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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陈操之让小婵和青枝带宗之和润儿上楼歇息,宗之、润儿却挣开手,不肯去,要守着祖母,希望祖母很快好起来。
陈操之把侄儿、侄女的小手捂在他的手掌里暖着,说道:“这里有丑叔呢,不要太担心,你们两个明日要照常早起,不许睡懒觉,听话。”
丑叔的手温暖有力,两个孩儿看着丑叔的眼睛,丑叔的眼神镇定而温柔,小兄妹又相互看了一眼,一齐点头,乖乖地跟着小婵和青枝上楼去了。
大约四更丑时,来德上来说:“小郎君,牛车备好,咱们出发吧。”
钱唐没有什么名医,那位领少府监俸禄的秦医生也只是个巫医,医术比陈操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陈操之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依四伯父所言,去请杜炅杜子恭来为母亲写青词、施符水,看能否为母减轻病情,既然人力药石不可为,祷之于鬼神就是唯一的选择,毕竟杜子恭声名在外,很多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玄妙道术人所难测。
顾恺之道:“子重,你守护陈伯母,我代你去请杜子恭,今年春月我在建康拜识过杜子恭。”
陈操之道:“那好,有劳长康了。”
顾恺之便带了两个部曲,由来德驾车前往钱唐县城,赶到杜子恭府上正好天亮。
杜子恭才刚起床,听说晋陵顾恺之求见,匆匆洗漱后出迎,顾恺之一见杜子恭便深深作揖,说了代陈操之来请杜师去为陈母李氏祈福禳灾之意,请求杜师立即动身前往陈家坞。
杜子恭道:“请顾公子稍等,待我去拜祭了三官帝君再随你去。”
顾恺之就坐在厅中等着,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杜子恭出来,带了七、八个随从,有三辆牛车,跟随顾恺之去陈家坞,到达陈家坞时已近午时。
陈操之见杜子恭前来,真心感激,陈家坞陈氏族人听说杜子恭来到,都来拜见,比当日葛洪来这里还恭敬虔诚,可见杜子恭在钱唐乃至江左的影响力。
陈母李氏见杜道首前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小婵赶紧从后扶着她,用软枕垫着。
杜子恭问:“西楼陈氏还设有鹤鸣堂否?”
陈母李氏道:“禀杜道首,鹤鸣堂就在三楼,老妇每日念诵《老子五千文》,十八年来未曾间断——”说到这里,喘了两口气,又道:“今日病体沉重,尚未去三官帝君前参拜。”
杜子恭道:“今日由我代为参拜,不过陈门李氏应先忏悔首过,思量平生有何得失,不得隐瞒,这样本道首才好写青词上奏天庭,请天官帝君赐福、地官帝君释罪、水官帝君消灾解厄,”
陈操之是不信这些的,但母亲却是笃信,他不能违逆母亲的心意,母亲一世为善,应该没什么好忏悔的。
杜子恭命其他人都退到楼廊上去,连在床上扶着老主母的小婵也要出去,室内只余杜子恭和陈母李氏二人。
杜子恭危然跪坐,徐徐问:“陈门李氏,心里有何得失、亏欠,可一一讲来。”
陈母李氏想了一会,摇头道:“老妇生平未有亏心事。”
杜子恭道:“再思之。”
陈母李氏又想了一会,说道:“因幼子体弱多病,十一年前老妇——曾在灵隐寺——为其许下长命灯,老妇只有这件事有愧于三官帝君和杜道首。”
杜子恭沉默了一会,点头道:“请放宽心,我为你上表陈情,帝君会宽赦你的罪过。”起身出去,让陈操之陪他去鹤鸣堂,就在鹤鸣堂里用朱砂笔、青藤纸写成一封奏章,然后禹步仗剑,张口吐火,将托于剑丸上的奏章焚烧成灰烬,就算是上达天听了。
一边侍立的顾恺之、刘尚值等人咋舌惊叹,对杜道首的玄妙道法无比钦佩,陈操之却并无惊讶敬服之色,与后世的川剧变脸吐火相比,杜子恭的吐火算不了什么。
上了表章祝文之后,杜子恭又跪在水官帝君神像前默祷良久,然后在一方小小的黄纸上写下一道符箓,取半碗清水,将符箓烧化,纸灰和于清水,命小婵端去给陈母李氏服下,再次屏退众人,只留陈操之,说道:“陈操之,汝母大限已到,首过忏悔,不过是安其心尔,出壬不出癸,你且早作准备吧。”
……
顾恺之、徐邈二人商定暂缓回乡,在陈家坞多陪陈操之几日,待陈母身体好些了再启程,刘尚值十月初三这日一早赶来为顾、徐二人送行,顾、徐二人没走成,他也留下来一起陪陈操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所谓朋友,不就是在友人有困难需要帮助时坚定地陪着他一起渡过难关吗?
