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全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玄色
“谢了。”少年上卿的身体和表情都放松了下来,也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问道,“下个月的东巡你也跟着去否?”
王离苦逼地点了点头,去年始皇泰山封禅他也是随行人员之一,这回自然也是躲不过的。试想一个有可能在战场上大展身手的将军,结果现实中却成了一个随侍在侧的侍卫车夫,这等差距简直让人不能接受。
“想去北方否?”少年上卿观察着他的表情,轻扬唇角。
王离虎目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现在秦国的战事,除了岭南一带,就是北拒匈奴。这一南一北的战场,岭南地区布满瘴气,又满是水泽和密林,王离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种地形的战事,去了也是送命。而北方战场,则是内定了由蒙家人主持,他根本插不上手。
蒙家与王家不同,蒙恬和蒙毅的祖父蒙骜历仕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秦始皇四朝,先后夺取韩、赵、魏三国总共百余座城池,让秦国得以设立三川郡和东郡,算是奠定了秦国一统六国的基石,蒙骜是秦国实打实的顶梁柱。蒙骜的儿子蒙武虽在伐楚之时只是当了自家祖父王翦的副将,但也是由于祖父特意的分功,所以蒙家风头更胜。到了近些年,蒙毅与蒙恬两兄弟更是不得了,年纪轻轻便一文一武闻名于朝野内外。蒙恬因破齐有功被拜为内史,其弟蒙毅也位至上卿,深得秦始皇的尊宠,外出陪秦始皇同乘一车,居内则侍从秦始皇左右,号称“忠信”,其余诸将都不敢与蒙氏兄弟争宠。就连王家,也因为他祖父王翦的低调,而对蒙家退避三舍。
想到蒙毅那个手握实权的上卿,王离又不禁看了眼面前这个名义上的少年上卿,手中按摩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嗯……”少年上卿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拨开王离的手,动了动自己的脖颈,倒是觉得舒服了许多。
“蒙武将军都能做王大将军的副将,你也可以去给蒙恬做副将啊。”
王离撇了撇嘴,就知道少年上卿说的是这个。他倒不是觉得做副将掉价,毕竟蒙恬的军功要比他的高多了。但王家这一代就只有他当兵,他的堂弟们即使有条件有兴趣,他祖父也都拦着不让去。他甚至有些怀疑他现在的闲散职位,是不是他祖父特意求始皇安排的。
年纪越大,就越是小心谨慎,他祖父也是担心过头了。以王家现在的地位,只要不叛国,又怎么可能出事?
这样想着,王离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往南的战场他已经不考虑了,但北边的匈奴可是占据了一大片土地,替秦国开疆扩土乃是每一个秦将的梦想!
少年上卿找他来倒不是为了此事,只是对朋友的关心而提点了两句而已。他挡住王离又要伸过来帮他按摩的手,示意已经足够了,轻笑道:“还记得你欠我两件事否?”
“自然记得。”王离的神色也和缓了下来,想起当年的糗事,不由得也露出笑容。他即使不回头,也能猜得出婴那小子肯定在一旁竖着耳朵使劲偷听,他偏偏不说清楚,而是颇为怀念地回忆着,“快十年了吧?我一直等着你吩咐。你送我的锦囊我也一直随身带着。”
见多年前的玩笑话居然还管用,少年上卿的心情也不错,从一旁拿过一个小小的漆盒。
王离顿时觉得这个画面和多年前非常相似,只是除了漆盒的大小以外。他黯下神色,自责地说道:“你送我的那柄常胜戟丢了,我真没用。”
“一切随缘,许是那柄常胜戟跟你无缘罢了。”少年上卿也没当回事,宝物往往都另有际遇,不会安分于他人的安排的。他把漆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薄片式的饰物。
王离忍不住凑过去细看。这件饰物是叶片形状的,银色质地,中间的螭龙浅浮雕雕琢得精细无比。但又不同于一般饰物,配着细线勾勒出来的流云纹边饰,有种澎湃的大气。王离看着觉得眼熟,却又觉得这片饰物不大可能是某个女人身上的配饰,伸手拿出来一看,发现背面铸有四个钮鼻,两两相对,顿时想起来:“这是当卢?”
少年上卿点了点头,当为挡之意,卢为颅,当卢其实就是系于马头部的饰件,放置在马的额头中央偏上的部分,形状可以各异。此物在商周时期可能还有些防护之用,但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只有一定地位的军官坐骑,才可以配上用当卢。
王离又掂了掂手中的份量,看着这片当卢上略带蓝色的光泽,挑眉问道:“这是锡制的?”
