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将军传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纳兰朗月
上一次自金城回长安,秋风瑟瑟犹如司秋风霜的青女;这一回自长安向西,却是春风又绿杨柳,在她身后几欲度过玉门关去。
安依依在皋兰邸店门口小口打着哈欠,早春的日光照在她金发长睫上,令她惬意地眯起眼。蓦然有巨大的黑影将她兜头罩住,安依依面色一变——自她嫁给李诞,偌大金城,还没有人敢挡她的阳光呢!
眯眼看去,逆光中的人影之所以高大,乃是因为骑在马上。那匹纯黑的骏马喷着响鼻,一副想要将她舔一舔的架势。目光抬高,骑手腰肢笔挺,英姿飒爽,看不清表情。
“啊!”安依依尖叫一声,回身便冲向店里!李诞恰好从后院掀帘子出来,先听得娘子一声尖叫便骤然变色,下一瞬安依依便撞到了他怀里!
李诞被撞得后退了两步,好容易搂着安依依稳住了,一厢急声问:“何事?”一厢向门外看去。一面还得分神查看安依依情形:“你有无受伤?”
安依依大幅度摇头,急慌慌拉着他向外走去。李诞莫名其妙,直到瞧见门外那人——汉人姑娘笑着立在那里,扔过手中缰绳:“给我的马上点好草料,我要一碗牛肉汤饼。”
“……”李诞被某人的不客气镇住,灰着脸牵马去马厩。安依依已经去拉刘苏的手:“真的是你啊!”
“真的,如假包换。”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两人并肩往店里走。皋兰邸店如今生意好得多了,想是李诞脱离了潋滟门下,没了别的经济来源,只好用心经营这个邸店才好养家糊口——安依依已梳起妇人发式,如无意外,当是嫁给了李诞无疑。
安依依快乐地拉着刘苏给安排房间,又喊王小七去备牛肉汤饼。许久不见,黑不溜秋的少年倒是长高了不少,看着很有几分西北大汉的气概了。
四下一看,李诞还没有回来。刘苏凑近安依依:“李诞待你好不好?”
安依依不屑扬头:“他烦死了!”双眼亮晶晶地瞧着汉人姑娘,“你带我走吧!”
刘苏扶额,我遇到的姑娘都是奇葩!“好呀好呀,我带你去中原看美男子!”拐走别人家的小媳妇什么的,也很有意思呐~
“安依依!”李诞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你想跑?”也不看看自己的状况,净想着玩了。是我烦吗?明明就是你不懂事!
“你怎么躲在那里偷听啊!”安依依惊叫,又发现了自己丈夫新的怪癖。转过脸去不理他,兀自跟刘苏说话,“说起来,我有瞧见美男子呢!”
还是在除夕那一夜,邸店里客人稀少,只住着两名胡商,还有一个中原男子。李诞备下屠苏酒请他们共饮,那个汉人青年不爱说话,神情也冷漠,但那张脸当真是——绝色!
安依依跪坐在李诞身旁,不住偷瞧那个汉人青年,只见他饮一口酒,眼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虚空处。久久,仿佛永远不会对外界多一丝反应的脸上,竟现出一丝微笑来。她心头当即一跳,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直到被李诞捂着眼拖到一边苦口婆心:“那个人惹不得!”
这个殿下也惹不得,那个男人也惹不得!安依依嗔怒,她何曾招惹过谁?待李诞安抚好大发娇嗔的安依依,再回到桌边时,那汉人男子已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即便是面无表情,他也很好看的呀!安依依满脸向往,对刘苏描述着那个青年修长的眉,亮如星子的眼,紧抿的唇;吃酒时从下颔到脖颈的利落线条……
直到站在她身后的李诞听不下去,黑着脸打断:“是他!”汉人女子的目光一抬,刺得他忍不住闭了闭眼,才压下心惊肉跳的感觉,“是你找的那个人,我看见他的剑了。”目光微垂,落在她腰间的灵犀上。这姑娘,怎地气势比先前还要强了?
牛肉汤饼做好了,热气腾腾一大碗,刘苏开始吃饭。安依依这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李诞与她对话的意思,惊叫:“你认得他!”
