云琅神色微变,将她往身后轻轻一拉,回转身去笑道:“二兄说哪里话来,十六宅里谁不知道二兄才是最风流得意的人物?弟兄偶尔出来尝个新鲜,哪里有二兄的自在?”
他这话听得殷染身上一阵寒碜。淮阳王云瑾相貌不差,只是随他的胡姬母亲生了一双斜飞的吊梢眼,容色青白,一副纵欲短寿的相。他盯着段云琅身后那一截天青色衣影竟一时回不了神,口中道:“五弟你有多浑,我们弟兄几个可都是清楚的。今日你连回鹘人都能舍下了,可见这小娘子不寻常。”
段云琅心中暗骂:我何时浑了?我何时浑了?这回都叫阿染听了去,你叫我如何辩白?还未答话,衣袖忽被人轻轻一扯,殷染竟尔站了出来,巧笑倩兮道:“原来是淮阳王殿下,是臣女不识抬举了。只是臣女也非教坊中人,殿下可莫要认错了。”说完,以袖掩口,妖妖娇娇地笑了起来,几让两个男子看得呆住。
“臣女”?
段云瑾直愣愣地问:“小娘子府上何处?”
殷染笑道:“家父秘书少监殷止敬,殿下或许听过?今次我来,是家母命我挑几支曲子过年,不想遇到了二位殿下,闹了一出笑话。”向两人各行了一礼,“二位殿下少待,我还需回家复命,先告辞了。”
段云琅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明意味的笑。
虽是遮遮掩掩,却又隐露口风,这搅浑水的功力,与他有得一拼。
她实在从来不是个善女子,他早该见识过了。
自己又何妨陪她玩玩?
“这小娘的确厉害……”段云瑾在一旁道,“只是殷止敬我还真没听过。”
朝堂上的名字,你听过几个?段云琅心中不屑,笑容却渐渐做足,道:“这是殷少监的嫡长女。二兄莫小瞧了殷少监,他的夫人可是许贤妃的亲妹妹,父皇亲封的昭信君哪。他的岳翁,可是位极人臣的许国公!二兄若有兴趣,不妨……”
***
段云瑾回到前院,席间酒水红绡,靡靡之音仍自绕梁不绝。回鹘使臣莫奇左拥右抱,对他一脸漫笑:“怎么,还未寻见五殿下?”
段云瑾道:“没寻见,约莫是遇见了娘们就走不开了。”
莫奇会意,自顾自笑了起来。教坊司几位小娘等淮阳王等了好久,这会儿忙不迭都凑上来,灌酒的灌酒,献吻的献吻,段云瑾来者不拒,只是总心不在焉,满脑子全是那个自称殷画的翩翩倩影。
段云瑾这晚直到上灯方归,昏夜里,宵禁后,只他一个无法无天的二皇子与回鹘人勾肩搭背地吹着牛闲荡。他先将回鹘人送到鸿胪寺,自己回了十六宅,还没进门,就听见几个小妾砸东西泼水的吵架声。
“哎呀,殿下回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他定睛一看,原来是第三妾室,依稀记得姓杨。
段云瑾甩开了她,却招来家令林丰,低声道:“我给宫中写封信,晚些劳公公送过去。”
林丰忙道:“不敢不敢,殿下但有吩咐,老奴岂敢不从。”
段云瑾笑了笑,只觉本朝被阉人把持是有道理的。便林丰这种小脚色,已是阴的阳的都来得;不知高仲甫、刘嗣贞那样的大珰,又会不会将他这个二皇子放在眼里?
一院之隔,一扇窗下,段云琅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合上了窗。
***
今日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殷染回到掖庭宫时身心都乏累已极,心头的盘算却不曾停下。
如今圣人以高仲甫、孙元继为神策中尉,刘嗣贞、封逑为枢密使,又一连拜了六个大珰为观军容使循行天下以钳制外藩。高仲甫当年拥立圣人、定策有功,便圣人都要唤他一声阿公的,六个观军容使中有四个是他养子,近年来内外串联,已是愈发骄横。
段五与她情到最浓的时候,也从不与她说前朝的事情。她不知晓他的野心在何处,甚至也不知晓他究竟有没有野心。他所领的左翊卫毕竟是禁军宿卫一支重兵,他若外调,禁军便当真要成高仲甫的囊中之物,于朝廷绝无益处;但于段云琅自己而言,却可以监临藩镇,威慑诸司,增加手中筹码……
她想不出段五就国的理由,却也想不出段五不就国的理由。
可是他若再这样将她撩拨下去……她只怕自己会变得如戚冰一样……不,她已经和她一样了不是么?