“嗯,是锡当卢。”少年上卿也不讶异王离能判断出来这当卢的材质。
《吴越春秋》中的“阖闾内传”曾记载,欧冶子造剑五枚,其中一剑名湛卢,是用五金之英与太阳之精铸成。太阳之精便是指天外陨石,而五金则是指“金、银、铜、铁、锡”。
锡制的器物平和柔滑,不易像铜铁一般容易生锈,历时已久也会光泽如新。而且用锡器盛放食物都会延迟变质,连用锡制的花瓶插花都不易枯萎,所以锡器在很久之前就是贵族才能使用的器物,甚至有人会认为用锡器可以延缓衰老,更令锡器风靡一时。可是自从发现了在冶炼铜器时加入少量的锡便可以得到坚硬的青铜后,但凡冶炼出来的锡都几乎加工成了青铜配料,锡器就变得更为珍贵了。
见王离爱不释手的样子,少年上卿忙轻咳了一声道:“此物不是送与你的,而是要帮我做的第二件事。”
“何事?”王离微讶地抬起头。
“此物在此次出巡之时,尽量要绑在始皇马车坐骑的额前。”少年上卿见王离要发问,又补了一句道,“别问为何,我自是不会包藏祸心,也不会害你。此物乃商周时器物,解难化厄之用。”
王离的疑问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但他转了转眼睛,知道这位少年上卿还曾修习道术,瞬间在脑中想了几种可能,压低了声音问道:“此次出巡会出岔子?”
“卦象紊乱,我也无从判断。”少年上卿皱紧了眉头,随即苦笑道,“希望是我杞人忧天吧。”
即使是出于善意,为马匹换饰品的事情也可大可小,用上当年的一句戏言为借口也是足够的。王离也就没多说什么,把那个小小的漆盒揣入怀中,告辞而去。
“有蒙家支持扶苏还不够,连王家也不放过吗?”一直旁观的婴在王离走后,咬着一颗甜枣,口齿不清地嗤笑道,“这样下去,陛下会对大公子有戒心的。”
王翦为何不让王离去当蒙恬的副将,不就是不想让王家主动与蒙家搭上关系嘛!这和王翦让蒙武当他的副将的性质是不同的,谁依附于谁那能一样吗?蒙氏兄弟公开支持扶苏,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而王离一旦去给蒙恬当副将,这就直接代表了王家的选择。
这些道理,少年上卿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他夜观星象,帝星闪烁不明,恐怕始皇的阳寿不能长久。
时间还完全不够,秦国一统天下才四年而已,六国贵族尚且都在各自的封地上贼心不死,若是始皇驾崩,中原肯定分崩离析,烽烟四起,重回战国时代。
他能做的,自然就是尽可能地延长始皇的生命。但凡事都要两手准备,万一始皇薨了,大公子扶苏身边也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军队。
武为从戈从止,为武者,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止戈。只有以战才能止战,绝对的实力才能让人臣服。
就像始皇。
所以,还不够,完全不够。
少年上卿想要开口解释两句,但胸口原本冰凉的玉璇玑忽然温热了起来,让他把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也许是两年前沾染了扶苏的鲜血,玉璇玑仿佛是被认了主,每当扶苏靠近他百步之内时,就会变得温热起来。
因为师父从未回来过,所以也无从询问,这件事少年上卿也就跟谁都没有说过。
少年上卿低垂眼帘,伸手隔着衣襟按了按胸口,贴身佩戴着的玉璇玑熨烫着肌肤,即使是炎热的夏日,也足以让人安心。
许是这样的缘故,让他更喜欢待在扶苏的身边。
婴也就是抱怨两句,知道人精似的少年上卿绝对不会想不明白这点,即使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甚在意。他这些年被惯得懒到了极点,见帕子之前被他丢到了很远的地方,便随意地用身上的衣衫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扶苏一推殿门,看到的就是婴这副邋遢的样子,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而在他身后,一个孩童怯怯地探出了脑袋,好奇地往偏殿内打量着。
本想扬起笑容来迎接他归来的少年上卿,在看到那名孩童的时候,笑容就僵在了唇角。
整个咸阳宫能穿赭红色衣袍的孩童,就只有胡亥小公子了。
少年上卿也学着扶苏捏了捏眉心,自家大公子还嫌不够给他添乱的吗?胡亥小公子也是能随便捡回宫玩的吗?
