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几天下来,韩冈几乎像世交子侄辈一般被张、程二人关心着。张戬和程颢甚至把韩冈介绍给自己的家眷这在古代,是极亲近的表现。两人的儿女都只有十岁上下,但诗书传家的出色教育,让几个小孩子的学问已不比普通乡儒稍差,礼节上更是过人。
在饭桌上,张戬和程颢不再提及有关一顷四十七亩的话题,说过了便说过了,答应了也答应了,纠结于此事不是他们的性格,而是转到了韩冈今次铨试的考题,以及刘易、程禹这两名在考试过程中使坏的令丞身上。
听了韩冈对今次考题的复述,张戬和程颢同时皱起眉头。“这题不算难吧?”张戬奇怪的问道。
“若真的要与玉昆为难,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程颢也跟张戬一个想法。
“可学生听陈判铨话中之意,却是在暗指刘、程两位令丞的确是盘算着与学生为难。”韩冈不认为自己会错听错,这是他的优势所在。
张戬又回想了一下韩冈方才说的题目,又与程颢对视了一眼,一齐摇头道:“太简单。”
韩冈也觉得纳闷,可他转而一想,面前两人皆是饱学之士,程颢更是有着宗师水平,对于经义考题的难度把握不住也不奇怪,这跟正常的初中数学题让数学系的博士生来评价难度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么想来,韩冈突然发觉自己的经义水准好像也变得不错的样子,自己不是也没发觉被人刁难了吗?还以为刘易、程禹故意把题目往简单里出。
张戬和程颢还在讨论着,也不知怎么的,他们从铨试的考试难度太低的这个问题上,开始怀疑起明经科的考题难度来。不过张戬是进士出身,程颢也是进士出身,纵然他们的经学水平远高于诗赋,但他们考得还是进士科,对明经科的考题并不了解。
张戬道:“过几日找一下近来几科的明经考题,出得究竟是什么题目。”
“是应该找一下。”程颢表示同意:“若是考题太过简单,朝廷的抡才大典也就失了选拔贤才的作用。”
“最好找九经科的,若是五经,三传,这些科目就太容易了。”
“若是九经科都不成,下面的各科就更不用提。”
明经科不同于进士科,依照考试所用经书范围,细分为五经、三传等好几个科目。三传是指春秋三传《左氏》、《公羊》、《谷梁》,考题不会超出三本书的范围。五经则是指《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五本儒家经典,考试范围自然就在其中。除此之外的开元礼、三礼、三史也皆是如此。而在这些科目中,以九经的考试范围最广,包括以上所有的各科要考的经典,自然难度也就最高。
听着他们的对话,着越说越兴奋的两位师长,韩冈开始为下一科的明经科贡生们担心了。有两位鸿儒御史盯着,而且都是有资格成为主考官来主持明经科举试,明经贡生将要面对的考试怕是前所未有的难度。要是听到日后的明经比进士还难考,落榜的考生跑去叩阙喊冤的消息,韩冈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对了!玉昆,”张戬比程颢早一步从对明经科考题的讨论中回过神来,毕竟这里不是讨论事情的书房。想起还有客人在,他补救似的问着韩冈,“最后一道断案,你方才说过判的是阿云案吧?”
韩冈点点头:“正是。”
“登州的?”张戬又追问了一句。
“的确是出自登州。”
听韩冈如此说,张戬和程颢的脸色有了些变化,一齐问道:“玉昆你是怎么判的?是流刑?还是绞刑?”
韩冈不知张、程二人对阿云案的法,但想来应该不会跟王安石一条路也许为人温和的程颢有些难说,但以张戬的性子,和他对纲常的维护,他肯定是支持大理寺的判断,判阿云绞刑。
韩冈与王韶王厚讨论阿云案时,是从司法程序上,来阐述自己的观点阿云与韦高是丧期为聘,未婚夫妇的关系是非法的,不当以此为前提来决狱。
但在儒门弟子程颢和张载前面,他不好这么说,因为此番言论已经近于法家了,而是最好要表现出自己的儒学水平。同时自己早早的过有关阿云案的朝报,这件事形同作弊,韩冈也不想承认。心思一转,便不理法律条文,只往儒家大义上领:
“圣人之言,皆是以仁为本。阿云未伤人命,罪不至死,故而学生判的是流刑。”
“以仁为本?”