自然是认得的。那样的美男子,即便是在中原也难得一见。那个时间,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只有“落雁”刘羁言。在安依依惊异且崇拜的眼光里,她心中升起一点骄傲,那个人是她的……阿言。
李诞曾是胡姬潋滟门下一名奴隶,因刘苏闯五泉坊,从潋滟布下的陷阱中逃脱,李诞身份暴露,潋滟本欲处决他,却因着刘苏干涉而逃得一劫。
从那之后,李诞便与潋滟再无瓜葛,却总被人查问潋滟殿下的下落,或者身份。李诞表示他只是一个本分的邸店店主,只想安安静静开着自己的店,守着自己养大的安依依和她腹中刚刚开始发芽的孩子,那些人真的好烦!可是……不论是那个汉人青年,还是两位汉人姑娘,他都惹不起啊……
无奈只好将正旦那日说过的话复述一遍:“我与殿下,真的再无瓜葛。姑娘带走那把剑后不久,便有人来寻过潋滟殿下,自那之后,殿下便再没有出现在金城。”他防着潋滟的报复呢,自然对她的下落格外关注些。
刘苏转而开始询问是何人来寻过潋滟,得到的答案令她心下一沉——云破月,她来做什么?
算算时间,那年曲江灯会之时,云破月约莫也在长安。之后她去往襄阳,云破月便来了金城……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不知道的是,彼时沈拒霜尚未流露出背叛千烟洲的意图,云破月奉卫夫人之命来截杀她,却在长安李媚娘那里得到了错误的消息——自然是沈拒霜授意的——以至于与她错身而过。而后,云破月晓得上当,却也不当即返回,而是将计就计地抵达金城寻到潋滟:当年刘羁言与潋滟的事情,他们多少都知道一些。
“那么,”刘苏扔下竹筷,盯着李诞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潋滟究竟是何人?”
李诞闭眼,安依依还在他身边笑嘻嘻,感受不到汉人姑娘的杀气。他却在冷峭的房间里,汗如雨下。他知道这姑娘未必会杀他,但他不敢冒险。上一次无论如何不说,乃是因他独身,如今他有娇憨美貌的妻子,她腹中还有他的孩儿……他不敢去赌那个“未必”。
“潋滟殿下是……”
随着李诞的说明,刘苏从包裹中翻出西域三十六国舆图——从石渠阁中描摹出来的——指甲在其中一个城池下面掐出一条印子。而后,由金城引出一条线,蜿蜒向那个地方。
“原来如此……”怪不得敢称“殿下”呢,倒是位货真价实的公主殿下。只是,西域三十六国,公主数不胜数,潋滟公主并非最尊贵的那一个。
潋滟殿下,不要让我觉得,你的手段与力量,只用来抢夺不属于你的东西。你要抢夺我的他,大可以来试试!
汉人姑娘问明何有商栈,便牵着她才吃了草料还在休息的骏马出了门:“走了啊,再会!”
安依依沮丧,她还在兴高采烈地计划给她收拾房间呢,她怎么就走了?李诞抱着她,笨蛋安依依!他们又躲过了一劫啊……埋头在她小腹上,凝神去听现如今还听不到的胎动声,李诞有一丝悲哀:这个江湖,只要一脚踏进去,便再也无法抽身。他分明已脱离潋滟殿下门下,却仍是一遍又一遍地被打扰……
“等你生了孩子,孩子长大一些,我们去你的家乡!”大秦位于遥远西方,纵然路途遥远,其间有无数艰险,可那里不会有这样波诡云谲的江湖罢。
安依依幼年离乡,对家乡早已印象模糊,倒是很热爱长于斯的金城,闻言大为惊讶,嘟着嘴拒绝:“不去!”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了漫漫沙漠里,她才不要重复那样的旅途。
李诞温言软语百般宽慰,誓要说动她——养她这么多年,她再倔强,也没有一次能够拒绝他的提议的。
同一时间,刘苏在一队还有半日便要出发的商队首领面前出示一锭黄金:“西去么?带上我!”
商人眼里,女人是累赘,独身的女人通常是危险。但……一切危险都敌不过已经加到了三锭的金子,首领笑逐颜开,派了一名手下给汉人姑娘:“按他说的去准备行李,速度要快,我们午后便出发!”
出发,西出阳关,西出玉门,去往那孤寂瀚海,大漠黄沙!
姽婳将军传 第116章 瀚海杀
三四日后,李诞关了店门,坐在临街的楼上床边,耐心十足地劝说安依依同他回她的家乡去。安依依想着,距她生孩子还有大半年时间呢,再等孩子长大到足以长途跋涉,还有好几年,便有一声没一声地答应着。
心道,嫁给大自己好多岁的老男人果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他好啰嗦。目光逡巡在窗外,忽地瞧见一人,她眨眨眼,冲过去大喊:“喂!”想一想,居然不晓得那人的名字,跺跺脚换个叫法,“刘苏!刘苏!”