胡亥初时还挺腼腆的,但发现了婴身边装着新鲜水果的冰鉴,便欢呼了一声,甩掉了脚上的木屐,光着脚“噔噔噔”地跑了过去。婴见他小小的一个人,扒着冰鉴往里面看,生怕他整个人掉进去,连忙坐起来帮他捞水果。
“出暖阁时,我看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太过可怜,就忍不住带他回来了。”扶苏知道自己一时兴起是有些不妥,但胡亥长得确实太冰雪可爱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瞳直直地看着他的时候,让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少年上卿叹了口气,自家大公子就是这样一个容易心软的人。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轻嘲,淡淡道:“小公子今岁几何?”
“才十二,还是个孩子……”扶苏的话音顿止。
“我十二岁之时,便已官至上卿。”少年上卿平静地说道,他只是陈述事实。他不信胡亥真的是无知小儿,光看这孩子能令扶苏带他回高泉宫,又能令起身都懒得动的婴在那里手忙脚乱地伺候着,就可见一斑。
扶苏眯了眯双目,显然是将此言听入了耳中。
王离觉得很头疼,他知道小孩子比较难伺候,尤其还是始皇最宠的这一个,简直就是全天下最难伺候的小孩子了!
“孤要骑马,不要乘马车。”胡亥板着一张小脸,严肃地吩咐着。他陪父皇出巡,本以为是多么快活的旅途,结果事实上根本就是在受苦。道路不平,乘马车简直就是在遭罪,颠簸得他一路上天天都在吐。不行,他真受不了了,今天说什么都要骑马。
王离低头瞅着胡亥那个头,还有他身上那繁重的礼袍和累赘的玉饰,觉得他要是敢让这小公子自己骑马,说不定路上就会摔下来。况且马是那么好骑的吗?就这小公子的细皮嫩肉,骑一天大腿内侧就一定会被磨破的啊!王离不禁求救般地把视线投往始皇的方向,却赫然发现后者早就登上了马车,施施然地启程了。
这是连自己儿子都懒得管,直接丢给他负责了吗?王离头疼地往四周看看,期望可以求救一下。但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加快了速度,没人肯帮忙。正在王离想抓狂,不顾胡亥的意愿抓着他往车厢里丢的时候,胡亥忽然笑了起来。
“王离,我昨夜看到你在我父皇的车厢前鬼鬼祟祟地出现过。”胡亥仰起脸,白皙漂亮的脸上挂着的是无辜的笑容,可嘴里吐出的话语却带着冰冷的威胁。
王离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抱着的胡亥摔下去。他昨晚是去给始皇的座驾换那枚锡当卢的!跟负责车马的太仆都打好招呼了!只是没亲自跟始皇说而已!毕竟这种小事也没必要惊扰他老人家不是吗?虽然说天子六驾,但为了混淆视线,所有车驾都是四匹马,连始皇都是凭心情来决定今天坐哪辆马车,他只是随便换了始皇车驾之中一匹马的当卢而已。而且因为当卢都是银质的,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锡当卢的不同。
就在王离琢磨着怎么辩解的时候,胡亥清脆的童音继续在他耳边响起:“你想让我跟我父皇说吗?他可是很多疑的。”
王离一抹额上的细汗,心想这小祖宗算是赖上他了。总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在这里纠缠就不上路了,今天一定要到阳武县,行程可不能耽误了。王离重新把胡亥放回到地面,让负责车马的仆射驾驶着本来属于胡亥的空车赶紧跟上始皇的车驾,而自己则去找来了一匹年幼温顺的母马,扶着这难缠的小公子坐了上去,自己就在前面亲自牵着这匹母马领路。
听着这小公子抱怨不能骑高头大马,王离抽了抽唇角,低头充耳不闻。他倒不觉得给小公子牵马有什么折辱的,只是觉得这样的人生未免也太过无趣,怎及刀光剑影的战场快意?
王离暗暗在心底决定,这次出巡之后回咸阳,一定要申请去戍边。即使当个小兵也甘愿!