韩冈为之解说:“仁为本心,礼为纲常法纪,而中庸为行事之道。仁、礼、中,这三个字,是学生近来读书的一点体会。”
“仁、礼、中?”张戬轻声念着,韩冈的观点并不出奇,可单独把仁礼中三个字提出来的说法,却也不多。
“圣人之说本心是仁,一部《论语》,涉及仁之一字几达百处。而礼之一事,夫子说得更多。仁和礼是名教之根本,也是圣人在兹念兹的两个字。”
“那‘中’呢?”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行事之法,临事不偏、执两用中,此为中庸之道。”
虽然韩冈说得很简洁,甚至有些偏驳,但中庸的思想向来被程颢所重,韩冈能到这一点,并着重提出来,程颢听着有些欣慰,不禁点头微笑,不枉他这些时日的一番教诲。
韩冈的底子程颢得很清楚,张载的这位弟子才智过人,善于为人处世,治事上亦有长才,但学问上却有所不及,对经义只是囫囵吞枣,并没有深入的钻研。无有大道守本心,程颢便担心这韩冈的才智会用到歪处去,故而他才不避嫌疑的悉心教导,希望让韩冈日后不会走偏了路。
韩冈的论断不算严谨,而且太过简单,圣人之道,岂是三个字就能概括的?但韩冈在求学中,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发,在程颢来,已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韩冈的心性虽难以继承张载或自己的衣钵道统,但若他能秉持‘仁礼中’这三条行动处事,却已不失为一君子。
韩冈见程颢点头而笑,心中亦是一喜。这代表他对儒学理论简单直接的归纳得到了儒学宗师的认同。
所谓‘我注六经’,将经典往繁琐里解释,一个‘若曰稽古’,就能扯出十几万字的注释,这是汉儒唐儒的习惯。而抛弃这些琐碎的注疏,而直接取用儒家经典的原文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我’为主,而不是以‘经’为主,即‘六经注我’,这是宋儒的做法。
在此时,重新注释以《论语》为首的儒家诸经并不稀奇。泰山先生孙复便倡导舍传而求经,著《春秋尊王发微》,弃《左氏》等春秋三传于不顾;安定先生胡瑗,著《论语说》,徂徕先生石介有《易解》,公是先生刘敞有《七经小传》《春秋权衡》,亦是别出机杼,不惑传注。气学张载、理学二程,他们也莫不如此,皆是对儒家诸经有着不同于汉唐注疏、属于自己的见解。
韩冈也是一样,虽然他如今对九经的各部主要注疏,都能深悉大意,说个**不离十。可他对这些扣着经典文字,一字一句加以注释,比经书繁琐了千百倍的注疏,却没有多高的评价。
韩冈一直认为,要想传播思想,理论是越简单越好。所以他就把儒学根本归纳成简单的三个字仁、礼、中,而直截了当放弃了对经文的注释。只观大略,不暇细务,以这八个字为自己辩解,韩冈自认站在儒学大家面前也不会露怯。
“以冈之愚见,儒者之行不外乎守仁心,尊礼法,执中道。仁为礼本,以阿云案论,若韦高被杀,阿云自当斩,若韦高重伤不起,也是当处以绞刑,但韦高不过是轻伤,为些许微伤害一命,却有违仁恕之道。弟子观阿云之罪,杖遣过轻,杀之过重。杀人偿命,伤人服刑,所以学生便判了流三千里编管。”
仁为礼本,如果按照韩冈的想法,后世所谓吃人的礼教,便是只有礼而无仁,走入了邪道,并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样的违反仁道的说法,便是对儒学最无耻的扭曲。
儒家的根本是什么?是仁。礼仅仅是纲常,是外在的规条。后世吃人的礼教,只顾维系礼法,完全背离了儒家仁的本心,这样根本不能算是儒了,而是彻头彻尾的邪教。就算给孔子多少封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程颢认同韩冈秉持仁心的判决,不妄杀一人,比什么都重要。而张戬则有所不满,“律贵诛心,韦高虽未见杀,但阿云确有杀心。韦高虽是轻伤,阿云杀人未遂的罪名却不能宽贷。”
“先生说的是!”韩冈低头受教,并不与张戬争论。张戬愣了一下,随即便摇头失笑。若仅是杀人未遂,苦主轻伤,凶手也只会是流配而已。阿云会被大理寺判绞刑,则是因为她和韦高的关系。前面韩冈对此根本不提,想来也是不承认阿云和韦高丧期纳聘的未婚夫妻关系。
