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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卫协就这样念叨着,竟打起瞌睡来。
顾恺之看陈操之惊讶的样子,眨眼一笑,低声道:“卫师便是如此,每欲作画,就睡意极浓,看来不到明日午时是不会醒了。”让僮仆搀扶卫师去歇息。
陈操之道:“既然卫师睡了,现在还不过子时,我回学堂去吧。”
顾恺之忙拦住道:“外面下着冷雨呢,你我同门师兄弟,且秉烛夜谈。”
刘尚值一看不妙,赶紧溜了,顾恺之也没理他,自顾与陈操之谈书论画,夜愈深,顾恺之谈兴愈浓,又开始吟咏起他七岁至今的几百首四言诗、五言诗,用晋陵方言咏叹个没完没了。
陈操之问:“长康,你为何不学洛生咏?”
顾恺之不屑道:“什么洛生咏,老婢声尔,难听至极。”
顾恺之是有这样狂傲的资格的,陈操之击掌赞叹,顾恺之就更起劲了,高声吟诵,夜深不倦。
陈操之想着明日还要去学堂听讲,要去歇息,顾恺之却拉住不放,说他正诗兴大发,操之师弟不能扫他雅兴。
陈操之道:“初冬夜冷,我入寝室拥被而坐,长康自在此吟咏,我隔室倾听,时时赞叹,如何?”
顾恺之允了,继续兴致勃勃吟咏诗作,陈操之来到邻室,摊开被褥,对冉盛道:“小盛,你明早再睡,现在熬着,不时代我喝一声彩。”
陈操之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竟还听到冉盛在赞:“妙哉!”
隔室的顾恺之声音略哑,说道:“子重,你真乃我知己,这一夜太尽兴了,我且睡去,改日再吟。”





上品寒士 四十六、真正好色
刘尚值迷迷糊糊听顾恺之吟了一夜的诗,对怀里白羊也似的阿娇道:“顾恺之昼夜颠倒,子重苦哉,明日怕是要起不来了。”没想到早起一看,陈操之神采奕奕,邀他去登狮子山,不禁惊佩至极,连称“子重非常人也!”
这日上午的声韵学和洛生咏,陆禽来听讲了,陆禽重视的就是这洛生咏,至于《孝经》和《庄子》,陆禽自认为他们陆氏家学比徐藻只高不低。
褚文彬却依然没有来,刘尚值对陈操之悄声道:“子重,褚文彬怕是不会来了,他怕了陆禽,嘿嘿,这等小人真是——真是——”
刘尚值一时想不起什么贴切的话来形容,陈操之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尚值笑了起来:“对,此喻绝妙。”
陈操之道:“我料那褚文彬还会来的,害人者有恒心,不会轻易罢休的。”
果然,下午的《孝经》褚文彬就来听讲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下午散学后,陈操之赶去桃林小筑,他要看卫师是如何作画的,看卫师作画就是他学画的过程,如何用笔和用墨、如何布局和取舍……若不是亲近的弟子,画师是不肯让他人全程观看他作画的。
卫师用墨真是出神入化,简单的笔和墨,在卫师手下变化多端,表现力极其丰富,更让陈操之惊喜的是,卫师作画颇似后世的素描,先用细笔在绢本上勾勒枫树、大江、渡口的乌篷船、船头的人物和岸上倚柳吹xiao者的轮廓,线条密如蛛网,笔痕富于变化,可以说是满纸线条飞舞。
中国画与西洋画最重要的区别就是中国画重线条,而西洋画重透视光影,看卫师作画,陈操之对中西画的异同领会更深了。
顾恺之对陈操之道:“卫师没有见过桓伊,我去年曾见过一次,等下桓伊就由我代笔,子重,那日桓伊是头戴缣巾、身披白绢单襦对吧?”