冗长的车队缓慢地驶进博浪沙,路边开始聚集了一些百姓,早就有中尉的静室令去驱逐百姓停留在离车队的安全距离之外,在前方鸣锣开道。王离一路牵着胡亥所坐的小母马,脚程并不快,只是保持跟在车队的中后部而已。周遭鸦雀无声,始皇的威名与整齐的仪仗军队,让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心怀敬畏,跪伏在地,并且深深地把头低下去。
看着这与平时出巡时别无二致的景象,王离却无端感到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他归咎于平时他都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四周,现在是站在地面上,视线受阻,所以才会有种不能大局在握的忐忑感。
正琢磨着是不是换个人来给小公子胡亥牵马,王离就听到前方传来了惊叫声。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尊巨大的铁锤平地之间骤然飞起,风驰电掣般准确地击中了一列车驾,车驾前的四匹马惨嘶,车厢在轰然声中变为碎片。
一下子场面遽乱,从战场中厮杀过的王离也只不过是惊愣了片刻,便回过了神。
见周围一片混乱,他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翻身上了小公子胡亥坐的母马,策马奔驰到了现场,简洁有力地指挥着慌乱的士兵捉拿罪犯、清理现场、救助伤者、安抚百姓、彻查同谋……
跟随始皇左右的士兵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只是因为这种势大力沉的刺杀还是头一次遇到,所以初时才有些慌乱,但也都下意识地按照王离的吩咐去做,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冷静,迅速控制住了现场,也抓到了投掷大铁锤的刺客。不过据围观者的情报,还有个同谋者和他一起,却是怎么都搜查不到。
幸好还有人的官职比王离高,此时已经滚到始皇的车驾前请罪去了,王离只要负责好现场不要再发生什么乱子就好。等他排查了一遍之后,才发觉坐在他前面的小公子胡亥身上的衣服全都被冷汗所浸湿。
“小公子,臣扶您去换身衣服可好?”王离觉得自己方才真是疏忽了,小公子才十二岁,就让他直面这样惨烈的画面,实在是不好。不过当时那种情况,让他把胡亥交给其他人更是不放心,索性就一直带着了。
胡亥的小身体颤抖了许久,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出声问道:“这架马车,是空的。”
王离一怔,才反应过来胡亥的意思,顿时浑身发冷。
这架马车本应该是胡亥所乘坐的,若是今天他没有闹着非要骑马,那么现在惨死铁锤之下的,肯定就是他了。
他低下头,却因为姿势的原因,根本看不清胡亥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小手紧紧地攥着,可怜兮兮地战栗着。王离也觉得有些后怕,挥手招来一旁等候已久的内侍,他还记得这个伺候小公子的人好像叫孙朔。
王离先翻身下马,把满身是汗的胡亥从马上抱了下来,嘱咐孙朔带着他去换件衣服好好休息一下,自己则走到那架被铁锤砸到的马车边上。
铁锤的准头很厉害,车厢已经成了碎片,但坐在前面驾车的仆射却只是跌落在地,伤了腿脚而已。但有匹骏马在慌乱中跌折了后腿,被其他马匹踩踏致死。
王离站在那匹马的尸体边上,静静地呆立了许久,直到有人要清理现场的时候,才低下身,把那匹马额前已经扭曲变形的当卢摘了下来。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枚锡当卢,他昨晚刚刚为这匹马戴上。
哑舍(全集) 第10章 阴阳燧
公元前214年
盛夏时分,烈日当空,照得宫殿上的瓦片都发亮发烫。
树上的鸣蝉全都被内侍小心地用蛛网粘住捉走了,高泉宫中寂静无声。就连从山坡上潺潺流下的泉水也因为季节的原因,淅淅沥沥地汇聚成小股水流,沿着竹管导流,灌入新挖的一处小池塘。
这处池塘的一边,随意地摆着一些形状古怪的山石,还有些都已经长满了青苔。池塘中所植的荷花正在水面静静绽放,碧绿的莲叶飘在池面上,偶尔随着微风滚落一两滴晶莹的露珠。间或还有些鲤鱼浮上来换气,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在池塘的当中,有一座雅致的亭台。从之前的偏殿门口有一座石桥,便可到达池水中央的亭台。这处亭台并没有高出池面太多,坐在其中,就像是坐在水中央,被那些所植的荷花包围的感觉。亭台四面开放,只是用缃色的帷幔垂下围住,待有微风吹过,帷幔柔柔地荡起,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有两名青年男子正坐在其中。