陈操之寝食俱废,日夜守在母亲床前,服侍母亲起居,希望母亲能好起来,能下楼到堡外散散步。
陈母李氏神智清明,只是虚弱得很,走几步就气喘,只得卧床。
十月初七夜里,陈操之依旧在母亲床前跪坐相陪,陈母李氏道:“丑儿,你到外间睡一会,娘身子还好。”
陈操之道:“儿白日里小睡了一会,现在不困。”
陈母李氏道:“去睡,不然娘不喜欢,莫要为娘身体好些了你却病倒了。”
小婵道:“小郎君去睡吧,我在这陪老主母。”
陈操之便去外间矮榻上躺着,接连熬了几夜,也的确很累了,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里间的陈母李氏说道:“小婵,去看看六丑睡着了没有?”
小婵蹑手蹑脚来到外室,小案灯盏犹明,火盆炭火暗红,矮榻上的操之小郎君侧卧着,睡梦里眉头也微微蹙着,白皙俊美的脸庞略显憔悴——
小婵轻轻的为陈操之掖好被角,又看了陈操之两眼,走进内室,轻声道:“小郎君睡得香呢,还有轻微的鼾声。”
陈母李氏高兴了,说道:“让他好好睡会,六丑这些日子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小婵你也辛苦了,唉,人到老来总要拖累别人。”
小婵赶紧道:“老主母快别这么说,什么拖累啊,服侍你老人家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就盼老主母早点好起来。”
陈母李氏又问:“宗之、润儿都睡得好吧?”
小婵答道:“小婵就是等宗之、润儿睡着了才下来的,还有青枝照看着呢,老主母放心。”
陈母李氏“嗯”了一声,闭目养神,听得屋外寒风飒飒,又睁开眼道:“小婵,把这件羔裘披上,莫要冻着。”
小婵道:“这是老主母的羔裘啊。”
陈母李氏道:“披上吧,夜深寒重啊,老妇也的确要人守着,不然什么时候去了都不知道。”
小婵起先没明白,还问了一句:“老主母要去哪?”话一出口就明白了,顿时浑身寒毛一炸,舌头都不好使唤了,叫了一声:“老主母——”
陈母李氏笑了笑,说道:“小婵,仓禀积存你都知道的,还有簿籍田册都是你管理,西楼陈氏的家底你比六丑还清楚哦,在六丑娶妻之前,你要帮六丑打理这个家啊。”
“老主母这是在交待后事啊!”小婵虽然披着羔裘,也觉身上阵阵发冷,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这时,四屏大床上的陈母李氏突然颤抖起来,小婵赶紧起身去看,急问:“要不要喊小郎君起来?”
陈母李氏摇头,身子颤抖了一会,又慢慢平静下来,舒出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好险,差点,没熬过去——六丑才刚睡着,不要吵醒他。”
小婵眼睛无声地流满双颊,低下头偷偷擦拭,不敢让老主母看到。
陈母李氏道:“老妇还有后事,没交待呢,好歹要,挺过这一夜。”
睡在外间的陈操之蓦然惊醒,翻身下榻,走进来问:“娘,你还好吗?”
陈母李氏道:“还好,丑儿怎么就醒了!”