李诞见她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口去,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忙把人拽回来。向安依依招手的方向看去,便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抬头望向这边,不由心里暗暗叫苦。
那人距皋兰邸店实际颇远,若不是安依依记得他俊秀的身形,也不能即刻认出来。安依依又不谙武艺,声音传不了多远,又兼喊了两声便被李诞捂着嘴拖到里头,外头人生也嘈杂得很。便是如此,那人仍是听到了“刘苏”两个字,朝此处走来。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但凡与她有一点联系,他都会格外注目。从千万种嘈杂中准确地挑出喊着她名字得声音,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本能。
那人大步走到皋兰邸店窗下,抬头看着窗口。安依依挣扎激烈,李诞怕伤着她,只好放手。她便探出头去,兴高采烈地问:“刘苏去找你了!她跟你一起回来了么?”
她的汉语荒腔走板,亏得刘羁言听懂了。冷峻的神色温和了些,李诞便听着他对自家娘子道:“未曾遇到。”停了一息,语气越发温和,“她几时到的金城?几时离开?”他与安依依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个胡女与刘苏颇有些交情,也是一般天真得很。
安依依大为叹息,怎么就错过了呢?当下也不待刘羁言多问,便将刘苏到来之后的一言一行细细告知。这时节金城寒风料峭,安依依说了半晌,忽地一阵风吹到脸上,便是擦了厚厚的面脂,她仍觉脸上一寒,拍拍头道:“啊呀,你还在外面呢!”她在自家有火盆的房里,并不觉得冷,但那人可是在外面站了许久了。
英俊的汉人青年摇头表示不用,问道:“她可还好?”他声线清冷,这句话却问得充满柔情,一刹间安依依几乎错觉置身于柳长莺飞,桃花灼灼的季节。
胡女歪头想了想:“我看她很好。”她也知道自己看人不准,更不会猜别人的心思,赧然一笑便去拉李诞,“你来说!”
李诞一心想要快点打发这个煞星走掉,安依依不知道,他对他的身份却是清楚得很。也不似自家娘子那般事无巨细,只是道:“我瞧着那位姑娘精神也很好。”又说明她在舆图上规划了哪一条线路,去了哪一家货栈。
刘羁言道一声谢,便走向货栈方向。安依依不解道:“他都不累吗?”蓝色的大眼睛里还是一派天真无邪。
李诞在她头上摸了两把,笑道:“若是你走了,我也同他一般,一刻也坐不住的。”安依依轻叫一声,羞得埋头在他怀里抬不起脸。李诞看着那人背影心想,分明是才长途跋涉回来的模样,一听那姑娘消息便一刻也没有迟疑地追上去,连满身风尘也顾不上。
这般深情的两个人,对上他们,公主殿下恐怕没什么胜算。又瞧瞧怀里的安依依,这等事情,原就勉强不得。殿下几番强求,反倒是落了下乘了。叹口气,专注自己的小日子,那些云端上的人啊,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年前刘羁言离开雁门关大营,在皋兰邸店度过了除夕与元日,之后便西去,直至今日方还。他先前缺失的那部分记忆,业已补全,然出乎潋滟公主意料,忆起往昔纠葛,他仍是选择了那个后来居上的姑娘。
原本纠葛已斩断,但现在他必须再次赶赴西域,以免苏苏在缺乏防备的状态下撞进那人的圈套。傻姑娘,好好等着我回去不行么?偏偏……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敦煌到金城的路上商队无数,他不知两人是何时擦肩而过,此刻想来,思念几乎要胀破心脏,从胸口满溢出来。
寻到那家商栈,找人打听了刘苏所跟的商队,刘羁言补充干粮与水,于茫茫夜色中掉头,去追随他的姑娘。
金城以西,植被便逐渐稀疏,渐至于草木不生。西汉武帝于河西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本朝沿用。一进入河西四郡范围,触目便是大片戈壁,巨石嶙峋,河谷地带却又水草丰茂,也算得一样奇景。
敦煌以西,出了阳关与玉门关,便是西域地界。虽属中原管辖,但北庭与安西两个都护府下面,大大小小的城池自称为王,俗以“西域三十六国”呼之。再向西过葱岭,昭武九姓辖地,方算是外国范围。
潋滟公主所属的国家,便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虽曰三十六,却是虚指,真正的城池约有百座。不过潋滟的那座城,大约是中原人所知晓的西域城池里,最著名的那几个之一。
出关后的道路颇不太平,商队几次遇劫,好在这支商队于金城出发前临时带上的汉人姑娘出了不少力气,倒也走得有惊无险。自第一次遇袭起,商队首领便对那个先前被认为是累赘的汉人姑娘刮目相看。马贼袭来时,她比重金请来的护队刀客强了许多;且持着不知什么手令,沿途所过关卡都用最快速度放行。
首领不止一次提出“姑娘若愿护送我等到昭武城,必有重酬”的建议,被毫不犹豫地拒绝。对方很是斩截:“到了楼兰,我便与你们分路。”
丝绸之路自星星峡分为南北两线,南线经鄯善、且末、于阗等地,最终到达大秦等国。北线经楼兰、交河、龟兹等城,经昭武九姓,终至于西突厥部落。南北两线之间,就是被称为瀚海的茫茫沙漠,人烟罕至,十分危险。
楼兰西南通且末、精绝、拘弥、于阗,北通车师,西北通焉耆,东当白龙堆,通敦煌,在汉时扼丝绸之路要冲。魏晋之际,楼兰国突然消失。南部的鄯善号称为楼兰遗民所建,而楼兰故城因种种恐怖传说,在丝绸之路上被称为“魔鬼城”,来往商队都尽力避开。便是避不开时,也须赶在白日里尽快通过,以免迷失其中。
这日商队已走到距楼兰魔鬼城不过三十里处,才是午时,便歇了下来。众人给马匹骆驼饮足了水,人也改善伙食,明日好一鼓作气从魔鬼城边上走过。
待众人都安顿下,刘苏便趁人不注意,向一旁胡杨林中走去。她将手指捏得啪啪作响,沉沉喝一声:“出来!”