穿苍色襌衣的男子正坐在凉爽的玉席上,靠着凭几,翻看着手中的书简。而在他对面,那穿着黛绿色长袍的青年正摆弄着手中的小鼎,神情专注。这尊小鼎通体青色,间或有些许白点或者金砂闪烁其中,竟是通体用青金石所打造而成。
“实田制已在各郡实施极佳,南越三郡竟也要如此施行,难也。”扶苏轻点手中条陈,淡淡地说道。实田制是两年前发布的律令,实际叫“使黔首自实田”。黔首是指平民百姓,此项律令即所有地主和农民,按照当时实际占有的田数,向朝廷呈报。所报内容经过审查核实,并统一评定土地的优良劣,推断出大概产量,计算应纳税额,登记入册,此后便按照登记数征收地税。
此项律令发布之后,大秦的税收又翻了好几番。毕竟谁都想要占据更大的土地,而相应的就要交更多的税给朝廷。这实际上就是土地登记而已,至于那些地主们私下为了多霸占土地做了什么手脚,只要不过分,朝廷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尝到了甜头的朝廷,便想把这个律令推行至刚刚收复的岭南。自两个月前灵渠建成了之后,始皇一统岭南,建了桂林郡、象郡和南海郡。
绿袍青年也不赞同这个想法,微一沉吟便道:“毕竟是蛮荒之地,大局初定。且南越三郡,多为密林,恐此地并不以耕种为主,还需多加考虑。”
扶苏拧了一下浓眉,知道自家侍读说的是正理。岭南多是蛮荒民族,连语言都尚且不通,管理都是问题,更遑论交税了。扶苏用手中的竹简敲了敲面前的案几,长叹了口气:“多此一举。”
绿袍青年对此等抱怨之语,已经习以为常,径自摆弄着身周的瓶瓶罐罐。
自从一统六国之后,自封为始皇的秦王更是把天下所见之地都归为自己的领土。南至南越,北至匈奴,都视为囊中之物。可光南越之地,就耗费了七年时间,前前后后将近出动了一百万大军。还有修建灵渠的耗用,这百万大军的粮草,何时才能从贫瘠的南越收回来?
南越和匈奴还不一样,匈奴有可能会进犯中原,可南越的蛮族却无此实力,真不知始皇为何会如此固执己见。
即使是私下独处,绿袍青年也知道谨言慎行,对始皇的腹诽深藏心中,并没有附和自家大公子的评语。他从旁边的瓶瓶罐罐中拣出一些,往青金鼎中依次倾倒。
“赤盐半两、石硫磺半两、大鹏砂半两、北庭砂半两、蒲州石胆一两……”扶苏也不奇怪自家侍读的漠视,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从一个个陶瓶中倒出各种各样的药材,大多都是他认识的。
“最近开始修习炼丹了?”
“嗯。”绿袍青年点了点头,自家那个不负责任的师父,让嘲风传了话,丢了一屋子的丹书给他看,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懂。略一抬头,绿袍青年便注意到了扶苏的目光,加重了语气强调道,“炼丹乃小道,切不可妄信。”
扶苏撇了撇嘴,知道自家侍读这是暗喻自己不要像他父皇一样痴迷于求仙问道。扶苏是不信这世上会有人长生不老的,不过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绿袍青年,也许是对方自小修习道术,修身养性,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同龄人年轻了好几岁,介于青年与少年的分界线。
见扶苏明显不在意的神色,绿袍青年也并不再劝。他们年纪尚轻,实在是不能理解半截身子已入土之人的心情。但始皇身边的道士,一个比一个假,绿袍青年几次想要拆穿他们,却并无师父的神通,只好按捺住。
“这青金鼎倒是个好东西。”扶苏百无聊赖,随口称赞了一句。
“不及我师父的乌金鼎。”绿袍青年也随意地回了一句,知道对方心不在焉。
“这是何物?”扶苏的目光掠过那些瓶瓶罐罐,发现了一个古怪的东西。此物像是一个巴掌大的铜镜,却凹了进去,呈倒圆锥形,壁面光可鉴人。扶苏忍不住坐直身体,伸手拿在手中。此物的背面顶部和铜镜一样,中央的顶部有一个蟠龙钮,周围雕刻着蟠螭纹,间或饰以风雷纹。
“此物名为阴阳燧。”绿袍青年并没有取笑自家大公子孤陋寡闻。事实上这种物事在现今已颇为少见,也许民间还能偶尔一见,在宫中更是不用想。
扶苏闻言一震,挑眉问道:“可是‘取明火于日’的燧?”也怪不得他不知道,因为这种燧现今已经很少用了,一般取火都用木燧,或者直接是燧石打火。而宫中更是火种不断,又岂会用得着这种物事。
绿袍青年知道他所言的是《周礼·秋官司寇》中的“司烜氏,掌以夫燧,取明火于日”一句,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按常理,五月丙午日之正午铸造,为阳燧,在十一月壬子日之子时铸造,就为阴燧。”说完见扶苏依旧一副不明白的神色,便进一步解释道,“阳燧取天火,而阴燧取月露。”
“那这什么阴阳燧,不过是既用来取火又用来凝露罢了。”扶苏重新依靠在凭几上,用下巴指了指对方手中的青金鼎,问道,“不用说,这火和露,都是用在炼丹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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