殷染刚入宫时,因是家中庶女,生母低贱,在那些个公府贵女面前没少受欺负。她是挨惯了白眼的人,并不觉出什么,反而是直白脾气的戚冰屡屡为她出头,还因她受了伤,发过一次高热。那回戚冰真是烧得要死了一般,是殷染去尚药局给她求的药。
她还记得戚冰倚靠在沈素书的怀里,有气无力地掀起眼皮看她,一口一口咽下她喂来的药羹。她低声说:“阿染,我是教坊出身,论身份比你更低。她们说的那些话,你都不必往心里去。”
她觉得膈应极了,那些人的话,自己何尝往心里去过?
只是戚冰啊,那个笑谑不禁的戚冰,是何时起,也变得阴恻恻的?她与那个乐工搅在一起,却还……答应了她的法子上位邀宠?
殷染揉了揉额角走入房间,恍惚觉得今日似乎太过安静了些。抬头往房梁上看,那鹦鹉却还在照常扑腾,只是一点声息都没有。她心中疑惑,将悬鸟架的锁链稍稍放下来些,便见到鸟喙被一圈白布缠绑得死紧,扁毛畜生正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好生可怜兮兮地凝注着它的主人。
她心中略略一惊,但也不过是一惊。寻来剪子将那白布剪开,鹦鹉也乖,仿佛知道她是来解救它的,不动弹任她施为。嫣红的尖尖鸟喙上缘,毛发凌乱显出勒痕,她捋了捋,道:“今日是不是又吵人家了?”
鹦鹉小心翼翼地“嘎”了一声。
殷染道:“鸟啊,要有些眼色。人家不让你吵的时候,你就不该吵。”
鹦鹉扑了扑翅膀。
殷染又道:“不如我将你送到兴庆宫去吧,老太皇太后一定不会介意。”
老太皇太后年届九十,神智糊涂,眼盲耳聋,兴庆宫的下人是最舒坦的,几乎无事可做,端等着太皇太后寿终正寝就好了。那鹦鹉仿佛也知道兴庆宫是个无聊去处,又“嘎嘎”叫了两声,哀哀盯着她瞧。
她终究是道:“你啊,你啊。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美人如钩 第17章 乐尔无知(一)
承香殿前。
高仲甫将圣人的銮舆扶了来,到阶前停下,对许贤妃堆笑道:“劳累贤妃娘子了。”
许贤妃拢着紫缎长袍,发上斜斜一串紫晶簪,容色清艳,气度俨然,轻笑道:“高公公说哪里话来,这宫里宫外,何处不要仰仗高公公的?”
段臻此刻已出了銮舆,径自揽过许贤妃的腰身,道:“怎么出来了?外间风凉得很。”
高仲甫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渐渐隐在灯火辉煌中,漫漫然一笑,回头,淮阳王宅里来的林丰还在巴巴地望着自己。
他走到帝王銮舆边,拍了拍车轼,晚秋的夜色将他白净面庞都笼作了暗色,他若不经意地道:“这个口,为何要我来开?”
林丰陪笑道:“这天底下谁不知道高公公金口一开,便是天大的面子?奴斗胆往实了说,淮阳王殿下这回,可是认真要讨个正经王妃。虽然那边后院是乱了点,但淮阳王妃的位分怎么也委屈不了殷小娘子不是?高公公您看,您帮殿下和殷小娘子做了这个媒,莫说淮阳王和殷家要承您的恩情,便贤妃那边……”林丰朝承香殿上挤了挤眼睛,“也会欢喜的不是?”
高仲甫嘿嘿笑了两声,却道:“你先回去。”
林丰只道是自己这回银钱还带少了,忙道:“公公您先思量思量,改日奴再让殿下亲来,殿下可是顶顶有诚意的……”
“我也不能答允你什么,”高仲甫慢悠悠地道,“但回鹘使臣的饯别宴在冬至上,你们该知道了吧?”
***
许贤妃服侍着圣人脱下沾了寒气的大氅,命人将热过的膳食重布上来,圣人问:“小七呢?吃过没有?”