陈操之道:“儿睡足了,儿睡得香,所以睡一会就足够了。”对小婵道:“小婵姐姐去睡一会,就睡外面矮榻吧,还是暖烘烘的。”
若是以前,小婵会很快活,非常乐意感受一下操之小郎君的温暖,但现在她不去想那些,说道:“我先前睡过了,现在一点也不困。”
两个人便并肩坐在四屏大床的箱檐上,守候着直到天明。
这日是十月初八、癸丑日,陈母李氏让英姑帮她洗脸梳髻,然后命小婵吩咐来福,去把族长陈咸和四伯陈满、还有东楼陈谟的嗣母周氏请来,这是东、南、北三楼的家主,陈母李氏要立遗言。
陈操之无语凝泪,听着母亲向两位伯父和一位伯母交待说一旦她身故不要厚葬,金珥珠玉之物一律不送,厚葬非但伤财,而且徒惹盗墓摸金之辈觊觎——
陈咸道:“七弟妇诚然通达,先朝与本朝俱提倡薄葬之风,不过七弟妇精神气色尚好,不须早早立遗言,好生休养便是,操之尚未娶妇、宗之尚未成人,七弟妇还得操持这个家啊。”
陈满和周氏都安慰陈母李氏莫要多想,好生将养身体,会好起来的。
这日午后,阳光和暖,十月小阳春啊,陈母李氏说想晒晒太阳,陈操之便搬一张倚床到三楼露台,垫上褥子,这种倚床类似椅子,有靠背无扶手,陈操之抱起母亲上到三楼,让母亲坐到倚床上,小婵和英姑一左一右护持。
陈母李氏眯起眼睛看了看西斜的暖日,慈祥地笑道:“天气真好。”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都来露台陪陈母李氏说话,陈母李氏心情愉悦,对陈操之道:“丑儿,吹支曲子给娘听,这些日子你都忘了吹曲了。”
自立冬日母亲病重之后,陈操之忧心母病,是忘了每夜为母亲吹竖笛了,赶紧笑道:“只要母亲喜欢听,儿子随时可以吹奏,以后每日早晚都为母亲吹一曲可好?”
陈母李氏道:“好,娘最爱听那两支曲子了——宗之和润儿呢,叫来一起听。”
宗之和润儿来了,偎依在祖母身边。
陈操之取来柯亭笛,就在暖暖冬阳下为母亲吹奏《忆故人》和《青莲曲》。
陈母李氏含笑倾听,心里平静安宁,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上品寒士 三十九、丁幼微的决心
三十九、丁幼微的决心
十月初九辰时,钱唐县相冯梦熊与妻孙氏携女冯凌波乘牛车来到枫林渡口北岸,欲赴陈家坞探望陈操之母亲李氏,听杜子恭府上的人传言,陈母李氏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了,冯梦熊听到这话很是吃惊,三个月前他妻子孙氏与女儿冯凌波去看望过陈母李氏,回来说陈母李氏精神气色还好,凌波还认了陈母李氏为义母,怎么短短三月就病情严重到如此地步!
冯氏一家三口还有二仆到达渡口时,见一大一小两艘渡船漂驶在江心,是往对岸而去的,孙氏连叹:“晚了一步,晚了一步,这下子要等小半个时辰了。”
冯凌波年方十五,娟眉秀目,亭亭玉立,戴着帷帽,披着羔裘,立在渡口一方青石上,望着那两艘渡船泊在了对岸,从大船下来三辆牛车,还有六、七个人,隔得远,隐约可辨有男有女,很快就上了牛车消失在火红的枫林后。
孙氏道:“凌波,江边风大,到车厢坐着等,这船过来还要好一会呢。”
冯凌波便与母亲孙氏回车中等候渡江,刚坐定,就听牛车辘辘,脚步杂沓,来了好几辆牛车和一伙行人,听得爹爹冯梦熊招呼道:“原来是丁舍人,丁舍人这一早要渡江去南岸吗?”