因为夜里还要学《庄子》,陈操之不能全程看卫师作画,甚觉遗憾。
卫协知他心思,说道:“操之,你去吧,等你来了我才继续画,你不在我就歇着。”
陈操之大喜,长揖而去。
夜里再来时,卫协又画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整幅画卷布局已成,画卷横八尺六寸、纵一尺四寸,依赠笛故事分为三段:一为闻笛、二为赠笛、三为笛声送别,三幅画三个场景,依次比邻,此谓连环画。
卫协言道:“绘成此画大约需要半个多月,每日一个半时辰,老朽年老体衰,不堪长久凝神作画了,若是恺之来画,七日可成,不过恺之长于画山水、禽兽,而人物尚未精熟。”
顾恺之又想起毛氏女郎,决定明日就去寻访,说道:“谨遵吾师教导,恺之近来专攻人物。”
陈操之今夜还是在桃林小筑歇息,顾恺之因为昨日一夜吟诗,声音有些哑了,毕竟彻夜咏叹是很费神的,不可能夜夜如此,所以陈操之和刘尚值睡了个好觉。
次日是十月初八,又逢休学日,陈操之赶回徐氏学堂,徐邈告知其父徐藻已携葛洪之信去拜访陆纳陆使君了,两个人便又回桃林小筑,观看卫协作画。
顾恺之约了刘尚值,二人悄悄离开草堂,让老芒头之子领路,去邻村寻那毛氏美女,一个时辰后刘尚值独自回来了,摇着头笑。
卫协问顾恺之哪里去了?刘尚值答道:“去邻村画人物去了,让我回来代禀卫师,他今夜可能不回来了,他要连夜作画。”
私下里刘尚值对陈操之道:“山萝村的那个毛氏女郎果然清丽不俗,顾恺之一见就发了痴,毛氏女郎捣衣他就蹲在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女郎撩水泼他也不躲,现在正恳求那女郎让他画,说什么姓毛姓焦都不要紧,只要人美——”
陈操之微笑,顾恺之若不痴美女,如何画得出《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和《列女仁智图》那些神态各异、风姿卓绝的诸多女子画像?若顾恺之者,可谓真正的好色者也。
陈操之在桃林小筑用罢午餐,卫师午后要小睡一下,陈操之便取了纸笔试着学画几笔,中国画以笔为骨、墨为肉,墨分五彩,有黑、白、浓、淡、干、湿六种效果,又根据用水的多少,墨又分为焦、浓、重、淡、精五种变化,个中精妙,绝非一年半载就能掌握和领会的,且喜陈操之有西洋画的基础,而且中国画的运笔与书法有相通之处,所以他领悟得很快,每有所得,则独自微笑。
刘尚值见陈操之时不时地笑,便道陈操之与顾恺之为友,沾染了顾的痴气。
徐邈也笑道:“江东二痴是极有名的,难道子重要凑成三痴?”
刘尚值便问江东除了顾恺之还有谁痴?徐邈道:“陆氏花痴啊,难道你没听说过?”
刘尚值恍然道:“明白了,陆禽想请子重去救治ju花,那ju花肯定是陆花痴的,那日在华亭道上我曾见过陆花痴的一个侧影,不过没看得真切,不知到底有多美?既称得上吴郡第一名媛,想必是极有容色的,那日子重瞧得一清二楚,子重你说——”
徐邈打断道:“尚值兄,莫要议论当世女子的容貌,这样显得轻薄。”
徐邈为人端谨,很有乃父儒师的风范,表里如一,让人敬重。
刘尚值赶紧道:“是是,不说了,不过我想问的是那陆花痴如何痴得过顾恺之?说说这个无妨吧。”
徐邈道:“陆氏女郎痴于花木,她在城里有一园子叫惜园,园中花木之盛、芳华之美,冠于江左,她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出外寻访奇花异卉,足迹遍及吴郡的山山水水,若知人家有名花异种,必殷殷往求,人家因为她是陆氏家族的女郎,又爱花情真,往往愿意割爱,但也有不肯的,这个陆葳蕤恋恋不舍,便一年两次前去探望,曾有一次,上虞县某户人家有一株琼花,花大如盘,洁白如雪,那人家不肯转让,陆葳蕤在花树下爱恋徘徊不忍离去,第二年四月再去,那琼花树却枯了,陆葳蕤大哭,求得枯树载归吴郡,移栽到惜园,没想到竟活过来了,传为一件奇事,都说陆氏女郎爱花感动花神,花痴之名由此传扬开来。”
徐邈说陆葳蕤之事时,陈操之也停下画笔,微笑着倾听,心想:“这样的女子简直是聊斋里的人物啊!”