“吃过啦,小孩子家家的,早都睡了。”许贤妃笑起来时,眼角已有了微细的纹,瞳仁中波光粼粼,“陛下快用膳吧。”
段臻却道:“朕先看看小七。”
七皇子一周岁后,由圣人定名为云璧,并从兴庆宫老太皇太后所移到了承香殿许贤妃处看养。听了圣人吩咐,许贤妃便叫玲珑打起小阁的帘儿,自擎来烛台随段臻步入。七皇子未满两岁,整个人缩在红漆檀木小床上,小脸陷在锦缎被褥之中,灯火一照,小眉毛小眼都皱作一团。段臻凝注了半晌,道:“他长得像五郎小时候。”
许贤妃便笑起来,“才一岁半的孩子,眉眼都张不开,陛下便知道了?”
段臻道:“本来么,沈才人与德妃也是像的。”
许贤妃仍是笑,笑容里的尴尬掩下去,她知道自己此时必得笑。
段臻又问了下小七这些日子胃口如何、可会说话、吵闹不曾,直让许贤妃几乎笑弯腰去:“陛下是太久没得小儿了,都不知道养儿的滋味了?”
段臻笑道:“的确,小儿长大了,都成了无耻之徒,还不如就这样一直团在篮子里——怎么不点灯火?”
许贤妃轻声道:“小七不惯灯火,会哭。”
段臻讶异,“寻常孩子都怕黑,偏他却怕亮。”
“可不是。”
两人围在小床边,压低声音聊了半晌,盈盈烛火映着许贤妃鸦黑发鬓、清雅笑颜,恍惚间,段臻以为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想要一个人、想爱一个人,都不似今时今日,有这样深重的顾忌。
他有时候都羡慕自己的大郎,当初凭着一腔子傻气,就可以随意讨好自己欢喜的女人。这样一份自由,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
然而大郎再怎么不堪也毕竟是皇长子,段臻如何能将殷家的女儿、许氏的外亲配给他?许氏虽行事低调,到底不得不防。
至如那个殷娘子,既下了掖庭,便索性在掖庭呆一辈子罢。
如此,殷家人不会在意,许家人更不会过问,才叫两相欢喜。
即便这样让大郎不高兴了——但这世上令人不高兴的事情实在太多,大郎即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他不能事事都如意的。
“说起来,五郎要就国了,”许贤妃忽道,“妾既掌六宫,也该出面送份薄礼才好吧?”
从大郎骤然到五郎,思维跳跃之间,段臻有些恍惚:“一家人,送什么礼。”
许贤妃默了默,“妾只怕五郎去了受欺负。到底是慕知的孩子,妾心里放不下……”
段臻拧了拧眉,她噤了声。便看着他站起来,在房中负手踱了两圈,袍袖上的金龙在烛火中跃动,终于开口道:“你也觉得他不该去?”
许贤妃的声音愈发地轻,“妾只听闻那忠武节度使跋扈得很,五郎……五郎手底,其实没有兵的。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反而叫陛下受了那边牵制。”
“不瞒你说,前些日子刘嗣贞也与朕提了这桩。”段臻揉了揉眉心,神色中浮出了淡淡的疲倦,“朕看诸子之中,唯有五郎最贤,只是慕知去后,他便实在闹得不像话……”
“五郎毕竟还是个孩子。”许贤妃柔声道,“陛下春秋鼎盛,还不必担忧这些。孩子们玩玩闹闹,能有什么干系?”
***
冬来风冷,宫中都换了寒衣。自兴和署中不快的遭逢,殷染再没见过段云琅的面,想他开春便要就国,这些时候正要忙着准备才是——她也有她要忙的事情,她不能成日价想着一个已要离去的人。
宫中有一位姓梁的女史,世通儒典,向来是给六宫嫔妃、公主、贵女们授课讲学的;后来出了宫,便在宫外办了个不大不小的女学。沈素书去后,沈尚书亦遭贬黜,家道流落,素书曾向殷染提过的那个妹妹,今在京中已是孤苦无依。殷染特地托人将那孩子送去了那位女史处学书,自己在掖庭多有不便,倒是戚冰还去见过她几次。
戚冰道,那女孩看着极伶俐,倒不像她亲姊素书那样寡淡,却也不太好相与。不过毕竟才十来岁,是非都不晓得的年纪,也是可怜。
到十月初时,那位梁女史入宫来了一趟,向圣人禀报公主们的课业进展,也就顺路来掖庭宫坐了一坐。
殷染见她竟肯来,自是前后殷勤,她没有婢女可使唤,自去沏茶倒水,而那梁女史却只是站着,微微矜持地笑道:“殷娘子不必劳烦了,妾只是来说两句便走。”
殷染捧着茶盏走来,闻言一怔,“可是青陵在学中犯了什么事?”