不过张戬也不想争了,还在吃饭呢,为一桩已经有定论的案件争论根本毫无意义。
宰执天下 第123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三)
第2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三)
因为这一番议论,这顿饭吃了不短的时间。饭后,韩冈自张戬家告辞出来。正巧听着更鼓咚咚咚响了几下,敲了初更二刻的点。按后世的算法,应是过了九点的样子。若是在秦州,不论是城里城外,此时早就是一片黑了,着星月光,听着野猫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无一点人气。但在不夜的东京城,现在才是刚刚开始热闹的时候。
甜水巷一带是开封城东的闹市区,别的不说,单是小甜水巷的近百妓馆,每天夜中都能招来数千名寻芳之客。更别提附近林立的酒楼、店铺。
街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如潮涌,声如鼎沸。悠悠乐声自小甜水巷中飘出,丝竹如缕,不绝于耳。转头向巷内了一,就见着一盏盏灯笼高挂,门头下,人影憧憧。就在这一瞥之间,就不断有人擦身而过,急急的走进巷中。
不少嫖客们都是租了马赶过来的,而初更时分,总是来的人多,去的人少,这让韩冈租马变得方便了许多。
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与租马人说着闲话,一边着周围热闹非凡的街市。吃饭的,逛街的,做小买卖的,满眼皆是人群。
即便这些天来天天晚上都能到,但每一次到东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韩冈心中总忍不住一阵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后,夜色能比得上东京城的,也不过是一些一线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为繁华的几条街道。
抬起头。天顶上,已经厌了的天狼星还在闪烁着,只是被周围的灯火压得若隐若现。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还不如,完全消失无踪。
天文地理都是连在一起说的,依照此时的理论,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对应着地上的九州。想学习天文,必须了解地理。可韩冈地理学的水平极为出色,但天文学却是连星星的名字都说不清。
这主要还是韩冈受到后世的影响太深了,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到边上的猎户座,却想不起来那颗红色的亮星究竟是参宿二还是参宿四。仅仅是隐约记得,猎户座中央三颗星组成的腰带,被称为福禄寿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国的星图传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腊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韩冈抬头望着被灯火遮掩住的无尽苍穹,这样想着。
低下头来,韩冈又回到现实中。自己的官身已经确定,但王韶那边又出了问题,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两千里外的秦凤经略和兵马副总管。
不过这事倒不难!
窦舜卿、李师中是疯了,韩冈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对于秦凤经略司对河湟战略下的绊子,韩冈虽早有所料,但也没想到理由会如此荒谬。窦舜卿的做法实在太不聪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顷四十七亩的荒地,这不是疯了不是?