阿娇一直在边上侍候,这时附耳刘尚值咕哝了几句,刘尚值大笑,徐邈问他笑什么,刘尚值想忍没忍住,笑道:“我这侍婢说若有那爱慕陆花痴的男子,多种些名花异草,引那陆花痴前来,却又不肯转让,让那陆花痴一年几次来探访,久而久之,岂不是对花对人都有情了。”
徐邈虽然端谨得有些古板,这时也不禁莞尔,说道:“那是以前陆葳蕤年幼,现已及笄,陆使君是不肯她到处乱走了。”
刘尚值心直嘴快,脱口道:“依我看,子重与那陆葳蕤倒是般配——呃,不说了,不说了。”赶紧闭嘴,他知道陈操之兄嫂之事,丁氏只是末等士族,与陈氏联姻就已经闹得风风雨雨,陆氏更是江东顶级豪门,哪个寒门士子敢要高攀,只怕笑也要被别人笑死、一人一口唾沫也把他淹死,虽然在刘尚值看来,这世上应该没有陈操之配不上的女郎,但门第的鸿沟是冰冷而坚硬的,刘尚值自悔失言。
陈操之笑了笑,并不在意,自顾绘画。
这时学堂的仆役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陆太守派人来请陈郎君去郡城相见,牛车停在桃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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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四十七、金风亭北
九月中旬,散骑常侍全礼离开钱唐返回建康,途经吴郡,全礼是吴郡的中正官,但只受司徒府辖制,本郡太守无权干预他访察人才的职能,但吴郡十二县选拔了什么人才上来,总要向太守通报一声,而且全礼与陆纳私交也不错,所以全礼在太守府盘桓了两日,饮酒叙话,说吴中山水之美和人物之俊,他此次擢拔出来的六品寒士陈操之自然是重要的话题。
陆纳起先听说全礼把一个十五岁的寒门少年擢为六品,颇不以为然,寒门六品就相当于士族子弟被评为最上品二品,应该是慎之又慎的,但看到全礼出示当日陈操之与褚文谦比试书写的那卷《停云》诗时,不禁对陈操之那别具一格的行楷大为赞叹。
陆纳是公认的承袭了其伯父陆机书风的大书家,浸淫书道三十余年,对篆、隶、真、行四种书体无不精擅,被列为书法第二品,仅次于第一品的王羲之和谢安,但在大多数江左人士看来,陆纳的书法不在王、谢之下,之所以不能列为第一品完全是因为北方门阀把持了朝政和风评的缘故。
吴郡人皆知陆纳之女陆葳蕤是花痴,却不知陆纳对于书法之痴不输于其女,他四处重金收罗碑简和书贴,有些碑记因为是庙堂之宝,无法搬取回来,他就坐卧碑下,用手一笔一划地扪摩一遍,然后亲手拓取贴本,陆纳是以二品官人的资格步入仕途的,为官十五载,聘用属官先看其书法,字劣的一概遣退,书法入品的就能得到重用,所以陆纳任吴郡太守五年以来,吴郡书风大盛,无论士庶,无不以练习书法为学习的第一要务,时人比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有饿死者,陆纳好书法,则举郡习书以为仕进之梯。