对方脚步移动在沙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难以判断方位。但刘苏只是好整以暇地等着。自金城以西,一路上她已遭遇三十余次截杀,商队首领以为那几回遇到马贼是她出来大力气,却不晓得正是她引来的马贼。
因着不愿牵着无辜之人,她大多时候都会选择悄然解决问题。譬如现在,不远处炊烟缓缓直直升起,驮马与骆驼喷着响鼻,而她置身于潋滟手下的包围中,已厌倦了她不断的小动作。
灵犀无声无息出现在手中,身形一动,便送入一人体内。矮身避过身后的袭击,手肘撞碎对方膝盖,捏着身后那人手腕,借力又打飞了第三人的刀。
潋滟该知道的,她派出的这些人全然不是她的对手。若是她下手再狠一些,这些人便是来送死的罢。便是现如今有意手下留情,这些重伤之人,十有四五还是要死在沙漠恶劣的天气之下的。
值得么?略一出神,她将这个问题问了出口。杀手不答,他们也无法回答——被割了舌头的奴隶,除了呼痛便发不出任何声音。
半个时辰后,除了汉人姑娘,胡杨林里再没有站着的人。她缓缓道:“回去给你们殿下带个信,便说……我明日去找她。叫她不必再派人来送死,直接下杀手痛快些。”
她见过的潋滟手下,大约只有十部乐可作为对手。但阿琴落到了襄王——不,如今是官家了——手中,十部乐缺了一人,不知还能否成阵?
一路西来,在同行者不知道的地方,她已令对手付出了惨重代价。苦恼的是,对手或许并不将奴隶的性命放在眼里,一批又一批地派人来,她却要遏制自己在雁门关外长城下被释放出的杀意,缠斗得异常辛苦。
这种时候才知道,比起伤害对方令其失去战斗力,杀人是多么简单啊……但不能再造杀戮!杀人会令心理失去平衡,她已然双手染血,再杀下去,如何面对阿言?
从胡杨林中走出来,刘苏理着有点散乱的头发,向商队首领解释:“适才肠胃有些不适。”首领表示理解,汉人通常是吃不惯大量的牛羊肉与奶制品的,这姑娘能坚持到这里,已是出乎意料的坚韧了。
首领一想这姑娘要独自去闯魔鬼城,既痛惜她强悍的战力,又是出于好心提醒:“那不是活人该去的地方。”
却见汉人姑娘笑得杀气腾腾:“若是里头有鬼,我便杀鬼!”若是有人在里面装神弄鬼,更是不用害怕。前面有鬼神挡路,就去斩断它!