冯凌波知道这个丁舍人就是陈操之嫂子丁幼微的叔父,便将车帘撩开一隙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士人,黑冠白须,容貌儒雅,但此时面含怒气,只浅浅一揖,说了声:“哦,冯县相。”便不再说话,眼望对岸那两条慢慢划来的渡船,眉头紧皱。
冯凌波见丁异面色不善,还带着部曲十余人、健壮仆妇、婢女十余人,总计二、三十人,心想:“丁舍人这是要干什么,渡江去陈家坞吗?带这么多人是要去寻衅闹事?”
冯凌波知道上次鲁氏鼓动名下佃户围攻陈家坞的事,虽然以鲁骏被拘、钱唐鲁氏一蹶不振告终,但丁氏不比鲁氏,丁氏可是钱唐士族,丁异也是做过中书舍人的离职品官,丁氏别墅里有常年习武的部曲五、六十人,而且汪县令已经离开钱唐,现任钱唐县令是褚文谦,褚氏是最恨陈操之的——
冯凌波不禁暗暗为陈操之担心。
一个丁府管事对丁异道:“家主,三娘子和春秋小郎君想必就是乘这趟渡船过的江,应该可以赶上。”
丁异恨恨道:“岂有此理,未得我允许竟敢擅自去陈家坞,太放肆了,还把我这个叔父放在眼里吗!还把箱奁都带走,是想一去不回了,哼,就是到了陈家坞大门前也要把她带回来!”
冯梦熊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丁幼微去陈家坞探望陈母李氏,丁异因侄女丁幼微事先未向他禀报就擅自前去,是以怒气冲冲要去截丁幼微回来——
冯梦熊心想:“不是传闻丁氏与陈氏关系已经大为改善了吗,陈母李氏病重,丁幼微去看望也是情理之中的,丁舍人为何这般恼怒丁幼微去陈家坞?”
……
丁春秋知道顾恺之、徐邈定于立冬次日启程回乡,说好要到丁氏别墅歇脚的,所以十月初三这日丁异、丁春秋父子都在别墅等候着,但直到天黑也没见到顾恺之、徐邈二人到来,丁异以为顾、徐二人径自离开钱唐上路了,觉得失了颜面,迁怒到儿子丁春秋头上,说丁春秋整日与一帮寒门子弟厮混,不思进取。
丁春秋委屈道:“爹爹,顾长康可是江左大族。”
丁异道:“顾恺之是个痴人,无论贤愚都肯交往。”
丁春秋不信顾恺之、徐邈会不辞而别,次日一早派仆人去陈家坞问讯,黄昏时仆人回来说陈母李氏病情加重,顾、徐二人要缓几日再回乡。
丁春秋对爹爹说了这事,丁异“嗯”了一声,这才释然。
丁春秋心想陈操之母亲病情严重,这得让三姐知道,便去报知丁幼微,丁幼微大为着急,上月宗之和润儿来她这里,陈操之就是因为母亲身体欠佳而没有陪同前来,丁幼微也一直为阿姑担着心,想去看望嘛又知道叔父不会同意,毕竟她六月时曾去过陈家坞,上次宗之和润儿又来丁氏别墅住了小半个月,再提出去陈家坞,叔父会认为她得寸进尺——
但现在,丁幼微得到阿姑病重的消息,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恳求叔父让她再去陈家坞一趟,丁春秋也在一边帮着说好话。
丁异起先是不答应,觉得与陈氏往来太频繁了,钱唐陈氏入士族又无望,但丁幼微跪着不肯起来,说叔父若不答应她回陈家坞看望阿姑,她就一直跪下去,丁异只好再申前言,限丁幼微只能在陈家坞歇一夜,次日掌灯之前必须回来,但丁幼微这次要求在陈家坞多住几日,服侍阿姑,丁异大为不悦,拂袖而去,吩咐别墅管事莫让丁幼微外出。