所以,当陆纳看到陈操之那清峻洒脱、俊拔飘逸的行书时,就好比武士看到宝刀、驴友望见胜景,其惊喜可想而知了,当即就要全礼割爱,想把这幅字留下。
全礼呵呵笑道:“祖言兄,陈操之是你治下的小民,要索取他的字还不容易吗!明年三月他要来郡上接受州中正考评,到时你命他多写几幅便是,而这一幅,我要带去郯县给王逸少一览。”
王逸少便是王羲之,现已辞官隐居郯县金庭。
陆纳听全礼如此说,只好作罢,送别全礼之后,陆纳一直惦念着陈操之那有别于王、谢、陆、顾的独特书风,虽然陈操之明年三月要来郡上,但还是觉得时日太久,思谋是不是遣使赴钱唐取陈操之的几幅字来,或者干脆把陈操之接到郡城,亲眼看他书写,所以这日见徐藻呈上葛洪的信,听说陈操之现在徐氏学堂学习,陆纳是喜出望外,即命府役驾牛车接陈操之来。
陈操之带着冉盛,乘牛车到达陆府时已经是申时初刻,下车时正遇陆禽,陆禽瞪大眼睛问:“咦,你来此作甚!”还以为陈操之是特来救冶ju花的,不悦道:“早两日不来,现在那ju花‘玉版’已经枯萎殆死了,你还来作甚!”
陈操之澹然不语,府役答道:“是使君请这位陈郎君来的。”
“哦!”陆禽很是惊诧,看着府役领着陈操之进去,不明白叔父请陈操之来有何事?
陆纳见到陈操之,觉得有些眼熟,这样俊美的少年是让人一见难忘的,略一思忆,便惊呼道:“原来是你,快随我来。”携了陈操之的手便往后堂走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徐藻,心想使君怎么会认得陈操之,真是怪哉!
陈操之记不得哪里见过这位长须威严的陆太守,从容问:“陆使君,传小子来有何吩咐?”
陆纳依旧携着陈操之的手,边走边说:“原来你便是陈操之,在华亭我见过你,你为蕤儿救治黑菊,蕤儿这些日子正寻你,她的玉版眼见是不活了,急得茶饭不思,人都消瘦了好些。”
陈操之前世并非园艺大师,只是旅途中对各种花木见得多,懂得一些栽种花卉的常识而已,枯死了的ju花如何救得活,他又没有观音菩萨的杨柳瓶净水,说道:“好教使君得知,小子只是略懂园圃之艺,并无让花木起死回生之术。”
陆纳道:“聊尽心意,不想让蕤儿太伤心而已。”
陆纳有一子一女,儿子陆长生,女儿陆葳蕤,陆纳对这一双儿女宠爱无比,五年前爱子陆长生有疾,陆纳焦虑得辞官不做,夙夜忧叹,直到长生病愈,才重新回任摄职,其宠溺儿女在江东士族当中是出了名的,也为北方门阀所笑,说陆氏缺乏家教。
陆府后院极大,占地两百余亩,曲院回廊,楼台亭阁,走了好一会才到一个太湖石叠成的园门外,这就是陆纳专为爱女陆葳蕤建的惜园了,但见满园花树,团团簇簇,高低错落,让人目不暇接。
陆纳问园门边的一个使女:“葳蕤何在?”
使女施礼道:“小娘子在金风亭守着那株玉版垂泪呢,唉——”
陆纳摇了摇头,放开陈操之的手,大步向前,叹道:“真是痴儿,左右不过是一株花嘛,值得如此伤心吗!”