姽婳将军传 第117章 水潋滟
次日上午,夜间沙漠的酷寒逐渐被烈日照耀下的灼热所取代,商队拉出长长的一线,寂然走在魔鬼城外围。谁也不敢贸然打破静谧,唯恐一旦惊动魔鬼,众人便都要尸骨无存。
事先已与商队首领说好,刘苏不再言语,一勒马缰,乌云踏雪轻快地跑向被漫漫黄沙覆盖的城池。队伍中起了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平息下去。首领眼神复杂地瞧着那个姑娘,真是太可惜了,就这样死在魔鬼城里……
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安静,在中原,即便荒无人烟处,也有流水声,鸟啼与虫鸣,至少会有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这些细碎的声音填补了空白,叫人觉得世界是充实而安全的。但在这里,真正的万籁俱寂。
无边空寂令耳边出现幻听的噪声,刘苏顿了片刻,想起这噪声像什么——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听过的雪花点的声音。轻笑出声,然后被自己突兀的笑声吓了一跳。
路过魔鬼城时,不是人们故意不说话,而是魔鬼城的气氛压抑了他们说话的能力。乌云踏雪刨刨蹄子,连响鼻也不敢打了。
刘苏想一想,跳下马来,从马鞍一侧悬挂的包裹里取了一只水囊带上,将马臀一拍,赶着马跑出城门。自己则沿大路向城中走去。
这里曾是整个西域最繁华的城池,尽管如今被黄沙覆盖,透过隐约的轮廓,仍可看出昔日辉煌的建筑影子。不同于中原严整的里坊结构,楼兰故城沿街均是高大华美的建筑,偶然透过倾颓的间隙,可以瞧见后面低矮的民房。
许多年前,东至于渤海、西至于大秦的商人汇集于此,带来闪着光亮的丝绸,芬芳馥郁的香料,乐声终年漂浮在这座城市上空,随意一瞥便是胡姬绝美笑容。
楼兰国的湮灭至今成谜,有人说是因孔雀河断流,楼兰人被迫迁往鄯善;有人说是因匪盗与战争,城破人离散;还有人说是因为瘟疫,满城人都死在了疫病中,鄯善不过是托楼兰之名的伪城。否则何以鄯善国主姓鞠,而楼兰王族则是水氏?
潋滟公主的全名,正是叫做水潋滟,她的真实身份也因此而呼之欲出。离奇么?排除掉所有不正确的答案之后,剩下的那个即便再离奇再不合理,也是唯一的真是答案。
无论楼兰因何种原因败落,可以想见的是,当日这城中居民,或被迫背井离乡,或在痛苦中死亡,是何等不甘。那样强烈的怨气,便是“魔鬼城”名号的来源。
王宫位于城中北部,与民居“减地留墙”造成的低矮不同,巨石垒造在高台上的王宫显得格外高大。
除了脚底鹿皮靴与沙地摩擦出的沙沙声,耳中仍是一片空白,眼前仍是一片枯黄。刘苏迈步走进曾金碧辉煌的王宫,吃惊地看着眼前景象。
同一时刻,刘羁言拉住了徘徊在城门口的乌云踏雪,“苏苏进去了么?”他已领教过这城里的重重危机,当下心下一紧,“我去寻她,你走远些,越远越好。”
将自己的马与乌云踏雪的马缰拴在一起,让两匹马向来路走去。动物天然有着察觉危险的本能,离开险地后,它们会等着主人的到来。
楼兰王宫里,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长桥卧波,复道行空;新绿渐渐,弦歌袅袅,与宫门外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令闯进秘境的汉人姑娘一时失神。
稍微适应了乐声人声后,刘苏努力辨认着缠绵耳畔的曲调。浓腻动人,如诉如泣,那是……心怦怦急跳,脸瞬间红透!分明是男女欢好,情热之时的声音……
摇摇头将天魔一般的音韵赶出脑海,危机感袭上心头。如此荒凉的城池,怎会有这般水殿兰宫,楼阁宛然?更何况,她只闻男女欢好之声,却觉察不到分毫生人的气息。
回望来处,不对!皇宫颓败的大门,适才还在她眼中,此刻身后却只剩绿荫森森,掩着不知名的杀意!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深陷敌人阵法内。阵中有似曾相识之感,想到云破月曾与潋滟会面,便得到了解释。上一次的大阵,有师父替她破去,这一次只能靠自己了。
脚步缓缓向前探出,身形一动,周围景色即刻变幻。忽而是开满荷华的水榭,下一脚就要踏入水中;忽而是白雪皑皑的雪山,面前便是冰川;忽而又是大河滔滔,人在扁舟之中;忽而则有茅檐草舍,乡音媚好……
倏忽火焰熊熊,倏然万箭齐发,忽而置身冰窟,蓦然又是长城之下,马刀没入敌人的身躯,黏腻的血液喷出,溅了满身。
一步一幻象,刘苏始终走得坚定稳当。直到最后一幕,长城之下血战重现,她迟疑了片刻。猛然惊醒,幻象消散,她发觉自己已走到王宫中央广场之上,正在一分一分地、陷进沙地里。
流沙!
楼兰灭国的数百种猜想中,有一种正是流沙。这是大漠里隐形的杀手,无数人与动物不知不觉中走进它的范围,最终窒息,被吞噬。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