丁幼微请丁春秋帮她说服叔父丁异,丁春秋试着去求过一次爹爹,被爹爹丁异叱责了一番,丁春秋现在与陈操之的友情已颇深厚,觉得爹爹不允三姐去探望其阿姑很不近人情,便对丁幼微道:“三姐干脆悄悄出别墅,径去陈家坞便是,我陪三姐一道去。”
丁幼微想了想,点头道:“好,春弟想办法备好三辆牛车,觑空就离开这里。”
丁幼微已打定主意,这次去陈家坞就不再回丁氏别墅了,她要侍奉阿姑、要抚养宗之和润儿,以前之所以不敢这么做,是因为叔父丁异发了狠话,若她一意孤行,影响丁氏声誉,那陈氏也就别想在钱唐立足了,丁幼微为此只有委曲求全,但时过境迁,钱唐陈氏在斗垮了有褚氏撑腰的鲁氏之后,地位大为提升,而且陈操之现在是六品官人,在吴郡、扬州乃至都城建康都是声名雀起,是吴郡年轻一辈的第一人,钱唐陈氏已然不惧本县豪强的打压——
丁幼微了解叔父的性格,家门利益至上,很善于审时度势,叔父不会为了她与钱唐陈氏翻脸的,因为这对丁氏没有好处,事情闹大了反而不好,所以只要她进了陈家坞的大门,叔父就不可能冲进去命人硬抢她回去。
为家族声誉计,丁幼微本不想出此下策,但叔父太固执,阿姑病情应该是很严重了,就连小郎君的朋友都要留下陪着小郎照看母亲,她这个西楼陈氏长媳如何还能从容不迫等待机会!
十月初九一大早,丁春秋把受命看管丁幼微的一个管事遣开,两辆牛车驶到丁幼微的小院外,丁幼微让丁春秋带来的仆役把七、八只大箱子搬上牛车,然后带着阿秀和雨燕坐上另一辆牛车,出别墅大门时被事先得到管事吩咐的仆役拦住,丁春秋摆起少家主的派头,怒叱两声,三辆牛车便顺利出了大门,直奔枫林渡口而来,摆渡过江,往陈家坞进发。
枫林渡口至陈家坞有二十里,丁幼微怕叔父半路赶上把她带回去,命车夫加紧赶路,到了陈家坞各赏五百钱,车夫固然想卖力把车赶快点,但驾车的牛不肯快行,牛与马不同,牛耐力好,可以一天到晚慢腾腾走着,但想要赶急路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过了松林,就能望到三里外的陈家坞圆形的楼堡了,丁幼微撩开车帘张望,无端的觉得心在抽紧,这静穆一如往日的坞堡似乎包含着沉重的悲伤——
这时后面车上的丁春秋叫道:“三姐,我爹爹赶上来了。”
丁幼微探头出车窗朝来路一看,大约一里外,十多个人正大步赶来,其中两人抬着一顶绳轿,绳轿上坐着的自然是丁氏族长丁异了。
丁幼微当即喝命停车,下车双手轻提裙裾,快步奔跑起来,阿秀和雨燕跟在后面跑,丁春秋站在车边发愣。
丁异带着十余名部曲先行,这些部曲都是健汉,健步如飞,虽比丁幼微一行慢了半个时辰渡江,但很快就赶上来了,望见前头的牛车,更是加快脚步,片刻功夫就到了丁春秋面前。
丁春秋恭立道左,朝坐于绳舆上的爹爹丁异道:“爹爹,三姐要去看望陈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爹爹何苦追到这里来!”