王韶口中的万顷荒田其实只有一顷,李师中的无耻和窦舜卿的愚蠢所编就的谎言,危言耸听,骇人听闻,欺君欺到这份上,王韶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但这样的谎言根本骗不过明眼人,其实很容易戳穿,韩冈乐得他们发疯。
可韩冈也明白,谎言重复千遍也许成不了真理,但重复个三五遍就能给人洗脑了,关键是谁在说。他这可是经验之谈,无论前世今生,皆是有过。若是赵顼身边的人异口同声都这么说,就别想大宋天子能洞烛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赵顼真的信了,王韶决没有好下场,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不过只要赵顼耳边的大合唱中有了一点杂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赵顼亲自提拔起来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递到赵顼面前,赵顼好此策,才交给王安石的。赵顼本身,也是期待着王韶能够成功。
从人性来讲,皇帝不可能喜欢听到有人说开拓河湟这项战略的坏话。人总是听到自己想听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击王韶的声音中,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出现,那么赵顼就会犹豫,便不会立刻作出决断,肯定会再派亲信去秦州确认。
这样一来王韶便有了缓冲的时间,对于窦舜卿和李师中的谎言,他就可以从容的上章自辩。身为天子耳目,秦凤走马承受刘希奭必然被征询意见,不出意外应该也会为王韶说句话。一旦两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吵出个结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来视事,此番风波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程颢和张戬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超越派系之争,为王韶争取一下时间。韩冈轻轻敲着马鞍,指尖弹在皮革上,发出哒哒的声响。租马人识趣的住了嘴,知道租他马的小官人正在想事情。轻抖马缰,走到前面去领路。
韩冈对程颢和张戬的人品还算放心。以他这些天来对两人性格的了解,相信他们不会昧着良心去附和窦舜卿的说法。即便他们不会支持王韶,但秉着公心、执中而论却没有问题,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测量田地,让事实可以说话。
说起来,反变法派虽然对均输、青苗都是众口一词的反对。但实际上王安石的反对者们却是分作两类,一类是利益之争,一类则是理念之争,并不能混而一谈。
利益之争,来自于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阶层,主要是拥有大量产业的士大夫、宗室还有京中豪商。青苗贷伤了他们放贷的收入,又影响到他们兼并土地,均输法让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会的行首无法再通过垄断入京商路来谋利,所以他们对青苗法和均输法皆深恶痛绝。
而理念之争,就是那些真心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儒生们。他们认为与民争利有失朝廷体面,青苗贷应该贷,可不该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这类人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有甚有名望。张戬和程颢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张载也是这般想的。
对于此,韩冈并不惊讶。张载是儒学宗师,又精通兵事,天文地理并有涉猎,但不代表他精于财计和治国。当年张载和众弟子们还正儿八经的讨论要如何恢复周时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韩冈的前身当时也在场,还听得眉飞色舞。而程颢程颐虽然与张载学派有别,观点相异,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顶礼膜拜,同样想着要恢复井田。
韩冈几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现在什么时代了.虽然复古制、从周礼,是每一个真正的儒门子弟毕生的心愿所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时代毕竟不同了,上古时一里之地九百亩,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无,平均分给八户或九户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势,哪里有那么多地皮再划分给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隐田,平均赋税已经很不错了。
两个派别虽然反对变法的理由不同,但针对的目标却是一样,故而同气连枝,一起唱响反变法的大合唱。如张戬、程颢这般的理想主义者,不透潜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纷争,只知道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冲杀在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为人甚正,没人会怀疑他们是为自己的利益争斗,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们的话。而利益阶层则是乘势而为,站在后面掀起冲击变法的一**巨浪。
对韩冈来说,利益之争是没法调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彦博、吕公弼他们会为王安石所赞赏的河湟拓边说好话,因为这件事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利益,反而会让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稳固。相反地,张戬、程颢却能用道理加以说服。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韩冈轻笑了起来,这个道理,圣人说得还真没错。
没在路上耽搁,韩冈和李小六主仆二人很快就回到驿馆。
刚进门,驿丞迎了上来,一阵点头哈腰,堆成一朵花的讨好笑容:“韩官人回来啦?可吃过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吩咐厨房一声?”