陈操之道:“使君,ju花玉版或许是救不活了,但小子可以劝劝葳蕤娘子。”
陆纳回头看了陈操之一眼,苦笑道:“蕤儿盼你如救星呢,你也救不活她的玉版,只怕更难过了。”
陈操之跟着陆纳来到金风亭外,只见姹紫嫣红,清香沁鼻,时值初冬天气,各色ju花开得正盛,金风亭里,一个梳堕马髻的素衣女郎坐在蒲团上,肘支短案,一手托腮,望着不远处那株花叶尽萎的名贵ju花玉版痴痴出神,颊边犹有泪痕。
一个侍婢望见陆纳,忙道:“葳蕤娘子,家主来了。”
陆葳蕤便扶着侍儿起身来迎接,刚叫了一声:“爹爹——”,一眼看到那温雅含笑的葛袍少年,一双哭肿的妙目立即睁得老大,惊喜交集的样子:“啊,你来了,快救救我的玉版吧。”
陈操之施礼致意:“在下陈操之,玉版在哪里?”
陆葳蕤一扫憔悴之态,碎步向前,来到那株ju花前,满脸殷切地望着陈操之道:“就是这株,你,陈操之,能救吗?”
陈操之近前一看,ju花玉版的花叶全萎了,枝梢都已枯脆,只有主干还有些水绿,总之十停已经死了七停。
陈操之摇了摇头,说道:“葳蕤娘子,我想拔出玉版的花根看一看,如果根烂了,那就彻底没救了,人都有寿夭,又何况树木呢,你不必太难过。”
陆葳蕤迟疑了一会,终于点头道:“那好吧,你拔。”
便有健壮仆妇上前,都是侍弄花木惯了的,手脚麻利地将ju花玉版刨出。
陈操之上前,抖落根茎上的泥土一看,根茎已经腐烂了一大半,陆葳蕤看到了,泫然欲涕。
陈操之想起一个秘法,心道:“葛师的《抱朴子》里提到过硫酸铜溶液——曾青,却没有关于类似高锰酸钾的记载,不然的话用高锰酸钾溶液将根茎洗洗泡泡再种,也不见得就救不活。”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个法子,权且试试,或许有万一的机会。”
陆葳蕤泪光朦朦眸子陡然一亮,忙问什么法子?
陈操之让人去准备一盆秫酒,命仆妇将玉版根茎腐烂的部分抠去,在秫酒中洗净烂根,浸泡一会,换一处干燥之地重新栽种,说道:“莫要浇水,三日后若花干未枯,或有成活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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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四十八、燕歌行
徐藻不知陈操之被陆纳唤进后堂何事,便一直在厅中等着,等了大半个时辰、夕阳西下才见陈操之跟在陆纳后面出来。
陆纳笑容可掬,对徐藻道:“子鉴兄,抱歉抱歉,劳你久等了,真没想到陈操之还懂园圃花木之道,小女现在转忧为喜,我亦心怀一畅,天色不早,操之与子鉴兄留下,一起用了晚餐再回去。”
陆府家宴,菜肴丰盛,用餐毕,陆纳又邀二人去书房叙谈,先问陈操之在徐氏学堂学业如何?
陈操之含笑道:“徐师在此,小子何敢自陈。”
徐藻捻须而笑,说道:“我尚未考校过操之,但其颖悟勤励乃我授业十年以来仅见,犬子徐邈亦以勤励知名,但与操之比,有墨守成规之憾。”
陆纳嘉许道:“天资聪颖者多有,勤学励行的少见,操之二者得兼,实在是难得,全常侍擢你为六品,果然是有知人之明。”又笑道:“我今日唤你来,原是想一睹你左右开弓的书法,一见你才发现你原是华亭道上护花少年,便急着拉你去惜园护花,倒把正事给忘了,现在就请操之为我写一贴。”
陈操之道:“使君是当世大书家,小子要班门弄斧,好生惶恐。”
陆纳朗声大笑:“操之,莫要太谦,我看过你的《停云》诗贴,你的左右手书体都是入品的好字,虽然尚嫌稚涩,但假以时日,我亦当避让三舍。”
徐藻把陈操之当作自己的子侄,说道:“陆使君夸奖过甚,莫让操之养成骄气,还得时时警励他才好。”
陆纳饶有兴致地瞧着陈操之,对徐藻道:“子鉴兄多虑了,你看看陈操之,可有半点得意骄色?依我看陈操之不是自矜,而是过于内敛,少年意气发扬,太过内敛反而不佳。”
徐藻借机道:“使君有所不知,佻脱飞扬乃是少年常性,操之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其内敛也是有缘由的。”当即将陈操之与钱唐褚氏结怨之事说了,那日褚俭要他拒操之入学之事也说了,只是徐藻太过敦厚,褚俭的一些威胁言语他没有说出来。
陆纳点点头,不予置评,只是道:“这事我知道了,操之安心在吴郡学习便是,不会有人打扰你。”
陈操之便走到书案前,注水磨墨,一边问陆纳:“使君要小子书写什么诗文?”