丁异瞪了儿子一眼,喝道:“你知道什么,丁幼微是想以后都留在陈家坞,你没看到她搬箱奁吗?”冷哼一声,喝命部曲先行,把丁幼微先截住,莫让她进陈家坞大门。
四名健汉答应一声,大步奔去。
丁幼微自幼长于深院之中,何曾这样奔跑过,跑了不到半里地,已经是气喘不止了,离陈家坞还有两里地,银牙紧咬奋力又奔了一程,身边的阿秀叫道:“娘子,他们追上来了。”
丁幼微扭头一看,三十丈外,四个丁氏部曲大步追来,心知跑不过他们,便对阿秀道:“阿秀,你先跑去,报信,让小郎来,来接我。”说得上气不接上气。
阿秀年轻,还能跑,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向陈家坞跑去。
丁幼微回过身来立定,怒视着那追上来的四人,那四人见三娘子站住了脚,他们也放慢了脚步,等着家主上来处置。
风从西面吹来,带来陈家坞那边的声响,仿佛有幽咽的悲声,丁幼微原本因奔跑而通红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转过身朝陈家坞方向小跑两步,双腿一软,跪在坚硬的碎石地上,叫一声:“阿姑——”晕厥在地。




上品寒士 四十、偶露峥嵘
四十、偶露峥嵘
丁异见丁幼微突然昏倒,吃了一惊,雨燕坐在地上,半抱着丁幼微,连声唤:“娘子——娘子——”
丁异道:“快掐人中。”
雨燕手忙脚乱,正要掐,丁幼微一口气顺过来,醒了,跪坐起来,双手交握在胸前,对丁异道:“叔父今天若硬要带我回去,幼微唯有一死——”说着泣不成声,现在虽不知阿姑确切情况,但心里感觉很不妙。
丁幼微外表斯文秀雅,但性子执著刚烈,认准的事可谓穷九牛之力亦难以挽回,丁异早就见识过的,当下退让一步,说道:“你要探望陈母我亦不阻你,还是那句话,明日日落之前必须回到丁氏别墅。”
丁幼微决然道:“不,我要侍奉阿姑,直至阿姑病体转安。”
丁异大冷天的赶四十里跑追到这里,也很恼火,忍着怒气问:“若陈母李氏万一不起身故又如何?”
丁幼微眼泪夺眶而出,上身跪得笔直,说道:“那幼微就为阿姑居丧守孝——”这话说不下去了,哽咽不止。
丁异很是恼怒,当初是他把丁幼微从陈家坞强行带回丁氏别墅的,现在若任由丁幼微这样不明不白回到陈家坞,他的颜面挂不住,当即喝道:“阿秀那个贱婢哪里去了?雨燕,还不快扶三娘子上车!”他带来的十几个仆妇、婢女还没赶上来。
雨燕畏惧家主丁异,慌慌张张站起来搀扶丁幼微——
正这时,远远的从陈家坞大出来一群人,披麻戴孝,丁幼微一见,芳心欲碎,凄叫一声:“阿姑——”甩开雨燕的手,跌跌撞撞跑去。
丁异一愣,没想到陈母李氏真的就过世了,但这样就让丁幼微留在陈家坞,他这个族长的威严何在?必为本县其他士族所笑,当即大步跟上去,此时若命下人与丁幼微拉扯则不成体统,他要当面与陈操之理论。
陈操之披头散发,身穿衣边缝缉较为齐整的粗麻布丧服、结麻执杖,这是周礼五服制度的“齐衰”,是仅次于“斩衰”的第二等居丧制度,陈操之要为母服丧三年,也就是两个周年和第三个周年的第一个月,计二十五个月。
陈操之得到阿秀来报,知道嫂子丁幼微赶来了,但丁异要截嫂子回去,陈操之悲痛伤逝之情顿时化作熊熊怒火,向刚入小殓的母亲磕了三个头,一手持杖,一手牵着宗之,宗之牵着润儿,叔侄三人便出了坞堡大门。
冉盛哭得呜呜叫,他长到十三岁,随荆叔流浪万里,受尽饥寒冷暖,一老一小,荆叔又是独臂,帮佣也无人要,日子过得很是艰难,他知道荆叔为了养活他而去抢劫过别人的钱财,荆叔是宁做强盗也不做乞丐的,直至遇到陈操之母子,陈母李氏的善良让冉盛感觉非常亲切,真好象是自己祖母一般,而且操之小郎君和润儿小娘子还教他识字,荆叔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现在陈母李氏去世,冉盛也和陈操之叔侄三人一般感到巨大的悲痛,有天地变色之感,这时听说丁异不肯让润儿小娘子的娘亲来奔丧,简直是大怒,提着橡木棍就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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