梁女史对着门外道:“还不进来么?”话虽和气,隐隐然却是不可违拗的。而后殷染便见到一个别扭的小女孩绞着衣襟踏入门槛来,眼神闪烁不定,嘴唇都被咬成了惨白色。
梁女史道:“青陵是极聪慧的,我看着也喜欢。只是她的课业,唉,我也不懂,大约这孩子心思不在学书上面。”
她说得委婉,殷染却听得明白,当下脸色一沉,道:“青陵,过来!”
沈青陵慢慢地往前挪。她从没见过殷染的,此刻神色于陌生中有鄙夷,于鄙夷中有淡漠,殷染见到这张肖似素书的面孔却是这样对着自己,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只道:“你为何不好好学书?”
沈青陵挣了半晌,一个字一个字道:“学书无用。”
殷染笑了。
沈青陵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学书无用,那你告诉我,什么有用?”殷染捧腹笑道,眼睛里亮晶晶的,“嫁人有用,是不是?你看你亲姐姐,共我,嫁了这世上最富贵的人,有没有用?成日里少想些有的没的,省得跟你姐姐落得一个下场!”
梁女史端详地看着殷染,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少女,却将这样婉转狠毒的话说得流利无比,简直道行莫测。而沈青陵显然被她吓着了,一张小脸骇得青白,许久,颤声叫道:“你凭什么提我姐姐?谁给你的脸提我姐姐?!”
殷染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都是知书达理的尚书闺秀了,怎么还这样说话?你姐姐总与我说有个才华了不得的妹妹,原来也不过如此。”
沈青陵狠狠一跺脚,拧身便往外跑。殷染转过了脸,半晌没有言语。
梁女史叹口气道:“娘子这样激她又是何必?”
“梁大家放心吧。”殷染掏出几贯钱递与她,“她往后定会认真了。毕竟她最瞧不起的人,便是我了。”
***
十月初旬,紫宸殿下旨,以皇二子淮阳王段云瑾为左羽林大将军,皇五子陈留王段云琅为右羽林大将军,并拜中书门下同平章事程秉国为侍讲,为四位皇子重开经筵。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陈留王就国一事,就这样在众人的眼光中被搁置下来。
枢密使刘嗣贞接过圣旨往尚书省去,路上与陈留王擦肩而过。他温和地留了一句话:“殿下留心,天冷路滑。”
段云琅不言,待他远去之后,慢慢回转了身,望向暗红门墙后的千万重帝阙,初冬的冷云压下,仿佛要将那琉璃瓦上的金龙脊压断去。
从掖庭宫中闷头跑出的沈青陵,便在这时候停住了步子,呆呆地望着苍灰色天空下那男子的背影。
风拂起他的袍角,掀涌出数条金线描就的飞龙。他看上去是那么高贵,可又是那么寂寥。
美人如钩 第18章 乐尔无知(二)
与回鹘来使饯别的御宴最终定在了冬至日,麟德殿,三品以上官员、命妇、皇子、公主俱得出席,听闻连兴庆宫的老太皇太后都要抬过来。
戚冰早前到掖庭宫,看见殷染挑的一套月白绣金银线的大袖衫襦,还笑她素得寒碜;待殷染拿出一顶素罗帏帽,却是笑不出了。
“你倒是好心机。”戚冰半真半假地道,“遮住脸做什么?”
殷染道:“姐姐不是要戴芙蓉冠子?我看姐姐做湘妃是真真合适,冶艳中有飘逸,才是最勾男人的。”
戚冰脸上微红,搡了她一下,殷染扑哧一笑,抬眼看她,伊人的脸色却隐在阴沉天色里,仿佛有些郁结。
殷染不问,只是一遍遍擦拭着白玉笛。笛上有几点嫣红,染作梅花形状,怎么也擦不掉。
冬至这日,她起了个大早,打水散发,细细梳妆。自红烟升了才人,她身边再无人服侍,自己做这些已得心应手了。只是天气实在太冷,好几次她不得不停下来呵暖双手再继续,转头望那门堂上,绿毛鹦鹉已冻得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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