陆纳略一思忖,问:“操之可曾读过我先伯父士衡公的诗文?”
陆机陆士衡在两晋南朝名气很大,钟嵘《诗品》把陆机的诗列为上品,认为陆机的诗可以与陈思王曹植比肩,但陈操之前世今生都没读过陆机的诗,只在葛洪藏书中见到有陆机的《文赋》一卷,当即答道:“小子愚钝,只读过陆平原的文赋一篇。”
陆纳便道:“那我来问你,文赋中有何创见?略举一二便可。”
陈操之道:“‘情因物感,文以情生’,此两句便是前人所未道。”
陆纳拊掌大笑,指着陈操之对徐藻道:“此子妙悟,深合我心。”起身去书架上取出一卷绢书来,展开寻看了一会,走过来将绢本置在书案上,对陈操之道:“文赋太长,你且书写这一首燕歌行。”
陈操之磨好墨,并未立即书写陆机的这首《燕歌行》,而是将这首诗吟诵了三遍,熟记于心,体会诗中意境——
“四时代序逝不追,寒风习习落叶飞。
蟋蟀在堂露盈阶,念君远游常苦悲。
君何缅然久不归,贱妾悠悠心无违。
白日既没明镫辉,寒禽赴林匹鸟栖。
双鸠关关宿河湄,忧来感物涕不晞。
非君之念思为谁。别日何早会何迟。”
陆纳微笑着注视陈操之,知他在酝酿情绪和书意,单此一项,就知此子于书道已颇有领悟。
陈操之落笔了,他没有双手执笔,双手执笔总会影响书写的,那日在丁氏别墅是为了出奇出新,才在全礼、丁异面前左右手一齐书写,现在不必那样故作惊人之举,他先用左手《宣示表》体的楷书写了一遍《燕歌行》,再用右手的《张翰贴》式的行书又写了一遍,搁下笔,退后一步,说道:“请使君指教。”
陆纳自始至终在看陈操之书写的全过程,这时与徐藻一齐近前细赏,半晌,陆纳问:“操之,全常侍手里的《停云》诗贴是你何时书写的?”
陈操之答道:“是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书写的。”
陆纳点头道:“时隔半载,操之左右手两种书体俱有长进,可见平时练习的刻苦,但要成为大书家,尚须遍临名家法贴,我这里碑贴甚多,你尽可借去临摹,小心在意,莫要污损便是。”
陈操之大喜,当即借了两种书贴去,竟都是真迹,一是卫恒的《四体书势》,卫恒是西晋大书法家,他有个侄女更出名,便是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王羲之书风亦深受卫恒影响;二是谢安的《赠王胡之诗》,谢安在东晋与王羲之的书法齐名,但其书法未能流传到后世,连摹本也极罕见,而陈操之现在看到的竟是谢安亲笔书写的真迹!
陆纳送徐藻、陈操之出书房,看到素白窈窕的陆葳蕤静静地等在穿廊上,却是特意在此等候陈操之,为的是道一声谢,先前忙于救治ju花玉版,忘了道谢。
陈操之道:“既然葳蕤娘子谢我,那我有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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