韩冈讶异地了他一眼,这一位城南驿中的主事,几天来对自己虽然是恭谨没错,但从无今夜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从流内铨回来,正式得了官身,也不见他有何异样。而周围,坐在厅中的一众官人们投过来的眼神,也是又羡又妒。
“可有人来访?”韩冈只想到这个理由。
驿丞点点头,递过两张名帖,“一个是王大参的,一个则是一位章老员外亲自送来的。”
王大参?韩冈心中一动,接过名帖一,头一张的书款果然是王安石。参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难怪城南驿的驿丞一脸的恭敬,左右赔着小心。
另一张则是章俞,来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车队终于到了东京。进京的官员多是住在城南驿,章俞能找过来也是理所当然。
宰执天下 第12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四)
第2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四)
“我的那两个同伴呢?”韩冈问着,虽然他已经可以确定刘仲武和路明的去向。
果不其然,驿丞回道:“刘官人和路学究,方才被章老员外一股脑儿请了去。章老员外还留下话,请官人回来后,往状元楼去,他已备下薄酒数杯,正翘首以待。而王大参也使人留了话,请官人今晚去他府中一叙。”
想不到自己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韩冈自嘲的笑笑,低头着手上的两份名帖。今晚要去哪里并不用想,虽然章俞儿子章惇的名声,韩冈在东京的这些天已经听了不少,可王安石的亲信比起王安石本人来,还是差了太多了。
王安石称病期间,为了表明自己强硬的态度,杜门不出,完全不见外客,据说连吕惠卿、曾布这几个得力助手也不例外。王安石现在请自己过去,肯定是已经接下了诏书,准备复出理事了。
这是好事啊,韩冈暗暗欣喜。有王安石出来支持,至少王韶那里的压力可以减小不少。
韩冈回房很快的换了身衣服,放好了章俞的名帖。同时把王安石的名帖收在袖中,准备到王府上时退回去参知政事的名帖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下,地位不够,拿到手上就要退回。如韩冈这样的从九品选人,根本不够资格拿,照礼节肯定是要退还的。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出了驿馆,韩冈当先遣了李小六去状元楼,对盛情相邀的章俞说上一声抱歉。这小子生性伶俐,状元楼又离城南驿不远,韩冈也不怕他走丢。着李小六走远,韩冈转身在街口找了一名租马人:“去左军第一厢的太平坊。”
租马人到韩冈,当即陪上笑脸:“官人是去王大参的府上吧?”
“你怎么知道的?”韩冈微感惊讶,内城的太平坊是达官显贵们的聚居地,有好几十户人家,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去找王安石?京城出租车司机的头脑聪明到这等地步?
租马人则笑道:“小的就在城南驿边上做买卖,虽然没运气让官人照顾到生意,还是听到了不少关于官人的消息。”
“原来如此。”韩冈点了点头,自感好笑,凡事说破就一点不出奇了。他跳上马,便挥鞭向王安石府赶去。
兴冲冲地入宫谢恩,却被赵顼拒之门外,王安石此时的心情当然好不了。但他并无空闲发怒,赵顼会做如此转变,理由不问可知御史中丞吕公著午后赶着入宫奏事并不是个秘密。但他到底跟赵顼说了什么话,却让人颇费思量。
吕公著入宫后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天子心情变得这么快?聚在王安石书房中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同一个问题。
吕惠卿想了一阵,便不去再猜测,放弃似的自嘲的哼了一声。他虽然还是有些在意,不过并不是如曾布那样紧锁眉头的忧心。富国强兵的规划才开始,天子离不开王安石,这一点吕惠卿得很清楚。而且他的举主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不可能再称病逼着皇帝表态。
章惇也是很快就放弃了去想那两个让人头痛的问题。皇城里面从来都是有谣言没秘密,明天就能知道的事,何必赶在今晚苦思冥想?
只有曾布眉头紧皱。王安石刚刚称过病,用离职来要挟天子,这一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用,到了明天,也只能照常上朝理事。但他被拒之于宫门外的模样,怕是已经传遍了东京,曾布不难想象,明天去中书,政事堂中的几位宰执,会是什么样的眼神。
“别想那么多!说说最近有什么事?”
王安石敲了敲桌案,把三名助手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他不是那种能在短时间内转换心情,变得气定神闲的人。但执拗的脾气,却让王安石越受压迫便会越发的强硬。坚定的意志和自信,是每一个政治家和改革者都必须的性格,王安石也是从不缺乏这两点。
王安石相问,章惇先开口:“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在参政称病的这些天里,陈旸叔多次上奏要废去三司条例司。同时还反对设立中书条例司,但言两司无故事、无先例,以撤去为宜。”
曾布一声冷笑:“若不是当初陈旸叔一力支持参政和新法,又怎会让他先登上相位。想不到他当了宰相,反过身来就变了一张脸。”
章惇也笑了一下,笑容中夹着讽刺:“得鱼而忘荃。陈相公可谓是荃相。”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荃就是竹笼,用竹笼捕鱼,捕到鱼后却忘了竹笼的功劳。章惇引用出自《庄子》的这句话,就是在讽刺陈升之过河拆桥,王安石听得也是一笑,心道,这章子厚还是口舌不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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